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4日星期二

《失去尘根的汉子》

这是个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故事,听起来好像挺荒谬,却真真实实地发生在我身边,二狗子这个人物至今仍挥之不去,呼之欲出,只好提笔把它写出来……

  二狗子是个地道的大老黑。整天和冰冷的矿石打交道,钻黑洞的关东汉子对温暖的肉体特别亲切。一登上大罐,打闹说笑都离不开肚脐眼儿底下那点事。二狗子的铁哥们疙瘩鎯子特别精于此道,能讲出七十二种干法加苏联扳道岔儿。疙瘩鎯子的家伙和人打赌时曾挂过V型矿车的三节铁链。凭着床上的真功夫,经常闹出些花花事,虽让人揍过两回,仍乐此不疲。在二狗子家喝酒的时候,疙瘩鎯子的眼珠子滴溜溜,总在二狗子媳妇儿娟子肥硕的屁股上乱转,馋得直流哈喇子。有时候掐一把捏一把的那女人也不气恼,二狗子心粗,自家兄弟么,跟嫂子闹着玩儿,正常。

  一天在掌子头歇憩儿,疙瘩鎯子眨巴着眼睛问:哎,大哥,我瞅你整天蔫头耷拉脑的,有啥不顺心的事吧?

  饭来张口,水来伸手,小酒壶一捏一个扁儿,还有啥不顺心的?

  我给你捅破这层窗户纸吧,你结婚八年了,可嫂子还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是种不好,还是地不行?

  按说不会是她有病,你嫂子瘾头儿大透了,零点下班,半夜三更的也得给我炒俩菜,弄一壶酒喝。吃喝完事该下半夜两点来钟了,能不困吗?我刚闭上眼睛她就捅搭我:吃饱喝足就知道睡呀,也不怕存了食?起来活动活动身子骨,消化消化食!这身子骨一活动最少得半个钟点儿,弄得我浑身臭汗,骨头像散了架子似的。

  疙瘩鎯子听二狗子说起娟子的骚劲儿,心里合计:我咋摊不着这样的女人?嘴上却说:瞧大哥您膀大腰圆这身膘,不像是瘪籽呀,你就不会想点别的法?

  你是让我放青?脸往哪搁,咋张这个嘴?

  这是古来就有的章程,也不是咱们出新彩。咱也不敲锣打鼓,神不知鬼不觉的怕啥?

  二狗子低头不语,过了一会才说:不提这败兴的事儿了,走,干活去!

  从此疙瘩鎯子吃不香睡不好,整天云山雾罩。一天上零点班,刚到掌子头,疙瘩鎯子的肚子突然疼起来。二狗子说:你回家吧,这点儿活我一会儿就干完了。

  打那以后,疙瘩鎯子就找领导要求调班。二狗子心里窝火透了,咋的,哥们儿对你不够意思?疙瘩鎯子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啥也说不出来,可最终还是调了班。二狗子上班,疙瘩鎯子正好下班。

  又赶上零点班,二狗子的肚子也疼了一把。他打开家门的暗锁。两个精赤条条的人战栗地跪在了面前。二狗子不由分说,上前扇了娟子一个大耳掴子,娟子的嘴角流出了殷红殷红的血水,嘴巴子肿得像涂了胭脂的白面馒头。

  疙瘩鎯子头上滚动着一颗颗黄豆粒大的汗珠子,瞧着二狗子檩条儿似的胳膊,心想:二狗子是老鹞子,我是小鸡崽儿,我的命就攥在他的手心儿里。他恳切地哀求:大哥,我对不起你,你若是觉得窝囊,就到我家去吧,钥匙在我衣服兜里。

  我自个儿的地还莳弄不过来呢,哪有那份闲心?再说我是人,不是见母儿就上的畜生。二狗子的眼中蹿着火苗,瓮声瓮气地说。他眼前突然梦幻般地出现一个喊他爸爸的大胖小子,心里涌上一股酸溜溜,却又甜丝丝的味道。二狗子搀起疙瘩鎯子:兄弟,母狗不调腚,公狗上不去,哥不怪你。他瞪着眼睛对娟子说:别丢人现眼,快他妈把衣服穿上。整俩菜,咱哥俩儿好好喝两盅。

  那个夜晚之后,二狗子总有一种偷了别人种籽的感觉,和疙瘩鎯子的关系反倒比以前亲近了许多。工友们私下里说他们穿连裆裤,有的干脆叫他们一个眼儿连襟。二狗子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根本就不在乎。自家的毛驴愿意从屁眼儿喂草,关别人屁事!

