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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4月20日星期五
《迷城里的丁小一》
4月18日天晴,我又在屋里过完了一天。
我是丁小一。性别女。二十五岁。未婚。
我一直希望出嫁,因为迷城的女人只有出嫁了才能外出。然而我很穷,几乎没有财富,比我大的姐姐还有四个待字闺中。我有很多姐姐,一共是九个,最大的一个已经五十岁。年长的那五个姐姐是每五年出嫁一个,按照这个频率,我将于四十五岁出嫁。
“四十五。”我自言自语这个数字,我想到时我就老得生不出孩子了。可是也好,我不想生孩子,特别是女孩,我至今还记得父母临走前的抱怨,他们说十个,全是亏本货。
我把两根食指交叠成“十”的字样,慢慢高举,挡在窗外透进的阳光前。它们的背是一片暗的影。
我没有嫁妆,没有纯白色的曳地连衣裙和高跟鞋,完全属于我的只有屋后堂要用竹梯才能爬上的阁楼。姐姐们忌讳攀爬破坏她们作为女子的矜持,于是我竟一个人独霸了面积十平的阁楼。我在此睡觉,也常常盘膝坐在楼板上安静地等。
这阁楼开了一扇窗,朝南,正对这一座红顶的砖房,而窗下是另一户人家的灰瓦屋脊,一直铺展到红房子的阳台下。
我没和男人说过话,也没近距离见到过。我四个没出嫁的姐姐每天围坐着打麻将,边打边笑话男人的轶事。她们说男人都穿红色的内裤,并且要套在紧身长裤外面穿,有一些还带个头套,爱在墙上爬。她们说完了就哈哈大笑,其中一个吃一手鸡糊,把一行竖着的牌翻侧。
我不爱打麻将,从不坐到她们的桌上去,有关她们说男人的话,也只在经过时听了一下,我半信半疑。
相比之下我更信已出嫁的五个姐姐说的话。出嫁了的女人每年开春都必须回娘家一次,这是迷城的规矩。她们回来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向我们说起男人。我大姐说男人可以说说话,二姐说男人都没什么用,三姐说男人凑合着就好了,四姐说男人都是混蛋,刚出嫁半年的五姐就说,男人都很厉害!五姐说时语气很振奋,显得很是容光焕发。
四个没出嫁的姐姐无论如何要她们多说一点,而她们是无论如何不肯多说了,我也无心看她们对峙,悄悄退出队伍爬上了阁楼。
我越来越沉默寡言,连笑也不笑,姐姐们在背后说我,我是知道的,但我不想反驳,因为我比她们都小,我是不能随便说话的。我只是在心里这样想一想:等等吧,到那时你们才知道……
关于我的“那时”我想过很多遭。迷城里的男人娶亲都用八人抬的轿子,敲锣打鼓地到门前,迎亲队伍很长,有一半的人是要来抬嫁妆的。那些人不能空着手回去,否则新娘会遭受耻笑。我的第一遭想法是要他们来回跑三趟地搬,这样我就吐气扬眉了。但同时我又很矛盾,我觉得他们像是强盗,而我自己是一件特别的嫁妆。于是我心里又不愿意这样的铺排,我的第二遭想法便是,忽然有一天,一个男人出现在我的窗口,接着我就爬过窗口跟他走了。
事实上我的窗口从来没有人出现过,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某一个初夏的黄昏却来了一个小男孩。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跑这里来的,我没看见,我当时趴在楼板上闭着眼睛。小男孩说我像一只乌龟,他大笑着叫乌龟乌龟!
我听见了就坐起来,我对他说:“你不能这样没礼貌的。”
他说:“我已经很有礼貌的了。你在干什么?”
我走上前趴在窗台上和他说话,我看得很清楚,这样看来他和小女孩没什么分别,但我知道他是一个小男孩。
我说:“我没干什么。你呢,你想干什么,你从哪里来的。”
他指了指红房子的阳台,说:“我从那爬过来。我想当工程师,建大大大大的城堡!”
