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8日星期二

《〈红楼梦〉里与林黛玉的观雨对白》


我欲去拜访慕名已久的红楼,恰巧碰到了雨天,也就做罢了。

  我早早的睡下。


  这时,一阵丁香的花香混着润湿的雨气从窗户的缝隙里挤了进来。我感到有些冷,醒了。坐起身子,发现有一个肃气的女孩站在了面前。


  "红楼的看门人死了。"她冷冷地对我说。


  我有些惊讶,连忙问道:"谁?"


  "曹雪芹。"


  "你是说曹先生吗?!"我更加惊异了,说,"他不是红楼的主人吗?死啦?"


  是的,这个女孩确定地告诉我说,曹雪芹真的死了。不过,他只是红楼的看门人而不是主人。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想到惊讶也无济于事了。他,曹雪芹曾经给我讲了许多红楼里的奇闻轶事,他还邀请我到红楼里看看,现在他突然死了。


  不管怎样吧,曹雪芹每次乘车来城里办事,都会到我的咖啡馆里坐一坐,给我讲一些红楼里的新奇事情。而我,总是免费请他喝一杯牛奶加冰块的咖啡,有时还吩咐田晓芬给他送份烤牛排。这还要另加一双筷子,一碟山西老陈醋。他不习惯使刀叉,就用筷子夹了牛排蘸了醋吃。老曹第一次见了田晓芬,突然从位子上站了起来,瞪大眼睛围着她瞧了一圈,嘴里还不停地感叹,道:"像,真像!"我问他像什么,他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袭人姑娘还这里了呢!晓芬小姐和她长得真像,像极了!"我说,晓芬快来见一见,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曹雪芹先生。老曹眯着眼睛冲她嘿嘿地笑了一下,田晓芬早在他看她时就恨得咬牙切齿了,因为我在旁边又不好发作,所以也不去理他,只管自己收拾着东西,嘴里小声骂了一句什么,愤愤地很快走了出去。老曹脸上的笑容只完成了一半顿时僵住了,赶快吃完东西,告辞就要离去。我本想问问他,我的店里有没有像林黛玉一样的人,但觉得我这里实在找不到一个姑娘能比得过田晓芬的,听他这么一说,也不好再问了。我把他送出门,顺便客气了一句"以后常来啊!"以后,他真的经常来了,我也就趁机会得晓了一些红楼的内幕。


  现在他死了,我想认识了这么久,多少应该去吊祭一下。我就问这位送信的女孩:"姑娘怎么称呼啊?"


  她说:"我叫晴雯。"


  我想了想,好像曹雪芹先生讲过,他们家一个什么女孩儿因为和宝二爷之间不太清白,犯了纪律,被去职遣送出去了,就是叫晴雯。我说:"原来是晴雯姑娘。我想去送一送曹先生,不知道可不可以?"


  晴雯点了点头说:"怎么不可以,我来正要为这件事儿呢。"


  说完,她消失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天已放晴,我问了地址,就往红楼出发了。


  红楼是大家族,气派果然不凡。正门前左右各有百年柏树一株,石狮一对。只是地方略偏了些,远离城市,位于一片荒地上。


  我叩门叩了很久。那两扇朽钝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开了一道缝,里面伸出一个人的脑袋来,嗡声道:"吵什么啊,大半夜的。"说者,他竟然颇带戏剧性地挑出一盏灯笼来照我。我抬头看到天上日头还很高呢,却也不想同他争辩,就照实说是来拜祭曹雪芹先生的。他说得先打个电话请示一下。一会儿,他终于出来了,说是曹先生有请。


  我纳闷又是哪个曹先生呢?不知不觉,进了一间宽大的书房内。一看椅子上坐着一个人,我立马吓了一跳,这不是曹雪芹吗?他微笑着站起来很热心地让座。我不敢坐,指着他说:"你,你……"


  "我就是曹雪芹呀!"


  他这么一说,我更慌了,道:"你不是,不是死了吗?"


  "死了?"他先一愣神,旋即大笑起来,"我死了,谁说的?"


  "晴雯告诉我的。"我不敢隐瞒,给他如实说了。


  "晴雯?这贱人想来还在恼我撵了她出去呢,所以诳先生说我死了。我怎么会死呢!就是我的红楼里最近也没有死一个人。哦……不对,听说一个看门的老头儿昨天晚上死了。咳,也不是个什么人物,不过常替我进城办点儿事罢。"曹雪芹笑着说道。


  "这……"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原来是这样啊,真是太得罪了。"


  他不介意地一挥手,道:"这没什么。我早就打算请先生来,先生既然来了,就在这儿住上几日,我白喝了你那么多咖啡,也该好好回报回报你。"


  我说,你太客气了,不过我倒想在红楼里看一看。


  他爽快地说:"你就随便去转转吧,有我的命令每人拦你。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对你说,到园子内见了人最好不要提'宝玉'这个名字,省得惹麻烦。"


  我答应了,心里想我也只是想着见识一下几位姑娘,原就没有在意宝玉是个什么东西。不让我提他,我提他干什么!


  果然,因为曹雪芹先生有话传了下来,里面的人也不来阻拦,任我随意走动。


  我首到之处是稻香村,见李纨正为儿子摇着扇子,贾兰在用心地读着线装书。


  李纨见我来了,笑着迎过来,说道:"曹先生说近日将有贵客到访,没料想这么快您就来了。"


  我也连忙客气了几句,坐下,早有下面的人奉上了茶水。李纨把贾兰叫了近前,热情地向我引见,说他现在正忙着考研呢。我一看这孩子浑身有股大学生的流气,站在地上摇摇晃晃地随便说了两句话,自己就走开了,临别不忘甩下一句"See you next."


  李纨很欣赏儿子这种放纵的行为,指着他的背后对我故意无奈地笑一笑,说:"就这样,英语不离口,好象谁都能听懂似的。"


  我颇为尴尬,忙说道:"我正好能听懂一点儿。"


  她听了大为惊奇,凑上前问我是不是也要考研。我说不考,就是中学时学了那么两句。


  李纨又给我说了儿子的许多事情,我听了不耐烦,又不好意思马上离开,只得在她说话的一个空挡儿里硬挤进一个话题。我问她红楼的看门人最近是不是死了。她很不满意我打断她的话,随便答道:"下面的事我从来不过问。听说,是有这一会事儿。"


  我问:"他叫什么?"