  主井建井缺人,采区主任尚铁把他俩调过去增援,二狗子和疙瘩鎯子这回又被分配到一个班。4月30日晚,队长指挥人们提升竖井的工作盘。

  突然,盘上的电缆像发怒的眼镜蛇一样飞快地旋转起来,不好!电缆开始脱落!人忙无智,二狗子想凭胳膊粗力气大用手去抓电缆。闪开!疙瘩鎯子看出了危险,他一个箭步蹿上去把二狗子撞倒在盘上。叭的一声响,电缆脱尽,拽掉了上部的铁壳开关,它像一只凶恶的秃鹫猛冲下来,向疙瘩鎯子的头顶啄去,他摇晃了几下却又站直了身子。

  兄弟,多亏你救了我一命,我若是抓住电缆被拽到井底,早该摔零碎了。你怎么样?不要紧吧?二狗子抓住疙瘩鎯子的胳膊问。

  我没事。疙瘩鎯子能有机会救二狗子,心里感到某种安慰与平衡。谁也没料到,上罐后,疙瘩鎯子竟一头栽倒在更衣室门前。尚铁派二狗子在医院护理疙瘩鎯子,二狗子日日夜夜守在病床前,细心地照料他。疙瘩鎯子半年后出院,脑震荡后遗症使他不得不在家休养。二狗子经常去看他,家中有个大事小情,就真心实意地帮忙。

  在二狗子眼中,娟子自从尝到了疙瘩鎯子的甜头之后,滋润得像饱含露珠儿的花儿,脸儿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连走路都像在水上漂。遗憾的是,她的肚子虽很鼓胀,却全是肥膘。疙瘩鎯子出事故以后,她脸上起了纹儿,眼中没有神儿,浑身没有劲儿,活得无精打采,病病殃殃的,像要旱死的小苗儿。后来,这娘们儿像疯了,整天涂脂抹粉,浪声浪气地勾引男人。无论好赖妍媸、高矮胖瘦,腰里揣副牌,谁说和谁来。气得二狗子把她胖揍一顿,这下可好,这娘们儿一屁蹬跑回娘家,再也不肯回来了。

  娟子走仨月了,难捱的寂寞纠缠着二狗子。无论白天黑夜,只要二狗子歇班,就和那只狐狸般漂亮的母狗在一起玩耍嬉戏,闹腾累了才昏昏睡去。

  疙瘩鎯子知道鳏夫难熬的孤独,就旧事重提,暗示二狗子可以和自己的媳妇儿那个。结果被骂了个狗血喷头:我二狗子宁可撸管儿,也绝不会干那猪狗不如的勾当。实在忍不住,就把那玩艺儿垫在铁道上用锤子砸!

  在闭塞的自我世界里,二狗子敢撒野,敢尽情地裸露自己。一天,不知为什么,竟惹怒了狐狸般漂亮的母狗,那畜牲向他赤裸的裆下咬了一口。二狗子痛得捂着脐下在地上翻滚。他羞于医治,自己敷药、吃药地调养。可是,告别伟男的苦痛如千百条毒虫噬咬他的心。忧愁薅光了他的头发,秃荒荒的脑袋像干葫芦。二狗子没有惩罚那条狗,照样好吃好喝地喂养它。那条狗像是悟出了罪过,二狗子耷拉脑袋流泪时,就用舌尖儿亲昵地舔他的手背儿。

  尚铁把帽耳子放下来,竖起麻绒领儿,冒着腊月二十三的北风烟儿雪往疙瘩鎯子家里赶。他拉开疙瘩鎯子家的房门,一股酒气直往鼻孔里钻。一顺水三个丫头围着锅台吃饭,二狗子和疙瘩鎯子在里屋炕桌边儿喝酒。疙瘩鎯子的小女人屋里外头紧伺候,她看到进来的是尚铁,急忙说:哟,是尚主任!

