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2日星期日

称心老婆在哪儿

 天阴得像被糨糊糊住了。楼房街道游人都浸在糨糊里。大鸿和助手小梁子从大同出车回来,脑袋累得也跟灌了糨糊似的。就拐进道边的酒馆儿喝酒。

  出完长途,要休息两天的。不用怕警察查验。尽可以放开了肚子灌。喝完一瓶老白汾,小梁子说要回家看儿子。他儿子明天周岁,要忙着准备请人贺喜,就忙忙叨叨地走了。大鸿心里不得劲,不想回家,也没个想去的地方。就跟店家要了一只酱兔子,要了两瓶红盖儿汾。一手兔子,一手酒,满街乱转。不知怎么就转到龙潭公园儿去了。

  公园里这二年不要门票。里面跳的唱的,说的笑的,躺的坐的都有。人们稀罕那点透着青草气的绿地和那一湾绿绿的清水。就算阴天,绿色灰朦朦的,也别有一番情趣。

  大鸿没想什么情趣,就是觉得不想回家。看见那个病怏怏的老婆,就忍不住头大。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用牙咬开瓶盖儿,继续灌酒。喝一口酒,撕一块兔子肉。细嚼慢咽,半眯着眼睛,脑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自己那些说不上什么滋味来的日子。

  大同那个算命先生说,大鸿一生平安,衣食无忧。可是妻命不好。怎么个不好法儿?算命的说:相得的难成眷,正娶的不暖房,自许的痨病怅。要是放在十几年前,大鸿是不会相信这些鬼话的。至少那最后一句他不会相信。可是今年已经55岁的他,想要不信也办不到了。为啥?被人说着了,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问题是以后怎么办?也许这一只兔子,一瓶酒,就是我的日子!哼哼,呵呵,嘿嘿,他妈的,老天爷也不知怎么了,都怪我妈,没生我个好日子。凭什么我大鸿就娶不着个称心如意的老婆?

  大鸿1951年生,属兔。长得一表人才,英俊帅气。小时候画得一手好画儿。脑子聪明,性情随和。走哪儿都很得上下左右的喜爱。就是生不逢时,赶上文化大革命,肚子里没装多少墨水儿。小学毕业就去了军垦兵团。草原上滚战了许多年,就学精了一样本事:修车开车。不论是什么型号儿的车,只要到了大鸿手里,都能玩得转。而且绝对开的平安稳当。从兵团转业回来,到了勘查设计院当司机。因为他技术过硬,人缘儿好,领导几次要提拔他当车队队长。他都说:“免了吧,咱文化低,成不了个气候。把那位子让给有潜力的人吧。我就好好开车行了。保证服务到位。”

  大鸿为人处事心态平和,不争不抢,不慌不忙。除了男人们都有的喝酒抽烟习惯,挑不出什么毛病。一天到晚,笑弥勒似的。不紧不慢的幽默,哄的人们只是笑。所以勘查设计院上上下下,不论是大头头儿,还是小娄娄儿,都喜欢坐他开的车。一来不论遇上怎么难走的道儿,碰上什么难处理的故障,都可以放心不着怕。特别是野外勘查,都点名要大鸿开车。二来可以一路开心。还有的专为开心上他的车。他说,我年纪大,开得可是慢啊。人就说,慢才好呢,多听你说笑话儿。有什么办法呢?招人喜欢不是错。所以,上班的时候,大鸿总是很开心。

  可是一下班,他就觉得空落落的,没个去处。人们大多不知道他的这个处境。只知道,他原来的老婆和他离婚了。又娶的老婆比他小十几岁。而且他取得老婆都很漂亮。这很正常,因为大鸿就是勘查设计院公认的美男子。别看现在已经55岁,依然高大挺拔,不胖不瘦,腰不弯,背不驼,脸红扑扑的。走在街上,回头率依然很高。许多年轻女孩喜欢开他的玩笑:“大鸿师傅,你没结婚多好啊,那我就可以追你了!”大鸿一乐:“别别别,你别害我回去跪搓板儿,腿脚经不住了!”