  "你问这个干吗?"她瞪着眼睛,警敏地打量我一番,随即好象感到自己失态了,忙堆起一副不自然的笑容,说:"哦……我不清楚。"


  素闻这李纨为人谨慎,既然她不愿意说,我也就不再追问了。我默默喝完了杯中的水,借故要走。李纨客气地挽留了一回便不再强求,差人送我出去。我跨过门槛,扭头一瞥,见她正对一个下人低声说着什么。我有些纳闷,但没有多想,很快就出了稻香村。


  送我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她到了门口停住了,对我说:"先生慢走,这园子打得很,切莫迷了路。"


  我告了谢,顺着甬道向一个什么方向走去。我知道自己现在在大观园里,只要不出园子,很容易找到其他人的住处。


  这不,前面竟是怡红院了。好一处别致的所在,同曹雪芹先生说的一般无二。他说是谁在这儿住来着?对了,袭人就住在这里。不过,袭人充其量仅是个上等的丫头,她的主人我竟然忘了是谁了。不管怎样,进去再说吧,既然曹雪芹说田晓芬和袭人长得很像,我也很想见一见袭人到底和我们晓芬是不是真的一样。


  我到里面去,只见到两个女孩坐在一起说话。她们察觉到有人进来,同时抬起头往外看。其中一个身材微丰的女子着实令我吓了一跳,要不是事先有知,我还以为是田晓芬在里面呢!她就是袭人,后来我认真地分辨了一下,她和田晓芬还是略有那么几处不同:袭人的两只耳朵十分匀称,而田晓芬的左耳比右耳就稍小那么一丁点儿;袭人的右眼角有一小块雀斑,田晓芬的眼角原也有一些小斑点的,她早做手术去掉了;袭人的刘海是自然的蓬松,田 晓芬是烫得发卷;田晓芬爱穿迷你裙,这个--袭人自然是不穿的。除此以外,她们还真得如同一个人一样。


  我当然没有像曹雪芹那样冒失,对袭人说田晓芬和她长得怎样得像,压根我就没提田晓芬的名字。


  袭人对另外一个姑娘说道:"秋纹,去给先生到点儿水来。"秋纹应一声,出去了。


  我问:"怎么这屋里就姑娘两个人?"


  袭人浅浅一笑,答道:"本来人挺多的,可是上面非说要'裁员增效',这不,其他姐妹都下岗了,只剩下我们俩人儿。"


  我说:"这样,你们的工资可要加了。"


  "加了?"袭人苦笑一声,正好秋纹端了茶水进来,便指着她说道:"你问她好了。"


  秋纹把水杯递给我,怨声道:"您是外面人,也不妨对您直说了吧。好不容易才留下来,还敢提工资的事!活儿倒是添了不少,全派给我俩儿做了。"


  我一听这情景,感情大家族的丫头和我们小店里也没有什么差别。有一次,我就听见田晓芬在和客人私下里嘀咕,说什么干活的人少了,钱却不多给,说我赚得是黑心钱。他妈的,当时我就火了,我一把把她揪到办公室,当即让会计给她算清了钱,甩给她让她滚蛋。哼,可她又能到哪里去?去哪里找像我这样的老板呀!这不,由着她哭闹了一通,折腾得够呛,最后还是留了下来。


  我这话当然不能跟袭人她们说,只是"嘿嘿"笑了一下。我问她们当家的上哪儿了。


  袭人答道:"主人往'秋爽斋'探春姑娘那里赴社去了。"


  赴社?哦,曹雪芹先生说红楼里的三姑娘牵头结了个海棠诗社,想不到现在还开着。


  "你家主人真是好雅兴!"我说。


  袭人很不以为然,说道:"就那么回事。他们社中极力推崇薛蟠薛公子的诗,非要请了他来,可人家薛公子是什么样的人物,哪里肯来!不过碍着亲戚的情面,且他的妹妹薛宝钗也在社里,所以暂且放下身份题了一幅诗画送了来,他们便欣喜若狂,正商量着怎样庆贺呢。"


  薛蟠公子的诗名我也是早有耳闻的,他的作品被译成了56种文字闻名海外。他的成名作《女儿歌》,其中经典的一句是"女儿愁,绣房里窜出个大马猴。"只此一句,当代著名诗评家贾雨村先生为此作了一本评论专著,用信息论、控制论、综合分析论等多种方法全面、深入、细致地探讨了它的艺术价值,辩证的论述了它的现象和本质、个别和一般、必然性和偶然性,同时也指出了该句诗的一点不足之处--此句太过于完美!雨村先生的解释是,世界上没有绝对完美的事物,太完美了也就是不完美。当然,薛公子的诗作优点是第一性的,不足是次要的,优点和不足辩证的统一,开创了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


  我说这些,袭人她们可能也知道,她手边就放着一本《青年人必读书手册》,那上面有关薛公子诗作的介绍,完全引用了雨村先生的著述。


  袭人道:"也只有贾雨村先生能够评论薛公子的诗。贾先生现任应天府尹,他不光是个文学大家,还是一位很有经济头脑的政治家呢!"


  我对雨村先生明断葫芦案一事略有耳闻,也曾亲眼见到应天府地面上日新月异的新变化,对先生的文化人名声我更是钦佩的五体投地。


  我和袭人她们心不在焉地聊着闲天,一边极力回想着这些天发生的怪事。我来红楼的前前后后,一切都匪夷所思,但一切又好像顺其自然、合情合理。现在困扰我的最大的一个问题是这"怡红院"的主人是谁?曹雪芹告诉过我的,而我却把他给忘了。我一边应答着袭人、秋纹的谈话,一边苦苦求思,如果我连这里的主人是谁都忘了,我又为何前来拜访呢?


