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学堂奥》

"在下顾古民，精习武术，略有薄名，然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是以贴出此榜，旨在以武会友，交流印证。有能在拳脚上胜我一招半式者，奉送黄金百两，绸缎十匹，但如为在下所伤，则无可奉送。"落款是顾古民。

　　康定城中各处都张贴着这样一张榜文，街上百姓纷纷聚观，或出言赞叹，或厉声诃责，更多的抱着一种看热闹的心理，嘻嘻哈哈，议论不休。

　　说起这顾古民，可是本地赫赫有名的一位人物。他曾在武当山中学艺十载，颇得秘法，尤擅铁掌绝术，平日手软如绵，柔细灵活，一到发掌之时，则有顽石立碎、生铁可裂之功，掌力之大不可思议。

　　某日，顾古民在街上闲逛，忽听得前面"唉唷"、"啊哟"惨呼声不绝，跟着过往行人夺路奔逃，边跑边喊："大伙快跑啊！有一头驴子被疯狗咬伤了，正发疯似的乱咬人呢。"顾古民当即赶去，只见一头黑驴鼻中喷气，眼瞪如铃，逢人便咬，遇阻便踢，街上摊具翻倒损裂，行人四散闪避，惊呼叫嚷，乱成一团。黑驴磨地长嘶，四外拉车叫驴群起应合，场面已是混乱已极。

　　驴性本犟，加之狗毒侵肌，黑驴狂奔乱跃，有如发疯中魔，冲入人群就是一阵乱踢乱咬。顾古民见势危急，从斜刺里兜截过去，黑驴双蹄连蹬，势挟劲风，顾古民闪身避过。黑驴大喷白气，嘶嘶叫吼，猛然人立而起，朝他急扑过去。顾古民飞身而起，连续几个转折，在空中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避过来势，恰好倒坐驴身，姿势曼妙之极。黑驴翻腾跳跃，摆脱不开，驴尾一扬，施放臭气。顾古民更不怠慢，手掌在驴屁股上轻轻一按，黑驴当即瘫倒在地，动弹不得。他翻身下驴，只听得四周欢呼喝彩之声此起彼落，众人受惊之余，又颇心喜，人人对顾古民称颂不止。那头黑驴哀呜惨嚎了一日，次晨即亡，郎中解剖驴尸，发现尾骨已尽数碎裂，内脏更是严重受损，不禁惊叹无已。

　　顾古民的榜文贴出数月，倒是来了一些应征者。其中有妄图借打败他而扬名者；有短了衣食来借几两银子花花者；有会几路花拳绣腿被揍得头破血流者；有只是胡吹大气待到动手之际抱头鼠窜者。却从无一个在顾古民手下走上十个回合者。

　　春去秋来，各处榜文的颜色都已逐渐变淡。这一日秋风袭人，颇有凉意，一个身披大黄袈裟，手持木鱼禅杖，身材魁伟，肌肉盘虬的胖大和尚找上门来，口喧佛号，声如洪钟，朗声说道："少林武功盖世无敌，拳如流星腿似弓，枪如游龙剑如凤。正是：少林武功甲天下，洒家武功甲少林。施主乃是与佛有缘之人，何不入我佛门，拜在洒家门下，好早日求一正果。"

　　顾古民上下打量了一下和尚，淡淡的道："那么大师何以不拜入顾某门下，好早日戒诳戒妄，诚谨持身。"胖大和尚目泛凶光，说道："阿咪陀佛，罪过，罪过！你可知洒家乃是西方如来佛祖座前降龙尊者转世的铁罗汉。"顾古民冷笑道："忘了告诉你，我是玉皇大帝的小舅子二郎神下凡。"胖大和尚哇哇大叫，说道："如此说来，洒家到要会你一会，看是二郎真君的功夫厉害，还是降龙尊者的本事了得。"说话之间，扔下木鱼禅杖，随手从地下拾起一块青砖，运气于臂，一掌拍出，登时砖块碎裂，石屑纷飞，不由得脸露得色，傲态凌人。顾古民微微一笑，走到一棵高大粗壮的松柏之前，轻抚树身，再吹出一口冷气，只听"轰隆"一声大响，巨树倒塌，震地欲鸣。铁罗汉张大了口合不拢嘴，好一会才缓过神来，他神情肃穆，双手合什，口中念道："佛祖忽宣法旨，召降龙尊者赴灵山朝见。二郎鼠辈，今日暂且放你一马，下次再见，定不轻饶。"说着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眨眼没了踪影。

　　其时已是秋末冬初，金风扑面，树叶尽脱。这日顾古民正在院中演习拳套，努目皱眉，顿足有声，忽然有人跑了进来，说是他在各处张贴的榜文都给人撕了。顾古民说道："是谁有这般大的胆子，待我去会会他。"说着身形猝然掠起，两次起落，已在十丈开外，展开轻功直往贴榜处而去。

　　到了地头，只见一个貌相清奇的六旬老者正斜倚在一棵树下悠然自得地吸着旱烟，那张榜文早已成了他烟管中的纸煤。顾古民忍住怒气，说道："前辈，你将在下的榜文尽数撕下是为何故？"老人吐了口烟圈，说道："你没有看到我用作点烟了吗？"顾古民沉声道："想来前辈是来印证武术的了，在下乐意奉陪。"老者笑道："年轻人，你可知什么是武术？'武术'二字所言何意？"

