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4日星期五

坐火车去看望你


人人都曾坐过火车罢。

 幸运的时候碰上靠车窗的面向前进方向的位置,可以看到并不干净的车窗外有迎面扑来的景色,荒凉的或繁绿的,民房,秃山,未化冰的浅河。那些景色缓缓逼近,慢慢地清晰,但是你没有意愿要把它们看清楚,等到真的清晰地可以看清楚的时候,只那一瞬间,它们就已经匆匆向你背后跑去。跑出了视线,跑出了你的脑海,也许再也见不到它们了,也许再也不会想起它们。它们只是你冗长的生命里的一瞬间。你把头靠在窗上,头脑开始迟钝,冒出许多无稽的问题,"是我在动,还是窗外的树在动呢……"想着想着,便睡着了。

 民房,秃山,浅河,这些,坐火车时最容易让人困倦让人伤感的东西,无论火车轰隆轰隆开向何方,窗外最容易出现的也都是这些东西,好象它们是被贴在玻璃窗上似的,一瞬一瞬,如同单调乏味的走马灯,换啊换,又是它们了。

 --但是总还是应该有什么别的东西吧?总还是有罢?当刺目地让人喘不过气的太阳光阴险恶毒地射向你的太阳穴的时候,你眯起眼睛愤恨地凝视一眼太阳,随后涌了眼泪地急忙让目光躲开,这时,也许是你最不清醒的时候,这样的一瞬,你也许会看到别的什么东西吧?
 别的什么东西。
1.
 八岁那年第一次看到他.八岁,挨揍最爽的那年.我不淘气,从小就是一个安静迟钝的孩子.我的迟钝也许来自吸烟的母亲的劣质染色体,也许来自酗酒的父亲的殴打.坐上去北京的火车,全家带我去看病.我的病,我沉默寡言的病.自从两个月前胳膊脱臼了之后。

 那时我用爸爸的"扁二"(散装二锅头)当香水洒了一身,满身都是很man的味,从未像当时那样感觉自己像个男子汉。我说,"真好闻。"爸爸走过来,拽起我的右手狠命一拉,目的是把我拖进厨房,狠命一拉。闷响,我发现自己的右胳膊呈现一个奇怪的角度,我以为从此就失去这条胳膊了。

 其实我只是失去自己的声音。妈妈尖叫,混乱,去医院复位,包扎,大夫问我,疼不疼?疼不疼?我一声未发,对他做出一个八岁男孩最真诚的微笑。妈妈当时就决定,要去北京看病,这孩子哑巴了。

 右手的绷带未拆,暖洋洋的。车窗外单调的荒山,枯枝,简陋的村道。甚至能见到在铁轨附近行走的村民,乌黑的脸上一双有神的满怀希望的眼睛注视着匆忙前进的火车。但是这些都只是一瞬一瞬,对我来说,看到他们了,他们就在我心中活了一秒。不见了,下一秒他们就在我心中死去了,再不相见。

 当火车驶过一个小山坳,这时我看见了他,也许只一秒,或者不到两秒,但是在记忆中却像慢放的电影一样长久。一个男孩,突兀地出现在视线里,背手绑在一棵枯树上,嘴上勒着一块布条。肃穆地靠着树站着,面向铁道,低着头。大约和我差不多大,帽盖头,紫色很脏的一身运动服,像某小学校校服。白球鞋。我能记得他的鞋,一道阳光正射中他的鞋,是白球鞋。

 他也许还活着罢。一转眼,移动的火车就把他从我视野里扯走了。我扑上车窗,鼻子和嘴贴着玻璃,拼命斜着脑袋看。什么也不见了。我刚才看到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什么?"我问。

 那是什么?那是谁?为什么?

 下车之后妈妈就去买了返程票。孩子说话了,不是哑巴,不用看病了。神奇地我的失语就被治好了。可没人可以解决我的疑惑。回来的时候是晚上,我努力想再次看到他,但是失败了,外面墨一样黑.他冻死了罢?

 后来我把这件事对姥姥说过,她年纪大,耳聋,所有疑问灌进她清净安详的听觉世界里,她只能慈祥地微笑。但是我总是能想起那男孩的白球鞋,明晃晃,一道阳光正好射中。

2.

 十五岁的五月是伤心的.我们一起去北京郊区的马阿姨家过五一,那是我和表妹很小的时候曾经带过我俩的保姆,嫁人后我们也经常去她家玩。表妹和我都很喜欢她。

 我也很喜欢我的表妹。

 我高中了,对道德和伦理的初步理解让我知道我不能喜欢自己的表妹。她是我爱慕的第一个女孩。忘记什么时候起开始,我会莫名其妙地谦让她,背着她过雨地的时候会沉默深思。但是这不是古代,表兄妹不可以成亲。

 去的时候坐汽车我下车吐了两次。舅舅一家已经早到了,表妹上初中了,漂亮了,和我长得一点不像。马阿姨家的院子不大,但有只大狗,很喜欢我。表妹就躲在我身后看我逗狗,爸爸妈妈和舅舅舅妈搬了桌子在院子里打麻将,马阿姨在厨房烧饭。生活原来可以这么安详。