  我开始感到尴尬,问到:"你家主人最近有什么新的诗作没有,我想拜读一下。"


  秋纹道:"主人从来不往家带这些东西,我们又不做诗,也懒得管他的事"


  "你们还是叫他的小名吗,大家都这样叫,连他的正式名讳都给忘了,哈哈……"我说。


  "啊,你是说主人有小名吗,我们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袭人和秋纹都露出了颇感意外的脸色。


  "这……"我有些惊慌,"我是说我……"


  曹雪芹告诉过我的,他的名字应该是?是了,曹雪芹说他叫……


  宝玉?!


  "你们不是都叫他宝玉吗?哈哈……"我突然想了起来,有些得意。


  "什么?"她俩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异口同声地冲我喊道。


  她们的眼睛中散射出四道寒光,直直的逼我而来,我不由得退后数步。


  还是袭人反应快些,她意识到了她们的失态,连忙拉住了秋纹欲扑上前的身子。


  "啊……哈,先生,你怎么提到他的名字呢,你把我们吓坏了!"袭人一边和秋纹使着眼色,一边强笑着对我说,"您不知道我们这里新死了个看门人吗,他就叫宝玉啊,您把我们吓坏了!"


  秋纹收起来适才的狰狞,连声附和道:"是呀,是呀!我刚才被吓坏了,我……差点摔倒。"


  我的心早跳出了胸膛,久久不能复位,身子不听使唤地颤栗着。


  "对不起,我不知道,不是,我也怕,不不……"我在说些什么呀!


  我是真的被吓坏了。


  这时,秋纹说她有事,慌慌的走出去了。屋内只剩下了一个袭人,我战战兢兢地又和她说了几句,见她小心翼翼,再不肯多说。我告辞离开,袭人送我到门口,说了几句客气话,也不往外多走一步,匆匆返身回去了。


  我现在对参观红楼早没有了半点儿兴趣,一种恐惧感笼罩着我。我心惊胆战地走在园子里,感觉到了环境的异样:这里的天灰蒙蒙的,天空上悬挂的不知是太阳还是月亮,我善思的头脑开始昏聩,我已经分辨不清了这里的时光。我的印象里现在是白天,顶多是午后时刻,而在这里时间的概念全乱了,他们有人在子夜里沉睡、有人已经在喝着早茶。我在朦胧中似乎意识到了荒谬,我似乎正在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包括我的思维似乎也在其控制的范围之内,我感到窘迫,好像不能呼吸。我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觉着属于我自己的意志正在一点一点慢慢地向空气中扩散,我的身体开始虚无缥缈起来…… 然而我又似乎是突然真正的意识清醒起来,就好像一个人刚刚从梦中苏醒来的感觉,我能意识到我正在极力地辨别自己真实的处境和现实的存在。


  我是谁?我来这里干什么?我身处何方?我又在何代?我究竟和曹雪芹是怎样的关系?曹雪芹又是谁?他和红楼又究竟有着怎样的关系……我好似一个思想者,却又近似一个白痴。不行,我必须去求解这一切:如果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又怎么能知道曹雪芹是谁;如果我不知道曹雪芹是谁,我又怎么知道红楼是什么;如果我不知道红楼是什么,我又怎么来的"怡红院" ……好了,我想起来了,我正在迫切的思考的问题是这"怡红院"的主人。好了,好了,原谅我吧,我心中一阵窃喜,我模模糊糊地感觉着属于我自己的意志正在一点一点慢慢地从空气中凝聚,我的姿态开始稳重了。


  "怡红院"的主人是谁?曹雪芹告诉我说是贾宝玉,他还对我说不能提宝玉的名字,否则会惹麻烦。我冒失地去问袭人和秋纹,果然使自己处在了尴尬和恐惧之中。不行,我必须去找曹雪芹问个明白,只有找曹雪芹了,我对红楼的了解都是他告诉的呀!


  我开始在园子里急匆匆地寻找,可是我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路了。园子里依旧人来人往,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对我不闻不问,没有谁看我一眼,好像我是不存在的。我客气地向他们问路,而他们都像聋子一样一点反应也没有,总是避我而去。我有些慌了,急步匆匆,从一个角落走到另一个角落,始终找不到出路,我想我已经深陷其中,不免心生绝望。


  正当我想一只没头苍蝇一样慌乱着找出路时,突然眼前一亮,发现前面走过一个熟悉的身影--曹雪芹,这个救星来的多及时啊!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他,激动得差一点就要把他抱起来,我紧紧的掣住他的手叫道:"曹先生!"


  曹雪芹吃了一惊,就要摔倒在地,好在我扶住了他。


  他回头打量了我半天,惊异地说道:"你何时到这里来的,怎么不给我招呼一声?"


  我并没有理睬他说了什么,兀自一股脑地说了自己的遭遇,并且说我要马上离开。


  "你要走?"他为难地说"这必须得报主人同意了才行。"


  "什么,"我不解地问道:"你不就是红楼的主人吗?"


  "谁说我是主人了?我不过是个看门人而已!"他狡黠地说。


  "大家谁不知道你是红楼的主人,你呀,就别给我开玩笑了好不好!"我认为他一定是在打趣我,不由愤然。


  曹雪芹笑了,对我说:"先生别急,咱们找个人问问不就清楚了。"


  我说:"你问谁去,他们都不说话。"


  曹雪芹说:"问说话的人怎么样。"


  我就随了他走进一所内院里,曹雪芹拍门叫道:"有外客来了,快抱二奶奶知道。"


  里面有人应了,开了门让我们先等一会儿。我问二奶奶是谁。


  曹雪芹说:"我不是对你说过红楼里有一个女强人叫王熙凤,就是她。她是府上的内总管,我便归她管束,你问问她不就知道我的身份了吗?"


  果然,王熙凤满脸顿笑地带着人迎了出来,冲着我连声告罪,说怠慢了,忙着把我往屋里让。我谢了理,随她入内。她见曹雪芹也跟在后面,顿时不悦,回头斥道:"我不是让你赶快去买吗,怎么还站在这儿?当着客人的面,故意给我脸看是吧!"