  大鸿招人喜欢是真的。可他不花心也是真的。许多哥们经常挪喻他浪费资源。他笑:“资源不能随便开发。滥采滥伐破坏环境。我为保护环境作贡献,该奖励才对,你说是不是?”

  大鸿对生活,对别人都没有太高的要求。少小离家,缺少家庭温暖。工作是常年玩轮子。大部分时间总觉得在动荡中忽悠。所以对一个稳定温暖的家很渴望。他常年出勤,工资不低,车补不少,单位效益好的时候,奖金也不少。多会儿发了钱都是只留几个零花钱在身上,其余的一概交给老婆保管。怎么花怎么用也不过问。除了歇班时候喜欢喝两口儿,出车时候抽点烟以外,也没什么特殊花销。在他看来,劳碌几天之后,回到家里有一个顺眼的人儿,能吃碗顺口的饭,洗个热水澡,睡个安稳觉,行了。可是先后娶了两个老婆,这会儿离这点向往是越来越远了。

  也许就是这个命?可命是个啥?还不是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坐在厚絧絧的草地上,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在草原上的兵团生活。要是当初不听老妈的摆布,不放弃自己初恋的女朋友,说不定这会儿就不会这么落寞了。可是也难说。谁也没长后眼,怎么能知道三十年以后的事情?说句心里话,这会儿连下一分钟要发生什么事儿也不知道。

  唉,管他呢!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吧。不知不觉,酒又下去了一瓶。兔子也吃得只剩了个脑袋和前腿了。那个算命的还说,不能吃本命所属的动物的肉。大鸿属兔,应该是不能吃兔子肉的。可那是当年在草原上打猎养成的习惯。大家都吃,他也就吃。刚回到内地那几年,很少能吃到兔子肉。没有就不吃。这几年物质丰富,商品齐全,想吃啥都可以买到。每当心情不好的时候,他就喜欢一个人喝着酒啃兔子。好像自己把自己吃到肚子里一样。别看大鸿幽默开怀,真正心里的事情,是轻易不对人说的。

  就像这结婚离婚又结婚的事儿,他可是连骨头带肉都吞在肚里,别人轻易看不出来。大鸿和第一个老婆结婚的时候25岁。姑娘23岁,属蛇。那年大鸿才从草原回到内地不久。家里人和朋友们都张罗着给介绍对象。那姑娘长的百里挑一,端庄秀丽,皮肤白里透红,很是漂亮。人们都说他俩很般配。还有的说,人要富,蛇盘兔。属相般配,好着呢。大家都说好,大鸿也觉着好,就登记结婚了。举行婚礼的时候,才发现两个家庭的生活习惯,思想观念,处事做派,纯粹差异的离谱儿。商量操办婚礼的事儿,没一件能对卯窍。

  大鸿的父母都是艺人出身,当时又是突出政治的年代,对于操办婚礼希望从简热闹就行了。姑娘的父母则是地道的城市居民。许多古老的讲究很多。像什么,见面礼,梳头礼,压箱礼,戴花儿礼,开门礼,认亲礼,送亲礼,回门礼……等等一大嘟噜。要说数字也不是很多。现在看也就是讨个吉利。可当时社会不让行这个。大鸿父母说,这么多,也记不住,干脆说个总数,一次给了就行了。姑娘的父母就说大鸿父母不懂礼,小看人。人还没过门儿,俩亲家先闹了一大堆意见。磕磕绊绊好不容易办完了婚礼,把相亲的那点儿高兴都磨没了。

  婚后,两口子住在大鸿父母的身边。大鸿父母演艺生涯,夜做日睡。媳妇和大鸿都有工作,日出夜睡。婆媳互相影响,互相看不惯。大鸿和老父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好不容易等到单位分了房子,就赶紧分开住了。

