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19日星期六

《表姐》


家里来信说,终于有了舅舅的消息,舅舅是在边境贩毒时被警方抓获的。也终于有了表姐的消息,可悲的是表姐已离开了人世多年。表姐是吸毒死的。


  我爸在信中十分肯定地说,表姐的死一定与舅舅有关!死的已死,活着的也进了监,有关无关又当如何呢?


  一


  我和表姐的最后一别是十二年前的九月,我在中学读书--就是表姐原来就读两年多而终于未毕业的中学--我现在从教的地方。提取表姐,原来这所学校的老师们常常为这个当年中途辍学的尖子生感叹不已。似乎,如果表姐继续就读,上所名牌大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是一个灿烂的九月,我刚好升了初三。表姐在外跑了两年多的生意到学校里来找我。表姐变洋气了,一身城市小姐的打扮,嘴上涂了口红,眉毛也成了弯弯的两条线。我呆呆地望着表姐。表姐一双眼睛"咯咯"笑成两条缝,冲我笑说,傻弟弟,表姐饿了。只有这清脆的笑,这甜甜的声音,才是我从前的表姐。我忙拿了碗要到食堂打饭,表姐拦住我说,食堂里的饭难吃死了。况且,她也怕见从前的老师。我望着她不知如何办才好。表姐就拉了我的手说,姐姐带你去打馆。


  在一家酒店,表姐一连要了很多的菜。鸡、鱼、火腿,应有尽有,上了满满的一桌。我馋得只顾埋头大啃大嚼,表姐却只动了几筷头,就皱着眉头把筷子放下了。表姐说,小镇上的酒店都一个味,油荤重,盐巴多,味精多。可我吃得满香。我就像饿了几天似的,把一桌菜扫了个精光,甚至连汤也喝了。算帐,八十四元,我惊得目瞪口呆。这可是我两个月的生活费。我在心里发誓,将来我一定要双倍的报答表姐。出了酒店,表姐从一个精致的小皮包里抽出两百元给我,我吓得连连后退。不敢接钱。表姐就拉了我的手说,再不接姐姐就要生气了。表姐说,姐姐外出打工,一半就是供你读书。我接了钱,差不多要哭了。表姐又伸一只手摸着我的头说,好好读书,将来一定要考上大学。我向表姐发誓,我一定考上大学好好的报答表姐。表姐的眼睛笑成两条缝说,傻弟弟,表姐要你报答吗?表姐摸着我的头的那只手开始在我的头上梳理起来。表姐交待我,头发长了,该剪个头了。我点头。表姐又说头发也该洗了。我点头。表姐又说,再过一久天就凉了,要多加衣服,我又点了一下头。表姐说,姐姐要走了。我抬起头来看表姐,才猛然发现表姐的眼睛里已贮满了泪水,我喊了一声,表姐,我的泪就涮涮的来了。表姐两手握着我的肩说,让姐姐看看你,看看你。说着,表姐就哭出了声。表姐哭,我也终于忍不住,哇一声哭了。表姐掏出一快雪白的手帕,为我擦眼泪说,都上初中的人了,还哭。我咬了牙止住了哭声,表姐就在我脑门上亲了一下,然后松了手,小跑着走了。


  之后,我回家几次,都没有见着表姐。问父母,他们都说,表姐没回来过,也没有表姐的消息。我初中毕业的时候,舅舅回来过一次,问舅舅,舅舅阴着脸说,失踪了。我妈说,好好的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没了就没了呢。舅舅说,我怎么知道。我妈要舅舅无论花多大的血本也要把表姐找回来。舅舅说,他派了人四处打探。舅舅走了,我们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舅舅身上。


  慢慢地关于表姐的传闻多了起来:有人说,表姐跟着一个比舅舅年龄还大的老板去了深圳,舅舅得了老板的一万块钱,也就是说,舅舅把表姐给卖了。还有人说,表姐在某开放城市做了鸡。有的甚至说,表姐死了。说来说去,有人又想到了我舅舅,说所有的答案都在我舅舅身上。可是,舅舅呢?自从那次来过一次之后,再没有人见过舅舅的影子,难道舅舅也失踪了?