　　顾古民道："'武'是内功，'术'是要领；'武'是力量，'术'是方法。武术就是以内功为体，方法为用的制人而不制于人的能力。"老人又道："那你又可知武术共分为五种层次和境界。"顾古民道："在下却以为拳学之道本无境界，只因为习武之人执于一隅，才赋于武学某种境界。"老人道："话虽如此，但每个人的武学修为却有高低强弱之分别，修炼法门也不尽相同。"顾古民神色一肃，说道："既是如此，愿闻其详。"

　　老人又喷出口烟，将自己藏在雾里，说道："武学的第一重境界名为'拳本无法，有法也空；一法不立，无法不容'。要体内气血鼓荡，外则示以安逸之态，形不破体，力不出尖，神松意紧，肌肉含力，骨中藏棱，神犹雾豹，气若腾蛟。第二重境界叫'离开己身，无物可求；执着己身，永无是处。'要持环得枢，机变无形，收视听内，蓄灵守默，应感无穷，做到不动身如入定禅僧，凝然不动；一动身如龙蛇飞舞，变化百端。湛然寂然，稳如山岳，外形笨拙，意力灵巧。第三重境界称为'形力须归一，神意不着象'。要做到松而不懈，紧而不僵，内外三合，即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手与足合，肘与膝合，肩与胯合，体内空灵，外形中正圆合，以意为用，以形为体，以静为合，形意一致，可以取意，意自形生，形随意转，内外合一。"

　　顾古民听得如醉如痴，神色于瞬息之间接连数变，只听得老人续道："武学的第四重境界即是'拳无拳，意无意，无拳无意是真义。'此时全身气血川流，发出嘶嘶声响，沉、托、分、闭、提、顿、吞、吐，蓄积力、浑元力、二争力、缠绵力、惊斗力、开合力、定中力、三角力、吞吐力、螺旋力、鞭力、磁力，万力集于一身，上动下自随，下动上自领，不期然而然，莫知至而至，毛发灌铅，气血鼓荡，无论行坐一触即能放人丈外。此是中乘境界也。"

　　顾古民问道："请问前辈，何为武学的最高境界？"老人双目神光灿然，说道："武学的最高境界也为第五重境界，即是'万法皆空，无法无执'。此时行住坐卧不离拳意，动静处中有感皆应，整体如铸，身如灌铅，肌肉如一，毛发如戟，行走似趟泥，抬手锋棱起，身动如挟浪，腰脊板似牛，眉宇鼻梁觉如有物鼓动，颈项挺拔犹似六绳吊引，头皮发涨好比大石压顶。一声呼喝皆有震地欲鸣之感。身外生气，光芒四射，如用目视人，其人知失知觉，然后渐入神化之境矣。"

　　顾古民如闻天籁之音，只听得悠然神往，过了半晌才道："多承前辈教诲，晚辈今日才知武学之道别有洞天，奥妙无限。只是心中倘有老大一个疑问，难道我练了这么些年的铁掌，在前辈口中只能算是小乘境界吗？"老人哈哈大笑，说道："你尽管用你的铁掌击我且看如何？"顾古民道："恭敬不如从命，顾某要得罪了。"说着吐气开声，猛然朝老人胸口击中一掌，宛如劈在绵絮上，全无受力之处。顾古民心中大惊，施展劈、腋、塌老三掌连连进击，这次却如打在弹簧上，掌触其身便弹飞倒地。顾古民大喝一声，身形左旋右转，接连换掌，变成盖掌、挑掌、垫掌、双撞掌、风轮掌、行手掌、翻背掌，连续发出八八六十四掌，就如同击在一块铁板之上，疼痛欲裂，红肿不堪。老人笑道："你的铁掌也不成啊，跟挠痒痒没什么分别。今日有兴，就让你领教一下什么才是武学的最高境界。"说话之间喷出很多口烟圈，在空中袅袅飘扬，聚散起舞，突然双目放出灿然神光，凝视着顾古民的眼睛。顾古民骤觉他眼光中有种极大魔力，登时心视恍惚，欲拒不能，知觉渐失，软倒在地。忽听得一声呼喝，声如巨雷，震悸心魄，身子如腾云驾雾般起在空中，半晌才轰然落地。顾古民睁开眼来，只觉神困体乏，浑身酸软，处身所在，已离贴榜之地数十丈远近。他呼出一口长气，一切恍在梦中。

　　顾古民赶了回去，已不见老人踪影，只见树上却贴着这样一张榜文，上面写道："夫拳学之道，乃是静中求动、动中求静，养、练、用合一之法。并且神、形、意、气、力、声，拳道六法，不可偏废。若是急于拳套，用暴力以求迅速和美观，则全身气孔为之闭塞，而于自身血之流通，实大有阻碍。所有拳家凡用暴力者，无不努目皱眉，顿足有声，先用其气而后用其力，至练毕则长吁短叹，急喘不止，伤及元气，所以往往有数十年功夫，终为门外汉者，岂非用此拙力之所致哉。"落款是矛盾老人。

　　顾古民看毕如甘露沃顶，心地清凉，乃喟然长叹曰："弟子受教，前辈真乃神人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