他手舞足蹈的比画很可爱,我忍不住说:“你让我亲一下吧。”
我向他伸出手,他躲开了,还叫嚷着:“我不让你亲!你丑八怪!”
我说:“我才不丑呢!”
他说:“不丑也不行!爸爸说男人只能亲自己的老婆,亲了的女人就得娶她!我不要娶你,你丑八怪!”
他一边叫一边沿着屋脊跑远,跑到阳台下的时候很麻利地翻了进去,不见了。
我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发呆,我想等等看那儿什么时候会再出现一个人影,可是没有,直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也没有。太快了发生得,我拼命回忆我们对话的细节,很多记不起来,怎么那样像一场梦呢?
我们住的屋子大厅一进门左拐就是大大的镜子,有人身一半那么大。我开始对着它照,一有空闲就照。我照我的正面,发现我的右边脸比左边脸大,因此嘴巴看起来是歪的,侧面则发觉了我有点驼背。然而我还是觉得我算不得很丑。
我想是这样想,可是又觉得我想得不公允,如果可以找一个姐姐来说话,我会心安理得很多。我回头去找,张了张嘴巴还是不好意思叫,姐姐们正搓麻将搓得欢,她们连有人叫门也听不见。
平常我是不许应门的,姐姐们会骂我,因为我最小。然而这天她们为了一手牌争执,谁也不想相让,门外那人却越叫越响了。
我没有办法,便走到门前推开巴掌大的活板,往外瞧我看见一片绿色的胸。那是个男人,制服外套了薄的外套,已是秋的打扮。他忽然弯下腰冒出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我被吓得往后一跳。
他报了一个女人的名字,那是六姐。“请收邮包。”
我说:“你给我吧,我是她妹妹,我会转交她。”我没好意思跟他说六姐正在打麻将。
“这里吗?塞不进去,太大。”他把一盒东西往那小洞堵了一下,然后说:“你得把门打开一点。”
我认为他的要求有点过分虽然合理,我是不敢做主的。我轻声说你等一下吧,接着跑回屋里找六姐,但姐姐们吵得更烈了,完全掩盖了我的叫喊。我只好独自回到门口。
“行了吗?”他问。
我说:“好吧。”
我小心翼翼地拧开门闩,不让它发出一点响声,再度量着力迅速地把门拉出一条线。
“进不去呢,再开一点。”
姐姐们对这边的状况毫无所觉使我胆大了起来,我猛地打开了门,那盒东西一下子跃进了我怀里。
我抱着它发懵了好一会儿,而他已经整理着邮袋准备骑上自行车走了。我没看清他的长相。
我不知道为什么竟叫住了他。
他问:“怎么了呢?”
我说:“我,想寄信,可以吗?”
“可以的,你给我就行了。”
“我还没写好。我想给人写信,但不知道可以给谁写。”
“哦,你想叫笔友。”
“是的。我可以给你写吗?”
“不可以。我只负责寄信,不能收信的。不过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笔友,他写点诗。”
“诗……我不懂的。”
“没关系的。你把信写好,我明天来替你寄。”
他说完骑上车走了,我一直看着他骑没了影。
我在阁楼里给我想象中的那位笔友写信,我知道他写点诗,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写道:
“亲爱的朋友:
你好!听说你写诗,我感到很佩服。我很想和你交个朋友,如果你愿意的,你可以把复函交到邮差先生手上,我叫丁小一,他知道我的地址。谢谢!
祝你生活愉快!
你的朋友:丁小一”
这样的写法一写完我就很不满意,我从头到尾读了三次,每读一次都多出一分轻佻,最后我干脆把信纸撕了重写。如此四遍以后,我终于定了下来:
“尊敬的诗人:
展信好!
很荣幸得到了你写诗的信息,我感到非常佩服。我叫丁小一,热爱文学,很希望能通过书信向你请教作诗一事,恳请答复。
你可以把复函交给邮差先生,他将转交至我手上。再次致以热烈的感谢!
