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8日星期二

《人脚獾的故事》


亲今年六十整,在五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几岁的孩子。父亲记得那年他刚好七岁,这个故事便正好发生在他七岁那年村外的玉米林中。

  五十多年前父亲的村庄还是非常小的,仅几十户人家低矮且旧的草屋胡乱拼凑成的村庄,还未入夏,已被淹没于无边绿的汪洋之中。


  那时村外种的全是玉米,恍如深邃无底不见边际的原始丛莽,将父亲的村庄重重裹围,永远保留着进一步侵袭的良好态势。于是丛莽深处的村庄,便很长时间停留在玉米叶青芒的味道里,及至扬花时节,满村庄又飘满玉米花穗甜美的味道,仿佛一切都很美好。在甜美的花香中等待收获的到来的确是非常美好的。


  这个故事发生在七月末的某一个午后。七岁的父亲感觉肚中很饿,他想去偷几个玉米棒。那时玉米棒刚好灌浆,正是好吃的时候。


  他看到看青的老甩头正在树下呼呼睡去,四周悄无一人,便放心大胆往西面的玉米地去。西面那片玉米长得最好,他知道。他已经偷过好多次。


  他一猫腰钻进去,未走几步,突然发觉前面竟有一人已赶在他前头偷上。便往前紧走几步,想看清是谁在偷。他想知道是不是狗剩也在掰棒子,刚才还看见他呢。


  一看不要紧!他顿时吓呆住,两脚像钉上铁钉。哪里是狗剩!一个黑糊糊的怪物!它正背对他,也像人一样两脚站立在掰弄棒子呢!我七岁的父亲双腿打颤,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嘴巴倏的扩张到极限。但他没能喊出,被自己的双手及时按堵住。我的父亲当时只有七岁,连猴子都没有见过,哪天见过这样比他高过两头的怪物呢!他吓得可不轻!两腿抖得像筛糠一般,但竟然没有尿裤子。他抖了一刻终于想起要逃走,便晃着两条发抖的腿向后退,边注视着那怪物边悄悄撤退,等退到地边,扭头就逃,没命向庄上逃去。他可不是胆小的孩子,尽管腿已发抖,却并不曾瘫软,禁受刺激后反而比平时跑得更快,兔子似的。


  刚到村口正好撞上正看青去的老甩头,他背着兔子枪,准备顺便打几只野味。


  "鬼!鬼!鬼!……"我年幼的父亲跑得口吐白沫,语无伦次,就差点没哭出声。


  老甩头一把逮住他道:"你个狗杂种,又偷啦!"


  "鬼!鬼!真是鬼呀!在那边偷棒子呢!"他黄着脸,颤抖着嘴唇,终于哭开。


  "奶奶个俅!别哭。带我去看看。什么鬼?看老子一枪不打死它!"老甩头也终于听明白,一只怪物在偷玉米棒子呢。


  他们赶到,那东西已退到玉米地的边缘,正剥开一颗嫩玉米棒往嘴里塞。


  老甩头趴在一处田埂"轰"地放去一枪。眼看是打中,但那鬼物却动也没动,只是扭头望过来一眼,那张丑陋的脸上似乎在笑。他们看到它嘴角里的汁液正往下滴淌,然后它把玉米棒又往嘴里塞去一口。


  老甩头拽起我的父亲就跑。他也吓得心惊胆颤。他从未见过刀枪不入的野物!


  等老队长闻之,召集人马再次赶来,那物仍就没有离去,棒子掰掉许多,玉米林被它弄得狼籍一片。


  老队长见多识广,招眼辨出,高声喊道:"好一只人脚獾!都给我上!快拿下!"


  那人脚獾吃的高兴,不觉将饱,正欲离去,忽见无数穿衣的生物,挥杈弄棒,张牙舞爪直向自己奔来,也是吃惊非常,赶紧扔掉最后一颗玉米棒,四肢着地,飞也似向密林深处逃去。人群在后紧追不舍。


  它跑得虽快,但怎奈追的人太多,总是跑不脱。他们便在密集的玉米丛林,兜着圈子追逐奔逃,展开一场紧张激烈的追捕大战,所经之处全如刮风一般,玉米踏倒无数。


  终于,他们追出阴郁无边的茂密丛林,追过苍营湖一马平川,追过数座村庄,仍旧紧紧追赶。他们气喘吁吁,汗流如雨,依然叫喊不绝。它在前头奔逃,越跑越慢,越跑越慌。


  所经村庄,村民尽悉惊起,全尾随观望,不觉竟形成千余人浩然大军。千人一处便有阵势,喧喧嚷嚷,沿途环堵,黄土扬在半空,半日不落。他们一路追看,等待结果。


  第七座村庄,人脚獾慌不择路,竟钻入一死胡同,最终再无路可走。它向墙头努力攀爬几次,墙头太高,没有成功,只好返身冲逼近的人群龇牙咧嘴,作誓死反扑。


  人群哪里容它得逞,早一涌而上,乒乓一阵乱棍,刹时一命呜呼。据说拿苗刀的二愣子连砍十八刀,刀口尽卷。


  这是只雄性人脚獾,足有牛犊般大。一口大锅就架在老队长家门前。黄昏中的老队长威风凛凛,指挥大家剥皮生火,并亲自把人脚獾皮毛钉在自家西山墙上。


  火光猎猎,夜幕沉沉。锅中油花翻滚,腥香扑鼻。村中男女老幼,尽皆夹捧碗筷,或远或近,或蹲或坐,专候佳讯。有人不厌其烦,不断复述追捕细节,说到可笑处,人们便笑,边笑边咽口水。而村中的狗,则自觉围于近旁,都如狼般端坐,伸长舌头,嘴角淌着黏液,大口喘息,虎视眈眈。老队长撵过两次,撵过复聚拢来,端坐如初。