  二狗子急忙跳下地,生拉硬扯把尚铁拽上炕,按在桌旁。他那一身膘,尚铁还真撕掳不过,只好接过小女人递过来的杯碗碟筷。疙瘩鎯子给尚铁斟满酒,感动地说:主任,这大雪咆天的,你不在家过小年儿,还往这跑? 来,我敬你一杯,暖暖身子。

  尚铁把酒盅端起来:眼瞅子过年了,你家孩崽多,在家养伤又得不着附加工资和奖金,我就给你报了特困。尚铁边说边从里怀掏出五十元钱,拍在桌上。其实,疙瘩鎯子的特困工会没批,只批了个甲等救济三十元。尚铁和妻子山杏商量,从家里拿二十元钱加在了一起。否则,依疙瘩鎯子的个性,是说啥也不肯要的。

  疙瘩鎯子眼泪汪汪的,小女人站在地上抹眼泪浩子。

  二狗子夹了两块肉放在尚铁的酱碟子里:来,主任,吃点儿菜压压酒。你真是咱们的好主任哪! 刚才这两口子还愁这年没法儿过呢! 我正帮他们想辙,你这大救星就来了。

  不许胡说! 毛主席、共产党才是大救星! 尚铁瞪二狗子一眼。

  那你就是小救星,我连敬你三杯。

  疙瘩鎯子看着桌上挺像样的四个菜,怕尚铁误会,就夹了一箸头子菜放在尚铁碟子里:主任,别喝急了,多吃点菜。我这个穷家能过这么个小年儿,全靠狗子哥了。他把这个月低温保健的二斤肉、二斤酒和半斤豆油买完都拿过来了。我做那缺德事儿想必你也知道,可人家还把我当自家兄弟。我他妈真丢人哪! 不如撤泡尿沁死得了。

  胡咧咧啥呢? 让你媳妇儿和闺女听见多不好。尚铁板着脸训斥。

  二狗子说:兄弟,你喝高了,娟子跑回娘家半年多了,我一个人儿吃饱了全家不饿,在哪吃不都一样? 在你家吃热闹,还有弟妹伺候着,不比自个儿在家喝闷酒强?

  外屋传来敲门声,进来两名保卫干部来抓二狗子。二狗子知道自己犯了啥事,一边下地穿鞋一边嘟囔:我跟你们走,多大个×事儿,还搁炮轰?

  事情发生在昨天,二狗子在班上想起来,该给疙瘩鎯子取药了。二狗子急似虎狼地打完眼儿,放完炮,就升井、洗澡、换衣服下山。到医院以后,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正是玉面魔女当班。别看二狗子心里怵得慌,外表却不掉价。他搧着膀子晃到桌前,玉面魔女用卫生球眼睛翻了他一下,在处方笺上吝啬地开了十二片止痛片。二狗子一看就火了:我挂号费还花了一毛钱呢?就开点破止痛片,还要医院干鸡巴?

  医院都快让常病号吃黄了,将就点儿吧。

  屁嗑儿,工伤患者捞不着药吃,你这职工医院给谁开的?要你们这群狗鸡巴大夫是专门伺候当官的?“

  你怎么骂人?

  骂人?像你这样的白衣女魔,把我惹急了还搧你呢?

  瞧你那德行,连媳妇都看不住,还替别人管闲事,什么玩意儿!