 坐上返家火车的时候表妹坐在我对面,一袋瓜子不停地嗑。我着迷地看着她,暗自决定这是我喜欢她的最后一天了,过了今日,我就不能再暗恋她了。我再也不理她了。她会长大,也永远不知道,她的表哥曾经偷偷地,矛盾地,痛苦地,喜欢她。

 她永远不会知道,我也希望自己永远不要记得。

 突然很伤感,火车轰隆轰隆,驶离了我荒唐的初恋。一时间居然想哭了,眼睛湿了一下,急急止住。又湿了,用手指揩掉。又湿了,却终于不争气地流成一片。

 表妹疑惑:"你怎么那么想念马阿姨呀,咱们可以经常来的。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别过脸,使劲瞪大眼睛盯住窗外。"才不是想念阿姨。我是在想念阿姨的狗。"

 表妹"切"了一声,起身去厕所了。

 景色熟悉,我曾经路过这里。七年前罢,还路过那个男孩。如果我当时看到的不是幻觉的话,如果他没有被发现被救走的话,他应该已经变成一堆白骨了罢?

3.

 第二次看到他就是这个时候。他迎面逼近,还在那里,那双白球鞋,一道阳光,正好射中。穿脏校服,和我差不多大。

 --的确。他和我差不多大。那年我八岁,他帽盖头,八岁的个头。而现在,我十五岁,他没有变成一堆白骨,而是--

 也是十五岁男孩的模样,不过不是帽盖头,是长发,长过了肩膀.依旧是背着手被绑在树上的姿势,嘴里勒着一块布条。衣服更脏,也似乎不合体了。但是还是那双白球鞋……

 他长大了!

  有人说我的生活比别人更加多彩多姿,甚至让人嫉妒.因为我总是出现幻觉并且深信都是真的,所以我似乎永远生活在童话里,虽然我的童话一点也不美好.也许他们是对的,从客观的外界的眼光看来,从小饱受家庭暴力的我很有可能曾经被撞坏过脑袋什么的,我承认有出现幻觉的可能.但是,如果有人问我,"你有没有主观地刻意在脑海里创造什么?"或者如果有天我死去,此生再也不需要说谎了,即使这时如果这时有人问:"你看错了罢?是不是真的啊?"我会流下诚恳的眼泪,用我的心脏保证:"是真的.我看到了."

 一个看到幻象的人会被同类认成是异类.谁会相信我呢?如果说七年前我见到的,还有可能是真的,一个小学生被绑架,反绑双手弃于荒郊……结局无人知晓,但那都是有可能发生的。可是,多年之后,他没有死去,没有被人救走,就站在树下,每日好几趟载客的火车在他头顶经过,没有人注意他吗?没有人去报警吗?

4.

 "给你讲个故事,不是我瞎编的,用我男子汉的风格保证,是真的.我坐火车,看到一个孩子……"

 我不再认为自己错了,一直致力于向人们讲述这件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失去阿毛的祥林嫂。

 "真的,我希望能见他。我认为如果现在我们再去那里,还能看到他。把他从树上解下来,问他为什么被绑在火车经过的地方,问他这么多年他是怎么活下来,怎么长大的……"

 我们之后去过北京一次,是坐的汽车.那时我上大四了,是不再读科幻小说而每日查阅招聘网站的年龄.父亲心绞痛犯过几次之后我们就去北京做冠脉支架手术.去的时候的那一路真的痛苦,我吐了将近六次,几乎脱水.半昏迷状态的时候司机大哥对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坏消息是前面的路坏了不能过,我们只能开到比较偏僻颠簸的地方,所以你要准备继续望塑料袋里狂吐了.

 好消息是我们有许多的塑料袋,绝对够装呕吐物的.

 上了司机说的那段极不好走的路,司机望窗外的村落指了一下.隐约中听到他说,这是个傻子村,其中有个傻子绑架过许多人家的孩子,许多孩子被找到了,许多找到了.

 还有没有找到的罢?

 轰隆轰隆,不远处一辆火车呼啸而过.朦胧中我朝外面望去,远处的矮山中,有个黑点,冒出一个头,是一个人,旁边有一棵树。只是露出半个头,背景是浅红色的行驶中的火车车厢。

 "停车!真的就在那里!快停车我们下去看看!"

 没有停车,我吐了一口在座位上。妈妈开始断断续续地抽泣。

 去医院之后把爸爸安置下来,我也拉进门诊打了点滴.护士说,你体质太差了,才22岁,太差了.没有一丝怜惜和同情,一句"太差了"说个不停.

 是.太差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患上了习惯性呕吐.中学时在不及格的速度下跑1000米之后,我要吐;原地旋转一圈,我要吐;看到血要吐;坐汽车要吐;甚至坐过一次牛拉的车之后也吐了.唯一不晕的车是自行车,对了,还有火车.

 想起一个七年前,两个七年前火车上看到的那个孩子,我又想吐了.张大嘴,喉咙里的苦水酸水涌上来,身边的一个病人用手帮我拍着背,我在门诊输液室又哇哇个不停.