  曹雪芹低头弓腰、唯唯诺诺地退出门外,对我诡秘地一笑。我知道他的意思,好象在说:"现在,你明白我只是一个看门人,而不是红楼的主人了吧。"


  曹雪芹一走,我简直是不知所措了,我来红楼原就没打算见王熙凤,谁料曹雪芹硬是将我拖到这里,他自己又开溜了。


  "呃……先生请坐。"王熙凤见我站在那里愣神,忙催了我一句。


  我回过神来,对她歉意地一笑,赶紧坐了下来。


  王熙凤说:"您是我们主人的好朋友,也便是我的朋友了。希望在这里您不要见外,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我说:"您太客气了,我不过和曹先生有些接触罢了。"


  "哎呀,主人经常向我们提起您呢。他常常盛赞您在外面对他的盛情款待,他还说因和您的交往而倍感荣幸呢。" 王熙凤讨好着说。


  "那是曹先生看得起我,我实在不值一提!"


  这时,我的心中忐忑不安,一片恐慌。我一面应付着王熙凤的谈话,一面思索着种种不对劲的地方:曹雪芹到底在红楼里是什么地位,一会儿是主人、一会儿又是看门人,实在让人感到不可思议。


  刚才王熙凤的确是把曹雪芹当下人使唤,而她又的确是称曹雪芹为主人、也认可我和曹雪芹的相识,这究竟是怎么会事?还有曹雪芹一会儿以红楼主人的身份接待我、对下面发号施令,一会儿又自称是看门人,难道红楼里会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曹雪芹不成?!


  即使是这样,我所认识的也只能是一个曹雪芹,但是为什么两个曹雪芹又都认识我?天呐,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晴雯告诉过我红楼的看门人刚刚死去了!这件事李纨曾经证实过,曹雪芹也亲口对我辩白!


  这里面一定有鬼!


  红楼里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曹雪芹的身份对我是个迷团,宝玉的名字也异常令红楼里的人敏感,这里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玄机?


  好了,好了,我不要再想了!我当初绝对不该来红楼,我也不该认识曹雪芹,也许我和他的相识根本就是一个错误,不,是一场阴谋!


  让我赶快离开这里吧,越快越好!曹雪芹不是说这需要主人批准吗,我就对王熙凤说,我必须马上离开!


  "今天的天气不错啊"我说,"我正好趁着好天气要进京办点事儿,我想我该走了。"


  "不,天马上要下雨了。"王熙凤白了我一眼,很不高兴地说。


  "啊,要下雨了吗!可我真的要走了"我急切地说道。


  "不行啊,你要走必须有主人的允许的。"王熙凤站起身来漠然道,"主人因新死了看门人很是哀伤,所以不愿见客。您等见了他,对他说吧。"


  "什么?你……你不就是主人吗?"


  "我?"王熙凤冷冷地笑道,"我怎么能是主人,红楼的主人只有曹先生。"


  天,这些人疯了!曹先生,不就是曹雪芹吗,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我有些不耐烦了,我受够了。我说:"曹雪芹不就是你手下的用人吗,怎么又成红楼的主人啦!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先生何至于此,曹先生是我的用人就不能是红楼的主人了吗?"王熙凤振振有词地说。


  哈哈,疯了,王熙凤疯了,她说的是人话吗?


  我的潜意识里有一种歇斯底里的爆发的冲动,可是我此刻却出奇的冷静下来:是啊,我不能冲动。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想法设法赶快离开这里。


  我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镇静。我想只要我能平安地从这里出去,让我做什么都行。于是,"扑通"一声,我给王熙凤跪下了,我尽量和气地对她说:"王夫人,我,我求求您了,我是真的有事要走啊,求您放我走吧。"


  王熙凤一脸不屑,走到一边冷冷地说道:"您怎么能这样呢,快起来吧,这不是让我为难吗!来人,快搀他起来。"


  有两个下人进来,硬是把我从地上拖了起来。我两脚发颤,也站不稳。


  我头脑昏昏沉沉的,知道如今要走已经是不可能了。想来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救我,那就是红楼的主人曹雪芹!


  王熙凤他们都走了,只留我一个人瘫坐在地上,处在一片漆黑的恐惧中。我知道天这时是真的黑了,夜晚来了,外面的房檐下上灯了。一阵风沙沙地吹过,接着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绵密而悠长,等雨点落在地上像是隔了几个世纪……


  我听着雨声,满心惆怅,不由想起了在咖啡店中的快乐日子。我是小店的主人,田晓芬她们总是在空闲下来的时间围在我身边说着说那,偶尔还要做一些漂亮的举动。特别是田晓芬,是那样的善解人意,客人们很喜欢她。田晓芬来自乡下,人本分,爱学习,经常拿一些高雅的书来看,很多是连我也没有看过的。我对她倍加怜惜,她成了我落魄生活的唯一安慰。上次因为她的不好,我曾大发脾气,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很是耿耿于怀。于是我给她讲了我的伤心史:我对她说我是怎么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又是怎么因为英语的原因连续几年考不上研,又是怎样失落,又是怎样靠着老婆家里的支持才开了这家咖啡店,又是怎样的家庭危机……


  田晓芬伤心涟涟,她说她理解我。其实,如果不是遇到曹雪芹,或许我早已经将田晓芬引为知己了。


  那一天,我和田晓芬之间正在进行一场温情脉脉的谈话。曹雪芹走进来了,偕同一位奇异的女子,她的到来,立刻吸引了全场人的眼球,我和田晓芬也被她吸引了。那女子的神情很是忧伤,她的面容像诗一样凄茫。


  很快,有人认出了曹雪芹,他们开始向他欢呼,有人已经抢过去找他签名了。曹雪芹微笑着和大家打招呼,显得非常和蔼。


  大名鼎鼎的曹雪芹,因为写了有关红楼的传记而闻名遐迩、四海皆知。曹雪芹,被大家尊称为红楼主人的曹雪芹竟然光临我的小店了!我……我当时最感动的却是有幸目睹了曹雪芹身旁的神秘女孩。她是他的妻子吗,为什么她是一副伤心的样子?那女孩只是短暂的停留,趁着曹雪芹和大家签名的当儿,她幽幽的叹了口气,竟然自己静静地走了。我目送她远去,看她孤寂的身影走进哀伤的夕阳里去。