  就这样,在一天天的企盼中,我上了高中,又考取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当了老师,前后整整十二年的时间,等来的却是表姐早已离开人世的消息。我已无法悲伤,心里泛起的仅仅是一波无尽的凄凉……


  二


  表姐的爸爸--我的舅舅,从前是我们村里的民办教师,后来转了正,再后来进了城,当了官。我疑心是很大的官,因为当官后的舅舅在我舅母死后不到三年的时间,四十多岁的人了,又找了一个二十多岁的黄花闺女。舅舅在城里找了女人后,一年到头都不回家。剩下表姐一人守着三间空荡荡的房子。表姐曾翻山越岭一人走了二十公里的山路去城里找过舅舅一次,舅舅背着新舅母给了表姐一百快钱就让表姐回来。表姐回来,我们一家人都躺下了,表姐喊门,我妈起来开了门,我也跟着起来,表姐一脸的泪水诉说了舅舅和新舅母的无情。我不敢想象,夜里连村子都不敢出的表姐,一个人怎么摸黑走了三四个小时的山路。表姐伸出脚让我们看,脚底板是一个个的大大的血泡,我只感到心口处疼了一下,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表姐伸出一只手揉着我的头说,姐姐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说着另一只手进了口袋,就从里面掏出一把泡泡糖给我,嘴里嚼着泡泡糖,我的哭声也就咽到肚里去了。我妈才开始骂舅舅的缺德,要报应的。我在心里则指望舅舅被天打雷霹。


  后来,舅舅果然报应了。舅舅在城里犯了事,被罢了官,开除了工职,据说还到监狱里呆了半年或是一年。舅舅从监狱里出来新舅母也和他闹了离婚。舅舅在城里呆不住,孤家寡人回到乡下老家,挺着个孕妇般的大肚子,胖得吓人,头几天还有一帮小孩热热闹闹拍着小手跟着看,看了几天,大家也便没了兴趣。


  舅舅麻脸,亮眼,对人总是阴着脸,不大说话,有时偶尔说上两句,又是阴阳怪气,让人听不懂的半截话。舅舅酒量吓人,一顿要喝一瓶老白干,喝了就躺倒骂人,骂社会。表姐哭着劝,跪着劝也劝不住。惹火了,舅舅就冲着表姐吼,你嫌弃老子,你就趁早嫁人,滚出这个家。有一次,我看到舅舅酒醉了打表姐,打得很凶,一旁看的我都吓哭了,可表姐竟然不哭不哼。表姐伤心难过就到我家诉苦,我妈陪着她落着泪,嘀嘀咕咕的说些话,又让表姐回家。那时,我真不明白,我爸和我妈为什么不让表姐在我家,又为什么不亲自上门把舅舅臭骂一顿。


  舅舅在家醉了几月,终于有人来找舅舅合伙做生意,于是舅舅离开了家,到外面跑生意。也许,舅舅天生就是当官发财而不是干农活的命,舅舅一跑生意,钱就流水一般来了。只那么一两年,舅舅就盖起了一幢小洋楼,独一无二的小洋楼傲然挺立于村子东头,村中人无不眼红,骂舅舅赚了昧心钱,发横财。舅舅鼻子里哼哼,干脆把表姐也带去了,表姐当时不去,舅舅就沉下脸来说,你还想认我这个爹,你还想要过几天城市人的生活,你就得跟我出去摸爬滚打混出个人样。于是,表姐含泪离开了村庄。


  三


  在我的记忆中,没有舅母的影子。舅母在我四岁时就死了,埋在坟山上。那是我们村里的祖坟,埋了很多的死人,占了大半个山头。山头上树也多,高大挺拔,粗壮阴森,把整个坟山遮得暗无天日,白天都让人发毛。小时,我曾跟着表姐到过坟山几次,表姐磕头,我也磕头,表姐哭,我也哭。有时,几只乌鸦飞到大树上"呱呱"叫上几声,就会把我吓得半死,生怕死人从土堆里钻出来。这种时候,表姐就会伸一只手拉住我的手,一只手揉着我的头说,你是男子汉,别怕。我才有了几分男子汉的勇气。但我又分明的感觉到表姐的手有些抖,表姐的手一抖,我的男子汉气又被抖落了。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每到清明,表姐总爱编个柳帽戴在头上,说是怀念死去的亲人。表姐也曾编了柳帽让我戴,我不戴,表姐就吓唬我说,"清明不戴柳,死了喂黄狗"。我慌得伸头给表姐,表姐的眼睛就"咯咯"笑成两条缝。表姐一笑,地上悠闲自得的鸟们便"哄"一下飞起,表姐马上按住不笑,鸟们又远远落在柳树上,冲着我们叽叽喳喳叫。我拾了石头要打,表姐却要我不要吓着它们。我头上戴了柳帽,表姐一脸认真地对我说,戴上它,晚上死去的亲人就会托梦来告诉阴间的生活。表姐说,每年的清明,她都有梦见妈妈,跟活着的时候一个样,手里不停地做着针线活,还亲切地唤她的乳名"丫丫",说话的语气还是那么的慢吞吞的,脸阴着,很少笑。我听了心里直发毛,只希望晚上千万别做梦。