祝文思泉涌!
你的朋友:丁小一”
我选了粉蓝色的信纸工工整整地誊抄好,封进信封中,第二天如约交给了邮差。
丁小一开始等信,我开始等信。最早的那几天,我每天守在镜子前,姐姐们看见我是在照镜子,不知疲倦地照,实际上我是在等邮差。我等了好多天没有回音,邮差说我得再等等,诗人很忙,在写一部很伟大的长诗,暂时腾不出时间回信。
我不好意思再在镜子前看我歪的嘴和微驼的背了,看多了姐姐们会说,我怏怏地回到我的阁楼里,盘膝坐在楼板上安静地等。
我忽然觉得从窗外吹来的风带点寒意了。迷城是在很南的南方,秋天短得几乎没有,我想这是冬天了。我又想诗人是会在冬天结束前给我回信的,他应该会给我寄来他刚完成的长诗,前面兴许还会题上一句:“献给我亲爱的朋友丁小一。“
我想象诗人写“丁小一”这三个字时的情景。哦不,他应该在写之前先读我写给他的信,反复读上三次,声音朗朗:“我叫丁小一,热爱文学,很希望能通过书信向你请教作诗一事……”
他一定是站着读的,反正绝对不是坐着,也许他在他的屋子里一边读一边来回踱步。他的屋子——嗯,诗人的屋子,至少也是像红房子那样的地方,有大大的阳台,而他就站在阳台的后面踱步、读信。天已经准备冷了,他换下了薄的外套,穿厚厚的棉衣,敞着扣子,露出里面绿色的制服,他不断地读着,黑白分明的眼不由自主闪出赞许的光……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确切地说我是被冻醒的,我就趴在楼板上睡,像一只乌龟那样。这是小男孩说的。
我走到窗前,不远处的红房子一面被月光照得暗暗的亮,一面漆黑漆黑的只看得到轮廓。
里面的人一定睡了。我想。
我会吵醒他们的。我想。
小男孩可能会哭。我想。
诗人会不高兴。但也可能会把门打开。他会说,哦,你来了。接着向我伸出手,把我抱进阳台里去。
从此以后我有一个丈夫,还有一个儿子,我是迷城里的丁小一,人们都喜欢谈论,都暗中地指点着说:“就在红房子里……”我的姐姐们也站在人群里,感叹非凡。
我自己首先笑了笑,我对自己说:“这样多好。”
我于是两手撑上了窗台,两只脚先后屈了上去。我没穿鞋子,这可以让我走在屋脊上的时候像一只猫,悄无声息。我很想像小男孩一样飞跑过去,我兴奋而急切,但我踩着那屋脊走得胆战心惊,而且风吹得我赤裸的脚很冷,我不断打颤,我觉得我随时有摔死的可能。
我在白天看过无数次的屋脊,这时候变得无比漫长。我吸着气,吸着气,我知道不会走不完的,它有尽头,我看得很清楚。十米,八米,五米,不出十步,就是尽头。
我到了尽头,我在尽头。我伸出手,但我碰不到红房子的阳台,它在我的手以外。手以外很远,很远很远的地方。
现在我像一只孤独的猫,我在屋脊的尽头,红房子离我很远很远。
这年春一大早,没出嫁的四个姐姐很早就候在门前已出嫁的五个姐姐回来。远处飞来了一群燕子,掠过她们的头顶,飞到我窗前盘旋了一圈,最后消失在红房子背后。
我没站进她们的队列里,但我已早早备好了年糕,还有她们爱吃的果脯,放在了厅里,她们一进门就能吃。
而我在我自己的阁楼里,盘膝坐在楼板上安静地等。有时她们在下面边吃年糕边说的笑话,传了上来,我也会自个很快活地笑。
又一年春好。
我是丁小一。性别女。二十六岁。未婚。
米放
2007.4.18——19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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