  多年以后,我和曹雪芹相识了,可他一直矢口否认这件事的存在,他已经记不清是否来过我的小店,但坚决不承认曾经结识过那样一个迷离的女孩,更不要说还带着她来我这里了。对此,我不便过多的追问,因为曹雪芹已经十分潦倒,他的书被查封了,他的才华也很快被那些热心的读者所遗忘,很少有人再认识他了。


  曹雪芹成了我店里的常客,可是田晓芬却声称从不曾见过他,她也根本不承认有那天下午的际遇。我想田晓芬结婚以后变俗了,她一定是受了她在建筑工地上扛水泥的丈夫的影响。田晓芬告诉我说,她是买过一本《红楼》,不过上面绝对没让曹雪芹签名,而是盖了一枚书店的印章。她还对我说,那本书早就被毁坏了,有一天她两岁的儿子在一怒之下将它撕成了碎片。无从对证,可是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一天田晓芬也跑了过去请曹雪芹在她新买的《红楼》上签了名。


  经不住我的苦苦盘问,田晓芬终于不耐烦了,她对我说这件事是根本不可能的,因为她那天喝醉了酒,就睡在了当时是她的同乡、现在却成了她丈夫的那个人的宿舍里。所以,她郑重的告诉我说,那天他根本就不可能和我在一起,绝对不可能!


  从此,我再没有向田晓芬问起过这件事。


  可是,那个下午的记忆抹在了我的心里,总是挥之不去。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思默想以后,我渐渐明白过来,那个女孩的幽怨的叹息竟是冲着我来的,她的忧伤也感染了我的心绪。她的离去是想避开我的视线,因为她不愿看到我的伤心 ,也不愿意让我看到她的失意。 她,其实是我初恋的那个女孩……


  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被反锁在了一所红房子里,七天了,除了从门缝里塞进一些饭食,竟再也没有别的响动了,只有雨声。我在几番声嘶力竭地挣扎、呼号后,平静了下来,我知道在见到红楼的主人之前,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


  雨一直不停地下着,一直下了七天零八个晚上。在这第八个夜晚,天奇迹般地晴了,云霞很快消散,月亮出来了。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子照在我的脸上,像被谁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似的。而我心焦地等着红楼的主人的到来,等着曹雪芹来救我,就像等了几个世纪。


  我的信心无比坚定,因为我知道曹雪芹是一定会来看我的,不管他是红楼的主人与否,他是一定会来的。


  就在我这样想时,尘封的门轻轻地要启开了,我仿佛嗅到了一股熟悉的丁香花的香味,正要纳闷,却见从外面走进来一个人。她婀娜的身姿使我一下子认了出来,竟然是晴雯。


  "你见到林姑娘了吗?"晴雯依然是那般冷冷的面容,冷冷的口气。


  "谁?"


  "林姑娘呀,我不是来让你找林姑娘吗?"她说话很快,显得有些不耐烦。


  "你不是说曹雪芹死了吗,你不是让我来凭吊他吗?你怎么又说什么林姑娘,你……"我感到异常气愤,想要和她争辩,却被她抢过了话头。


  她说:"是呀,曹雪芹早就死了。他只是红楼里的一个看门人而已,我找你来却是为了别的。"


  "为了别的?什么呀!"我更加纳闷,我清楚地记得她找我来就是要为曹雪芹报丧,怎么又不承认了。


  "好了,你最好老实些,不要老是质疑我!你只能听我问你!"晴雯说,"你到底见没见到林姑娘?"


  "那个林姑娘?哦,没有!"我搞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听她的。


  晴雯沉默了一会,冰霜似的面容缓和了一些。终于,她静静地幽叹道:"哎,她还是不愿来见你。"


  月光如水,在刚刚下过雨的地面上腾起一团紫色的雾气,这些雾气弥弥漫漫,有一些已经流入窗子里来了。和雾气一起混进来的,似乎还有那熟悉的丁香花的香味,我感到晕晕沉沉,就要睡着了。晴雯如月亮般皎洁的面庞渐趋模糊,终于在我的眼前消失了。


  ……我缓缓地醒了来,竟发现自己睡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我感觉自己似乎昏睡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似乎有几个世纪。


  其实,这一觉醒来,我早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妨。使我异常惊异的是,有个女孩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我。她,竟然是曾经跟在曹雪芹身旁的那个人!


  "你醒来啦。晴雯说你在这里,我就来看你了。"她说,她走近我,坐在床边上。


  "你为什么也要来红楼呢,你说你不来,为什么现在要来呢?"她说。


  "那天见到你,其实我一眼就认出是你了。只是曹雪芹在旁边,我就走了。我知道你肯定也是认出我来了,我看见了你的眼睛,你胖了,你不再像以前了。"她说。


  "你是忘了我了吧,你到红楼里来只是听了曹雪芹的话,你没有想到我吧……我是'颦儿'啊,你忘了吗?"她说。


  "颦儿"?是"颦儿"!我记起来了,曹雪芹说过的。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还是不要说了吧,你只听曹雪芹的,你忘了我了……"她说。


  "颦儿",曹雪芹对我说过,她是红楼的女主人!


  "你忘了我是怎么来红楼的吗?"她说,"你永远不会懂我的,你为什么非要听曹雪芹说呀,你为什么不用心想一想呢!"


  她到底在对我说些什么呀,她为什么对曹雪芹那么不满呢?人们都知道曹雪芹是红楼的主人,那她肯定是他的妻子了。哦,我记起来了,她也是我曾经结识的那个女孩呀,她……


  "你不要去胡思乱想了,你不明白的。你看看外面--"她说,"你看到的是月光吧,你一定以为天是晴的。可我要告诉你,天正在下雨,从你来红楼后天就一直在下雨。"


  外面果然是一片月光,怎么会是下雨呢?