  二狗子的脸憋得通红,小簸箕似的手捏住对方纤细的脖子,却又不忍心用力掐。结果白胖的手背被玉面魔女的尖指甲犁了几道血淋淋的沟。二狗子被熟人推搡到门外,他吵吵嚷嚷地拂袖而去,仍是一副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派头。二狗子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恶气,墙上的值班表告诉他,玉面魔女今晚值班。

  为顾全脸面,二狗子只好自己掏钱到药店买药给疙瘩鎯子送去。

  二狗子扭开家门的暗锁,屋里空气混浊,一股热烘烘的窳气直往鼻子里钻,他对这熟悉的气味感到很亲切。那只狐狸般漂亮的母狗扑了上来,两只前爪搭在他肩膀上,亲密地吐着舌头,尾巴高兴地摇成一朵朵花,二狗子拍了拍它的脑瓜儿,它才跑进屋。

  二狗子心里烦,把一只碍事的罐头盒踢了一脚,它极不情愿地当当啷啷滚到角落里。那条狗胆怯地盯着他。二狗子甩掉外衣,团巴团巴扔到床上,从碗架柜里扽出一只烧鸡,拎起墙角的塑料桶,往大碗里倒了半下土烧的老白干,就着床头柜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辛辣和醇香刺激得他眯缝着眼睛。他拽下条鸡腿却不啃,而是用手撕,撕一块填到嘴里一块,不等把肉撕净,就叭地一声扔到地下,那只仰脖等着的狗忙不迭地大嚼起来,那咯嘣咯嘣的声音二狗子听起来特别香甜。人吃狗嚼,一会儿的工夫,一只烧鸡连渣儿都没剩。酒足饭饱,二狗子倒在床上,醉眯糊眼地欣赏那幅背得滚瓜烂熟的《好了歌》。想起往事,二狗子鼻子一酸,眼泪刷刷地流,他又倒了半碗老白干,一仰脖咕咚咕咚全灌进肚里,然后把破收音机拧到最大音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痛哭起来。哭够了,就仰歪在床上昏昏睡去,呕吐物滚了一身,那条狗走过来把他一身的腌臢舔食干净,也醉倒在二狗子身边。半夜醒来,二狗子的脑袋像要裂开一样疼,浑身的骨头节又酸又麻,像没注油的凿岩机,哪也不得劲儿。抬头一看,风窗半宿都没关,可能是着了凉。他踢了踢身边的狗,那狗还在沉沉酣睡。

  午夜,二狗子推开医生值班室的门。正在看《聊斋志异》的玉面魔女见进来一个蒙面人,吓得刚要喊叫,被二狗子用一条毛巾塞住了嘴巴:把外衣脱下来!

  玉面魔女只好乖乖地脱掉上衣。

  二狗子拿出两管炸药,把一个废雷管塞进去,扯出燃烧过的导火线,绑在了她的腰上。玉面魔女眼中露出惊恐的光,嘴里唔唔叫着,惨白的脸上滚着豆粒大的汗珠儿。

  告诉你,我捆的是拉线雷管,一拉就响。二狗子让玉面魔女穿好上衣,把她拽到窗前,登上窗台,将导火线绑在横跨天棚的暖气管上:你的命就掌握在自己手里,能坚持站着就平安无事,往下一坠就会引起爆炸。再见吧您呐!二狗子甩了一句纯正的京腔扬长而去。惩治了玉面魔女,二狗子惬意得汗毛孔都舒服,回到家倒在床上甜甜地睡去。

  到了保卫科,二狗子混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像你这么强壮的家伙,老婆又跑了,说!强奸过几名妇女?听那口气,好像玉面魔女被强奸的事已板上钉钉,现在所剩的只是深挖了。

  我二狗子决不会干那禽兽不如的勾当。

  什么,你没干?哪个女人会往自己头上扣屎盆子?何况还是个大夫,会诬陷你?

  我说小嘎子,别穿两天虎皮就他妈得瑟!当初你不好好干活才被派出来当什么民兵,现在竟人模狗样的装起大瓣蒜来了。

  叭,叭,二狗子的脸被抽得火辣辣的。他忘了自己是在矮檐下,一脚把小嘎子踹了个仰八叉。

  反了,反了!让他骑摩托!

  开汽车我都不怕!