 妈妈走过来,"你爸住进病房了,你也要去看看病.我带你去看一个大夫."

 我说:"我已经不吐了."

 "孩子,你大了,要毕业了.要工作了.但是你现在这样的状态,我们不敢让你进入社会."

 "我已经不吐了."

 "但是那个站在铁轨边上的孩子呢!你怎么解释!"

5.

 心理医生,姓韩."韩医生,你在听我说话吗?你们想让我知道什么?让我知道我病了,这种病不会使身体衰竭,只会让我生活在自己的多姿多彩的可怕的自我内心世界里?你想证明什么呢?可以治疗我吗?韩医生,你是说我一直以来就根本生活在自我的幻觉里吗?如果我发誓我从此再也不提我看到的那个被绑的孩子,我的病就完全的好了吗?韩医生!请你现在去坐火车,或者坐汽车,路过那个地方的时候我保证,保证你会看到他还在那里!我保证!用我男子汉风格保证!"

 "可是……你不是男子汉呀。"

6。

 骗人的罢。可能是我在骗他们,在骗自己。司机大哥准备走了,我拉开车门进去,先别走,我想问你几句话。

 "大哥,你能不能跟我说说那个傻子村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呀,有个傻子经常喜欢绑别人的孩子,但是他从来不把孩子藏起来。那个村经常能看到孩子给绑在某处。街道边的磨盘上,商店小招牌上,如果村民一早起来发现孩子被绑在某处使劲地哭,就会把那个傻子捉出来一通毒打。不过那是个傻子村,多数村民都是脑子不正常的。哈哈,可是那里的人很长寿呀,可能是脑袋傻忧愁的事情少的原因罢,有的人不吃不喝冰天雪地里还能笑嘻嘻地活上好几天。"

7。

 路过那里,我已经不能满足于路过那里。如果只是让我见识他一秒两秒,我会发疯地说我没病我没病。我要去看他,坐火车,离那个村子比较近的站下车,然后步行去看望他。

 我下了车,地老天荒地走。民房,荒山,浅河,最让人疲倦让人伤感的东西。下了大雪,很深的雪,没见过这么多雪。一深一浅,一路上我荒唐的二十几年生活闪过眼前。

 "孩子!我的孩子!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初恋呀,因为你根本就没有什么表妹,你舅妈她不能生孩子。五一去马阿姨家的时候只有你一个孩子在那里玩呀!求求你了别这样……"

 "同学,你怎么进男厕所了……"

 "作为一个心理医生,我想和病人交朋友,想让病人对我倾诉。如果你一定要我去坐火车看看,我同意。等我工作日程有空闲的时候我一定愿意去那里看看。但首先,我想问你,你觉得男生和女生的定义是什么?"

 "……我快崩溃了!孩子!你爸还在医院躺着呢,你这样让我怎么过!你别再总说那件事了!就算我们相信你,我们一会就坐车去把那站在铁轨旁边的人救下来,可是你也相信我一次,相信我……你根本不是什么男子汉!你是个女孩呀!"

 还是请让我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吗。当这些在脑海里清晰地刺目了,我想抹去,抹到出了血丝了却还是那么清晰。我原来根本就是个女孩,我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表妹,没有什么初恋。我原来……

 那么就去查证一下罢。二十几年来我一直就是这样的荒谬地过着日子,就算是这样,那么就让它更荒谬一些罢!让我走到那个地方的时候看到空旷的雪地,没有绑在树上的人,甚至没有树。那时我愿撕扯我的眼睛,撕扯我的头脑,然后忏悔说我错了我错了。

8。

 过了几天,还是不到一天,火车经过的地方,乘客们,看到路旁的人了吗?有时你会发现有几个村民或行人,拿着工具或背着行囊,一双疲惫的眼睛注视着一节节通过的车厢。生命中这样一瞬一瞬,看到我们了,我们就活着,看不到了,我们就在你们的记忆中死去了,再不相见。

 可是如果有缘的话,也许下次你经过这里,还可以看到我。

9。

 山坳。雪地。

 没有人。

 没有绑在树上的人,无论他八岁了,十五岁,和我一样大。没有人。

 我瘫倒在地。

 我错了我错了。

 但是那里确实有一棵树。

 树旁松散着一团绳子,还没有被雪覆盖。从那棵树出发,一串脚印伸向远方。

 一串脚印,没有穿鞋的脚印。

 他已经逃脱了,也许他就是我在路上和我擦肩而过的某个村民,黑的脸,匆忙经过。某一个,错过了。

 "……可是那里的人很长寿呀,可能是脑袋傻忧愁的事情少的原因罢,有的人不吃不喝冰天雪地里还能笑嘻嘻地活上好几天。"

 好几天,好多个几天,或者,好多年。七年?两个七年?好多年。

10。

 "这是谁的球鞋?这么脏了?"妈妈说。

 "是我的。"

 "骗人。你根本没有这么大号的白球鞋。而且还脏成这样。"

 我不敢告诉她,这是我拣到的。在一个火车经过的地方,一个山坳,一棵树旁几米之外,一串逃离的脚印旁,一双白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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