  "你被曹雪芹骗了,他总是要骗你,所以你一味地相信你的眼睛,而不再相信你的心你的感觉"她说。


  我听明白了,我全明白了:我现在还在红楼里!这个女孩和其他人一样,和曹雪芹一样,总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总爱自以为是。可是她在说些什么呢,她一定是和我相识的,而我突然记不清她是谁了。


  "天真的在下雨吗?"我问她。


  "是的,"她说,"这是个下雨天,你看到的月光全是雨,因为你不相信自己的心,所以你只能看到月光看不见下雨。其实是很大的雨呢!"


  "你还记得那年下雨的时候吗,就是曹雪芹带我到你的小店里去的第二天。我偷偷去找你了,我想见到你,我想对你说有关红楼的事。可是,你不在,你的妻子田晓芬在呢,她说你出去了。我问她你去哪了,她说你到红楼了去了。我知道你一定是去找我了,可是田晓芬却拿出曹雪芹的红楼传记,她说你不会再理我了,因为曹雪芹是你的好朋友,你相信他说得是真的。他在那传记里说了我很多得不好,你都相信了对吧!"她说。


  "你怎么这么糊涂呢?你了解红楼吗,你不过听曹雪芹谈了些杜撰的逸闻而已!"她说。


  "可是,那天并没有下雨啊,那天是晴天,我和田晓芬一起去郊外钓鱼去了。再说,我根本也没有看过有关红楼的传记。"我说。


  她凄然一笑,说道:"好吧,我告诉你吧。曹雪芹不只是欺瞒了你的眼睛,更欺瞒了你的心。你为什么不相信我说得,非要相信'事实'呢?你知不知道你所认为的事实,全是曹雪芹的谎言!你来红楼里,看到他怎样对待你了吧,他不让你提'宝玉',还安排好了让那些人来戏弄你,你难道没有感觉吗?"


  "你知道'宝玉'是谁吗?他才是红楼真正的主人。曹雪芹不过是红楼里的一个看门人而已,况且他,他早就死了!"她说。


  "早就死了?!"


  "是呀,他早就死了。你见到的那个人是一个谎言,他不是曹雪芹。"她说。


  是一个谎言,怎么可能?


  "哎,你怎么这么愿意怀疑别人呢!他真的是一个谎言,曹雪芹的谎言"她说。


  怎么可能?不可能!


  "你知道曹雪芹为什么写有关红楼的传记吗,你知道你的妻子为什么卖他的书吗,她还要了曹雪芹的签名,就是要欺骗你,并且来伤害我!"她说。


  "田晓芬不是我的妻子。"我说。


  "你怎么什么都不敢承认呢?"她苦笑了一声说,"她不是你的妻子,那你的妻子是谁呢?别人骗你可以,不要自己也来骗自己。你的店里换了那么多的人,为什么田晓芬一直在?你的儿子把有曹雪芹签名的《红楼》一把撕掉,不就是因为田晓芬要拿这本书来诱惑你,自己好去和她在工地上的情人偷情吗?还有……"


  "不要说了"我愤怒地从床上跳身而起,"你不要说了!"


  窗外的一声轰雷骤然而起,将我的声音淹没在了一片闪电中。外面的雨下得更急了,似乎下了几个世纪,就要把整个宇宙吞没了。


  "田晓芬她不是我的妻子,她不配!"我冲着她喊道。


  她的脸上涌起了一丝无奈的笑,叹道:"你不是要怀疑我吗?其实是你一直不敢承认事实。那天我去找你,你却躲了起来,你是怕田晓芬和你闹。可你想过我吗,那么大的雨呀,田晓芬硬是把我撵走了,可你就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你就那么怕她吗,连她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都不敢言声。你宁愿相信我说得是假的,也不敢面对现实。"


  "我从来就没有承认过田晓芬是我的妻子,在我心里只有……"我很激动,竟然说不下去了。


  "你是想说你心里只有我对吧"她幽声道,"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不敢说呢?你只想着躲避,躲得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不觉得可悲吗?你明明是关心我,却非要借口向曹雪芹打听一些红楼了的奇闻怪事;你明明要来红楼里找我,却非要找一个来凭吊曹雪芹的借口;你--"


  她竟至哽咽,说不下去了。


  外面的雨声颇为让人惊心动魄的,因为我知道这是几个世纪的雨。我身处红楼,来寻林黛玉,来找寻我难言的少年的梦。她还是她,并没有因为来红楼就改变什么。我却不再像以前了,我已经习惯了按照别人的思维生活,甚至经常生活在幻觉中,以次来应对生活的残酷。田晓芬,她的确是我的妻子,我们还有个儿子已经7岁了。如果不是田晓芬苦心地经营着我妈留下的咖啡馆,如果不是她照顾着我的生活,我恐怕是无法存活在这世界上了。可是,这些难道我就应该感恩吗?我并不爱她,就像她同样不爱我一样。而"颦儿",这个从小就让我魂牵梦绕的女孩,在我的心里却只是个可幕而不可求的幻梦,她总是在我的心中萦绕,却永远不能迫近。我来红楼不就是要找她吗,从她往红楼去的那一天起,我就想着找到她了,可是我没有勇气。


  "你总是这样,为什么要流泪呢!"她走到我身边,递给我一方手帕,替我擦了擦眼睛。


  "你一定想知道我来红楼后怎样吧。曹雪芹告诉你说我是红楼的女主人,他还说自己是红楼的主人,哼,你见到过哪家主人亲自去城里购物吗?他不过是红楼里的看门人而已!"她说。


  "哎,其实真正的曹雪芹早已经死了!我到红楼后就没有见到过他,所谓的红楼传记,不过是冒充他的那个人编造的。你看看,这个红楼成什么样子了!'宝玉',他才是红楼真正的主人,曹雪芹是一心想把红楼流传给他的,可惜他的红楼的所有权却被别人篡夺了。那些人真卑鄙,简直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们结党营私、排除异己,所有有点正义感的人全都被他们开走了。你见到晴雯了吧,他们不让她提宝玉的名字,可她偏偏要提,所以他们竟把她活活给害死了。"她说。