  分开以后,大鸿经常出车跑长途,一走好多天。老岳母常年有病,媳妇就回去住娘家照顾母亲。大鸿出车回来,妻子经常不在家。家里冷冷清清的。妻子说:你回来就到我家来,一块儿吃饭挺方便的。开始几年大鸿出车回来准是先去老岳母家。说白了,也就是奔着老婆去呗。可是老母亲不乐意,说儿子只认老岳母不认妈。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老岳母耳朵里,老岳母更不干了。一去就催大鸿回家。说我自己有儿子,不需要霸占人家的儿子。一来二去,大鸿觉得去哪儿都不舒坦。自己有家,干吗要去别人家找不自在?可是老婆在娘家住惯了,从不好好打理自己的家。大鸿回来,叫她,她有时也没空回来。

  这使大鸿很郁闷。就从那时候开始,大鸿经常一个人喝酒啃兔子。那时候他们的女儿央央已经10岁了。到央央15岁的时候,上中专住校。大鸿夫妻基本上就各管各了。谁也懒得问谁什么事儿。回来就回来,走就走。家和住店一样。

  那几年单位和社会上都时兴跳舞唱卡拉ok.大鸿受父母遗传和家庭熏陶,多少有些艺术细胞。人又聪明感觉好。加上经常跟着单位领导到处参加应酬活动,因此跳舞唱歌水平绝佳。许多喜欢跳舞的女子,专门找他做师傅。大鸿随和,教就教呗。出车回来没事的时候,就被舞迷们叫走了。

  大鸿的妻子则是绝对的正统。对唱歌跳舞一类的活动深恶痛绝。这种感觉也可能与对大鸿的家庭成员有成见不无关系。她认定大鸿在外面跳舞一定是有了外遇。铁了心要离婚。其实那会儿早有人在追大鸿。但大鸿确实没动离婚的念头。让妻子这一招惹,倒也真的想离婚了。冷冰冰的日子,有什么过头呢?大不了就是一个人过。何况也不见得呢?于是就同意离婚了。

  离婚的时候,大鸿觉得,好歹他们有个女儿,说把房子留给妻子吧。没想到妻子不要,说凡是留有他大鸿痕迹的东西一概不留。连结婚时买的戒指项链耳环也一样不剩地给他放下了。婆婆劝说,哪有你这么傻的女人?你就为女儿留下这些东西不行?你又不是很富裕。谁知媳妇说:“人我都不要了,东西算个啥?我看见这些东西会恶心!”大鸿这前妻真算是万里挑一的有骨气人。由此也可以看出两个人感情决裂的程度。妻子的这些做法,让大鸿很不舒服。做了十大几年夫妻,落了个让人恶心的结局。我究竟错哪儿了呢?

  大鸿这里刚动议离婚,马上就有几个女人盯上了。其中一个,就是现在的妻子吕梦平。这个女人是大鸿在晨练的舞场上认识的。长相身材都和大鸿的前妻很相似。唯一不同的就是喜欢笑,一付小鸟依人的样子。舞跳得很好。说的准确一点,是跳得很默契。身体软软的,总是柔柔地贴在大鸿的身上。大鸿是男人。那年42岁。正是性情旺盛的年龄。因为和前妻闹离婚,很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和梦平跳舞,让他感觉很舒服。而且想入非非。梦平则是有备而来。在和大鸿跳舞之前,她已经在旁边看了好多天。并且从人们的闲聊中知道了大鸿正在闹离婚。一下子就盯上了他。

  梦平是一家轻纺工厂的职工。那年29岁。有一个4岁的儿子。单位效益不好,经常被迫停工休息。丈夫是一个画画儿的,收入也不固定。而且整天蓬头垢面地钻在画室里画画儿,儿子有病也不管。夫妻经常闹矛盾。后来丈夫跟一个同行的女人相好,就抛弃梦平和儿子到外地去了。此时梦平正好离婚住在娘家。晨练的时候看到这个漂亮的男人,心里很激动。连着看了几天,就过去搭讪:“师傅你舞跳得真好,可以教教我吗?”大鸿看到这个年轻女人时,也感觉眼前一亮。打趣说:“我是瞎跳,你要不怕我把你带瞎了,就过来。”