  一时锅开。人群哄然而起。老队长亲自掌勺,他敲着锅边叫道:"不要挤。不要挤。按人头来,老规矩,大人一碗,小孩半碗。"话音未落,无数只手碗已纷伸过去,顿时把锅遮没住。


  "咳,再给点,再给点吧。"混乱中不断传来请求声。碗与碗叮当撞响,不知可撞坏多少,反正有人在叫骂。


  "都别挤!都别挤!一个一个来,谁狗日再敢动手,我就剁狗日谁的爪子!"老队长在人群深处高喊道。


  当时我刚七岁的父亲,他的母亲生病,是端回去吃的。等再去盛,人已稀少。老队长敲着锅边道:"没啦。大人一碗,小孩半碗,盛过就没,你没听清吗?"


  我年幼的父亲很不服气,昂头道:"是我先看见的,我不说,你们谁都别想吃!"


  老队长便撇半勺清汤放进他的瓦罐里,用油花花的勺头,敲他的脑袋说:"滚!"


  走到远处,他一回头,就见模糊的微光中,老队长胖女人手端黄盆,在锅中捞满,又迅速端回屋中。这是她端的第二趟,父亲亲眼所见。但场上竟没有人站出反对。老队长很有威信,没人敢对他胖女人行为提出质疑。


  是夜,浩月当空,沉寂一片,万籁无声。整座村庄都沉浸在混合着玉米叶青芒味的油腥气息里。


  夜半,蓦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般奇异的声响,全庄人尽被惊醒,再无睡意。只听那声音如怨如诉,如悲如怒,如鬼泣如狼嚎,如猿哀啼似虎长啸,似风坠寒涧似危崖惊浪,又恍若疾雨蛇走霹雳惊雷地崩山摧。其声惨森可怖,听者无不毛骨悚然,手脚发凉,心底生出一股莫名的寒意。


  庄上数十条狗一吠而起,一路叫嚣,发疯般向西南狂奔过去。那声音正来自西南方。


  我的父亲爬起,隔窗向外看,只看见惨白一片。他下意识喊道:"雪!"


  他的父亲赶忙把他按回地铺上,捂着他的脑门说:"这孩子吓得,七月怎么会下雪呢?"


  它们撕打。从庄外一直向庄上推进。撕咬声由远即近,由小到大,每个人都听得真切。


  在老队长家门前,它终于站住,和群狗展开最激烈的战斗。刹那间,咆哮声犬吠声撕咬声惨叫声皮毛撕裂声骨头断折声响成一片,如同一场史前的腥风血雨,在暗淡的世界深处惨烈而残酷地进行着。一时山摇地动,一时鬼哭狼嚎,一时日月无光,一时乾坤颠倒。


  父亲再不敢看,躺在铺上直喊冷。他的父亲翻出仅有一床被子,一家盖着依旧都在瑟瑟发抖。


  它们就这样撕杀,一直持续一个多时辰,最终在几声更为可怕的怪异哀叫中,群狗声暗下去,接着传来一阵猛烈的拍打门的声音,拍打声异常响亮,久久在村庄上空回荡,似乎每个人家的门都在震响。


  我当时只有七岁的父亲,他病中的母亲说:"快!门!"他的父亲闻声,赶紧用家中唯一一张桌子紧抵在门后,坐上歇一刻道:"没事,不会来,没在我们家烧,它要的是老队长。"


  天将放亮,人脚獾在群狗反扑声中,一路长啸,远去。


  天明,只见村口到村里一路全是血迹和零落的兽毛,不知是狗的还是人脚獾的,大约都有。老队长家门前最为惨烈,满地殷红,落毛如雪,足可让人想见夜中场面。场中三狗倒毙,尚有余温。老队长家的大青狗,倒在门边,惨遭开肠;麻脸家的黑狗,死在灶旁,脑袋血肉模糊;二愣家的花狗,则躺在山墙底,墙上皮毛已不翼而飞。全村三十多条狗,无一幸免,或轻或重,全部挂彩,都趴在自家门前死一般不动。


  老队长家的门任谁也叫不开,里面抵得结结实实,所有能用物件全用上,床柜桌椅,甚至衣裤都抵在门上。一家人缩在屋角,紧裹两床被子。被子湿得透亮,不知是汗还是尿。老队长吓得动弹不得,形同木偶。他的胖女人,牙关紧咬,已经不醒人世。


  老队长缓过气来头一句话道:"吓死我啦!吓死我啦!"


  第二天夜晚,它又来,和群狗鏖战至天明,却只走到一半。


  第三夜,它在村口嚎叫一夜。群狗在村里狂叫一夜。


  第四夜,它没有来。再没有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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