  "晴雯死后,她来找我。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对她说,其实他们暂且放过我,不过是要利用我而已。如果不是我的父母还有些名誉上的影响,他们也决不会放过我的。"她说。


  "曹雪芹留下的这所大宅院呀,以靠它养活了多少人啊!他本来是要传给自己心爱的儿子'宝玉'的,他们就齐了心来陷害他,它被逼无奈就出家了。他们本来是要冒用宝玉的名字将房产过户的,可是宝玉死也不肯。他们没办法,就去买通官府。那些人真是臭气相投啊,官府竟然说只要让宝玉的名字从世界上消失,只要有人能沿用曹雪芹的名字就可以了,还搞什么房产过户啊!要是再能自编一本红楼传记,那红楼的产权归属就更明确了。法律是保护历史的,不管那历史是否被篡改过!"她说。


  "这就是我所生活的红楼啊,虽然是大宅门,我却并不比你幸福,我不过靠着父母曾在这里有一些影响,况且我对他们还有一点利用价值,所以我得此苟延残喘罢了!"她说。


  "他们不是说我是红楼的女主人吗,你知道不知道,这里除了晴雯,他们都恨我要死呢!因为我,他们的日子从来也不能那么随心所欲。那假的曹雪芹让我陪他去签名售书我就去,那我陪他一起去视察民情我也去,就是那一次,我无意中遇到你了。你知道我的心痛吗,那一刻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装下去。人人都知道我是曹雪芹的妻子,可是,只有你,只有你知道我不是。我到红楼里来也是无可奈何的,我能做什么呢,我的家人都没有了,不到红楼里来我怎么活呀!"她说。


  "可是,我表面上做出样子,心里却绝不顺着他们的心意来。你知道曹雪芹的那本书为什么突然就被查封了吗?你知道贾兰"保研"的名额是怎么弄丢的吗?全是我呀。哼,我这个红楼的女主人就要干这些事,他们做见不得人的事,我也不能输于他们!他们不是宣吹红楼的传记是经典吗,我就穿凿附会,让他们的经典成了'黑幕';他们不是指望贾兰来光宗耀祖吗,那就让他真真实实地考一考,看他考几年能读上研究生!"她说。


  她这样一股脑地说着,满腔的仇恨。我还以为她没变呢,原来她比我更加愤世嫉俗!"颦儿",她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女孩吗?我承认我是一直在逃避,逃避一切的污浊,我甚至很长时间都生活在幻觉里,不就是想如果有一天见到她,我依然能够保持一份纯真吗?可是,她也变了,变得我不再认识她。


  我不由得想起了她离开我,要往红楼里去的那个黄昏。她,林黛玉,竟然在突然间经历了世间莫大的不幸,她的父母双双身亡。传说她家的公司破产了,或者她的父母都是某部门的什么官畏罪自杀了。具体情况我不得而知。从小就被寄养在外祖母家里的林黛玉,因为我的母亲在这家里做保姆便和我巧遇式的相遇了。由于我母亲的求告,她的外祖母终于托人将我也转到了七中,我和林黛玉分到了同一个班里。但是,即使在小城的这所贵族学校中,林黛玉也是显得卓立不群,她文静、清雅,像一支开在闹市里的幽兰。她顾影自怜,与别人格格不入。而我呢,因家境贫寒常常自卑,在七中的日子就更加自惭形秽了,但是我的处境却也和林黛玉多有相似--我们两个的孤僻、不合群,终于被七中的老师和学生"抛弃"了。他们的素质比较高,所以没有人讥笑我们,却也不和我们言谈。我们的班主任宋老师,在使出浑身解数与我们分别进行了谈心和交流后,只得宣布失败,将我俩安排成同桌,从此也就不再问津了。


  我们,我和林黛玉,我们并不是自愿与世隔绝。当发现某种离奇的现象在我们身旁出现是,我们开始惶恐、紧张、不安,我们甚至互相罹怨对方。有一个学期的时间,在承受着共同的歧视的同时,我们也彼此仇视,互不言语了。我们两个,也许同是怀着一样的想法,就是希望从对对方的仇视中换来别人的理解,好使人们认为自己是正常人,而不是一只孤雁。然而,时间证明我们这样做是徒劳无功的,人们已经习惯将我们视为"同类"了,尽管我们的出身是如此的迥然不同。


  那一天,在宋老师的英语课上我突然流鼻血了。我局促不安,十分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撕了一把皱皱巴巴的纸就来止血。由于慌乱,血流得更快了。宋老师看见我,竟将头撇到一旁继续讲课。这时,一只柔弱的小手递来一方素洁的手帕,我扭头一看,林黛玉怯怯的眼神缩了回去。接过她的手帕捂住鼻子,我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而在我嗡嗡发响的耳朵中分明是两颗心跳动的声音……


  父亲死的那一年我正好七岁,我哭着去找妈妈,路上摔了一交,就把鼻子摔破了。我顾不上这些,继续往妈妈做工的人家跑去。到了那家的门口,我使劲地拍门,鼻血还没有止住。


  很长时间,门开了,一个老人走出来,紧跟着一个小女孩的脑袋也探了出来。那个老人问我的话我都忘了,只记得我一个劲地哭着叫妈妈。老人不耐烦了,嚷着轰我走。那个小女孩却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她奶声奶气地说:"爷爷,你看他流血了呀!"小女孩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替我把鼻子捂住了。她的手发着颤抖,那么洁净的小手上沾着我的污血。"颦儿,你的手帕可是新买的啊!"老人责怪她道。


  "颦儿",多少次,我在心里偷偷地念着这个名字。多少次,我在字典上翻看着,到底是那个"pin"呢?