  这样两个人很快就熟悉了。闲聊中也知道了相互的情况。梦平说:“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是我一直要找的那个人。”这样的话,大鸿在前妻的口中从来没有听到过。感觉很激动。带着梦平回到自己住的房子,梦萍进门就开始打扫。把一向凌乱的家收拾一新。开了洗衣机,给大鸿洗了一大堆脏衣服,又下厨房给大鸿做饭。把个大鸿乐得找不着北。更让大鸿着迷的是,梦平委在他的怀里,要多温柔又有多温柔,让他觉得做男人很美。没有几天,两个人就住在一起分不开了。

  结婚的时候,母亲和家人出来打拦。说这女人和大鸿大象不合,那么年轻,还带着病孩子,不合适。大鸿很气恼。和前妻离婚很大原因就是母亲乱打拦。和梦平结婚的事情,他决计不准任何人干预。顶撞说:“和央央他妈倒是大象很合,怎么离婚了?人家带孩子,我不是也有央央吗?我的事情不用你们管。”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还是和梦平像模像样地举行了婚礼。

  梦平和前妻不一样,最喜欢布置家。这让大鸿很开心。他特别喜欢自己有个漂亮舒适的窝。这下可以如愿了。

  婚后不久,单位新集资了房子。梦平就忙着装潢新房子。大鸿出车不在,她就自己忙活。忙前跑后几个月,房子倒是装好了,她却病了。开始以为是累着了,休息几天就会好。结果越来越严重。到医院全面一检查,是肾脏出了问题,已经出现尿毒症状。这下子抓瞎了。多年的积蓄都弄了房子。每月的工资不够梦平母子俩吃药。梦平儿子也是肾病。好像是有遗传。

  肾病不能劳累。梦平什么活儿也干不了。新装的家照样还是乱七八糟。梦平倒是很想收拾。可是一劳累,病情就加重。与看病的花费比起来,豆腐折成肉价钱,横竖不值。

  有了这样的病,夫妻间的床第之欢,就更成了天方夜谭。连和前妻那会儿也不如。前妻身体很好。她只是伺候他母亲的心比照顾大鸿的心重。两口子只要在一起,妻子总还是会满足他的。想起这事儿,大鸿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从他选择长相和前妻很相似的梦平这一点看,大鸿其实还是很在乎前妻的。

  不知不觉再婚已经十几年了。梦平的病三天好,两天歹,始终没见根本好转。她自己也觉得很对不起大鸿。大鸿出车一回来,她就很歉疚地说自己拖累了他。甚至告诉他,只要他不离婚,在外面找谁她也不干涉。可从大鸿这边看,因为有病就和人家离婚,大鸿算什么人儿?守着老婆出去打野鸡,这算什么档子事儿?你说,大鸿除了喝酒啃兔子,还能干什么?

  就这么想着喝着,另一瓶酒也底儿朝天了。兔子连骨头也被他吃下去了。大鸿的脑袋真正成了糨糊,怎么也清楚不起来。干脆就在草地上睡过去了。

  朦胧中听见小梁子喊他:“师傅,师傅,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快点儿吧,师母昏迷了,正在医院抢救呢!”

  梦平的肾透析已经不能继续再做了。这么年轻眼睁睁看着死去,大鸿不忍。如果有把握换肾成功,大鸿曾打算把房子卖掉。只要把人治好,总会有几天好日子过。可是医生说,她有先天遗传的基因,成功的希望很渺茫。所以就这么拖下来了。每次出车回来,大鸿都害怕面对梦平病危的情况。所以总要喝点儿酒,单独呆一会儿,再回去。今天喝了足有二斤多白酒,怎么也回不去了。小梁子找到他,已经是第二天的早晨。

  梦平是算准大鸿应该在午夜时分回去的。结果等了一宿没见大鸿的人影儿,知道大鸿受不了了。她虽然一直说大鸿在外找谁也不干涉。但大鸿真的没有按时回来,她还是绝望了。精神一垮,立即就昏迷了。

  大鸿跌跌撞撞跟着小梁子来到医院,急救室的门还闭着。梦平还能活过来吗?他不知道。脑子依旧一盆浆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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