  四


  表姐大我八岁,初中未毕业就回了家。在我面前,表姐总爱板着一副老师的面孔,教我背诗、写字、做数学作业,还给我打分。只要得一百分,表姐就"咯咯"笑着,一手捏了我的鼻子,甜甜地说:"一折面,两个鸡蛋",我就欢呼着等待表姐为我炒鸡蛋、下面。有时,我真弄不明白,我拿一百分是为了拿一百分,还是为了鸡蛋面。我也弄不清,表姐给我一百分,是我的作业真的值了一百分,还是表姐存心要让我吃鸡蛋面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总之,我喜欢表姐,一天不见表姐,我就丢了魂似的,玩什么都没有了兴趣。所以,表姐上山拾菌摘杨梅,我跟了去,表姐到地头点种收割,我也要跟了去,表姐说我像个跟屁虫似的,我也乐得当跟屁虫,紧紧地跟在她后面。


  在我的印象中,以及在我后来无数个是梦非梦的幻境里,总有一沟、一井,表姐总是坐在沟边的一块大石头上,背靠着一棵大柳树,没完没了地洗衣服,或者洗菜什么的,而我总在沟旁、井边玩耍,似乎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其实,那就是我童年最难忘的小龙潭,在村子东头,一排排的柳树簇拥着。小龙潭因长年有一股如柱的泉水从石缝里冒出而得名,泉水周围砌了大快大快平滑的石板,便成了水井。那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大清早就有一些男男女女担了水桶去挑水。白天,尤其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表姐和村里的女人们就常常在水井下面的一条沟里洗菜洗衣服,洗得一条小沟欢歌笑语。而我就在表姐周围玩耍,或上树捉知了,或在水里抓小蝌蚪,或故意扔了石头在水里,把水花溅到表姐脸上、身上,表姐总是昂了头冲我说,再闹,就把你按在水里。我就喜欢在表姐面前淘气,甚至惹表姐生气。


  有一次,表姐在田里栽秧,冷不防被我用棍子挑了一条小青蛇到面前,表姐吓得一声尖叫,脸白得像一张纸,一个劲地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表姐被子几个人扶到家里,还一个劲地哆嗦,中了邪似的,很多人喊她的名字都喊不过来,只是哆嗦着,一直折腾到半夜才有了反应。但见了我,又一脸的惊恐,又开始哆嗦。我被愤怒的大人们轰出了表姐家。我知道我闯了祸,乃至爸爸的棍子抽打在我的身上,我都不逃不哼,我知道我是该抽了嘴脸。我也恨不得抽自己一顿。我对不起表姐。现在想起来,我也不能原谅我那时的恶作剧,那是对表姐的伤害。


  五


  徘徊在校园的柳树下,我总感到表姐就在这片柳林里,晃眼,我甚至看到一棵柳树蓦然变成了表姐"咯咯"冲我笑呢。我屏住呼吸,轻唤一声:表姐!表姐却又成了一棵树,一棵妩媚温情的柳树……


  "表姐是吸毒死的!"表姐会吸毒吗?我那单纯、善良、可亲可敬的表姐与毒有何关系?表姐,是谁害了你?我心里欲哭无泪。


  再过些日子就是清明,我一定编个柳帽戴在头上。表姐,你会托梦来吗?我想你、念你、盼了你整整十二年。高中毕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站在村头驻足张望,我多么希望你从天而降,为我欢呼,分享我的幸福。在大学里读书,当我经济紧困,受人歧视的时候,我又希望你以一个富姐的身份驾着一张豪华型的车子,出现在校园里,满足我的虚荣,撑起我的自尊与自信……可是,表姐,我宁愿相信你失踪,也不愿听到你早已离开人世的消息。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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