  最终知道"pin"字写法的时候,正是我和林黛玉诀别的那个黄昏。林黛玉的父母双双身亡,她的外祖母不久也忧伤而逝,孤苦伶仃的林黛玉在我的家里待了七天后,那个黄昏她让我陪她出去散散心。我的母亲见她的神情好了许多,也就放心的留在家里做饭了。


  谁又能料想到黛玉竟会一去不回呢?她走了,将我所有少年的甜美回忆都带走了。那个黄昏,是多么迷人的夕阳啊,我似乎都嗅到了太阳金色的味道。柳絮飘旋在她淡蓝色的裙子周围,把她扮作一个天使。


  她急匆匆地在自行车道上穿行,也不顾别人的呵斥,也不顾我在身后的呼吁。然而,她终于停下来了,她累了,她跌倒在地竟爬不起来。她满脸汗水,就靠身在一个水泥台阶上,完全不顾衣服上沾满了泥土。我追上了她,发现她得眼泪也流出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得无语地看着她。真的,我从来没见到过林黛玉流泪,即使在她得知父母的噩耗和安葬外祖母时,她也没有哭过,人们都为她的孤僻和冷漠而诧异呢!


  许多年后,我一直苦苦琢磨,至今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林黛玉,究竟是一个怪异的谜,无人能读得懂她。但是,无论如何,我就要与她诀别了。我不知怎的,竟也感染了夕阳的忧伤。林黛玉的眼泪,让我在黄昏时分再也不敢到大街上去了--因为,如果我看到黄昏的夕阳,我就会不停地流鼻血,怎么也止不住直到昏厥。是的,那个黄昏,没有任何原因,我又开始流鼻血了,很长时间,连我自己都没感觉出来。我痴痴地凝望着林黛玉,感受着她的流泪。在我即将昏聩的脑子中,其实一直在找寻一句安慰人的话,我终于没有找到。我想,如果我当时好好地安慰安慰她,会不会好些呢,她还会不会走呢?


  我妈说这是决不可能的!她说,林黛玉的出身和遭遇,是谁也改变不了的现实。可是啊,她,把你给害了。我从来都没和我妈争辩过,因为我后悔,关于林黛玉,我不想和任何人争辩了。


  就在林黛玉走的那个黄昏,我的鼻子血流不止就晕倒在了下着雨的大街上。我妈说,她是循着雨水中的血迹找到我的。她说,林黛玉死了,血流了一地,她以为我也死了,就开始哭起来。其实我只是晕血,暂时昏过去。这都是事后我妈说的,她有声有色地描绘让人以为和真的一样,就连宋老师也信以为真了。我的心中暗自窃笑,人们宁愿相信假话,却也不肯去承认事实:因为,那天根本就没下雨!我质问过宋老师,"要是那天下雨了,你晚上怎么来的我家呀,你又没带伞!"她就不再附和着我妈说了。黛玉走的那天晚上,宋老师来我家看我,她的确没带伞。可是,后来她又专门来找我一趟,她说她忘了,那天她是去医院看的我,她还带了苹果、橘子、香蕉……她还说,黛玉被汽车撞后当场就死了,她劝我不要胡思乱想了,别让我妈伤心。


  我妈领着我去了林黛玉的墓地,我还在她的坟前献了一束花呢!然而,我并不承认林黛玉死了,如果她死了,她的尸体呢?再说了,世上重名重姓的人多了,说不定这是另外一个叫林黛玉的女孩的墓。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林黛玉是慢慢地走了,在我因流鼻血而眩晕的时候,她走了,走进了灿烂的夕阳之中去了。


  在她临去的那个迷人的黄昏,我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一场温情脉脉的谈话。我记得很清楚,这场谈话是由林黛玉的小名引起的。我好像叫了她的小名,并且准备要把她搀起来,于是林黛玉就很惊讶了。她抬起泪水汪汪的双眼,惊异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叫'颦儿'的啊?这个名字只有我的外公叫我。"


  我又一次沉默无语了,我说什么呢,说我源于偶尔的一次际遇就铭记在心了吗?我不能这样说,儿童时期的事情,她肯定早忘了。


  终于,还是她开口说道:"'颦儿',这是我外公给我起的乳名,他希望我能够笑,因为我自出生以来就很少笑过。"


  一边说,她一边开始在地上用手指写这个"颦"字了。一连写了好几个,她的手也写破了,往外渗着血。我后来想,也许是看见了她的血迹,我的鼻血才有了感应,也不住地往下流了。


  这一次,没有人给我送手帕止血了,我渐渐地感到头晕目眩,失血过多使我无力地跌倒在地。我的眼神越发的迷离,可是我凝视着林黛玉,看见她无动于衷地也看着我。血,将她淡蓝色的裙子玷污了,她还是无动于衷,她静静地看着我,就像我那样看着她一样。


  后来,她还是不耐烦了,我的昏沉无语使她厌恶。她斩钉截铁地对我说:"我要走了,要到红楼里去。你,要和我一块儿吗?"


  我继续无语,因为我的鼻血掺和在地上的泥水中已经流得很远了,流到我家的门前,我妈妈已经知道了,她冲出门去,疯狂地找着我们。我妈说,要不是她看见了我的鼻血,她怎么会知道我有了危险呢?她说,她跑出去没有打伞,所以染了风寒,她也住院好几天。


  从我妈的话语里,我听出了问题。我曾问她,"既然你跑到那儿见到林黛玉了,你怎么能放她走不拦住她呢?"


  我妈不回答我的话,因为她一直在撒谎。其实,那一天她根本就没出来找过我们,我是自己走回家去的。林黛玉告诉我,她的手帕丢在放在我家的手提袋里了,她让我回家去拿,自己把血止住。


  林黛玉知道我是不会跟她走的,尽管她满心期待。可是,我正流着鼻血呢,我要先止住血才行。


  林黛玉见我要回家,她的神情有些失望。"好了,我告诉你吧,我要到红楼里去"她是这样对我说的。


  于是,我眼巴巴地看着林黛玉,我不能说话,只好放她走了。她的身子轻盈起来,头发飘散起来,袅袅升空,她就这样走了。


  林黛玉走了,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她,我也不知道红楼的地址,我对她的记忆渐渐淡忘。直到那一天,我遇见了曹雪芹和他身旁的奇异的女子,我惊异无比,虽然只是一瞬间她就走了,可是我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了,我苦苦思索,可以断定她--一定是林黛玉!


  (完)


没有评论:

相关文章:

 
Blogger by [ 小说文学 ] : code Name BlackCat 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