  妈的,骑摩托都不会!屈腿,把手伸平,对,就这样。

  不到十分钟,二狗子就突突突突地哆嗦起来。他被折磨得实在受不住了,就高声吼:强奸,强奸个屁!我有那宝贝疙瘩么?他褪下裤子,人们惊诧地望着只有一个紫色、不规则小丘的荒原。泪珠子从二狗子的眼睛滴落下来,他大口喘着气,肩头痛苦地抽搐,瞬间,他呼天喊地的哀嚎起来,像牤牛进了屠宰场。人们被惊呆了。怪不得娟子九年没怀孕,怪不得疙瘩鎯子搞他女人他反倒和人家亲近,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二狗子心里清楚,人们的猜测是驴胯骨钉掌——离题(蹄)太远。可他怎能道出自己的苦衷,那还不被笑掉大牙?这些人编排得顺理成章,何不将错就错。

  强奸是无法成立了,可二狗子仍被羁押审查。惨淡的残月悬挂铁窗,北风吹得电线呜呜响,这声音令人发颤。二狗子听到窗外狗叫,知道是黄黄,它给他带来了多少欢乐与痛苦哇!

  从农历二十四起,也就是二狗子被羁押的第二天,尚铁早一趟晚一趟,利用上班前和下班后的时间,一天两次地往保卫科跑。当他弄清事情的原委,大骂二狗子糊涂。尚铁去找保卫科长:二狗子到底能够上啥罪呀?

  啥也定不上,也就是流氓行为。

  二狗子的作法确实不对,可那个女大夫也不是好饼,你听听工人们咋舆论,都说二狗子为黑哥们儿出了口恶气,大快人心呐! 既然送不了劳教判不了刑,我看干脆把他放了算了。你得替我想想,单位缺人哪! 二狗子又是一名虎将,离了他我还真有点儿玩不转。

  按说,给二狗子拘留十五天也够,不过,既然你尚主任开口了,我咋也不能驳你面子。但要不扳扳他这脾气,将来不定耍出啥怪来?

  都三天三夜了,憋憋性儿也就行了。今儿都二十六了,总不能让他在你这儿过年吧? 早放晚放都是放,不如现在把他放了得了。

  这样吧,再关他一宿,明天一早你来领人。

  那条漂亮得像狐狸似的母狗天天在附近逛,它见二狗子从大铁门走出来,箭一样射过来扑在他身上。尾巴吃力地摇晃,像被硝烟磨损的战旗。它瘦得皮包骨,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点漂亮劲儿都没有了。二狗子眼中噙满泪花,像久别的亲人一样,把它抱起来往家走。

  尚铁说:你自己回家吧,我得去上班。

  为我这点儿破事儿,把你的腿都遛细了。不请你整两盅儿,我心里过意不去呀!

  若喝酒哪天去我家,你那破窝能呆住人呀? 记住了,以后做事用点脑子,别再给我捅娄子! 再惹出啥花花事来,看我怎么拾掇你!

  放心吧,我长记性了,蹲笆篱子的滋味儿我受够了。

  二狗子见尚铁走远了,心中空荡荡的,不知是个啥滋味儿。冻得玻璃般脆的天空,不时爆响几声炮仗,二狗子闻到了春节的气味儿,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转过墙角儿,他看到疙瘩鎯子在女儿的搀扶下,死人幌子似的晃过来:走,到家喝酒去,我给你压惊。

  拉倒吧,这几天给我送饭花了不少钱,你开那俩钱顶个屁用。

  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天主任不给我送来五十块钱么。

  那不得留着过年?

  啥年节的,今朝有酒今朝醉。

  打从保卫科回来以后,走在街上,二狗子总能感到锥子似的异样目光,这绝不是因为惩治了玉面魔女,而是自己没有阳物的暴露。二狗子感到芒刺在身,走路总是低着头。工友们终于弄懂了二狗子这几个月不在职工浴池洗澡的原因。看着黑哥们儿投来的怜悯目光,二狗子感到有许多根针扎进自己的肌肤,疼得心颤。阳萎的男人会觉得患了软骨症,失去尘根的二狗子像被抽掉了脊梁骨。

  年三十大清早儿,天上飘着清雪,二狗子放了一挂鞭,三个高升炮。把自编自写的春联贴在大门口儿:

  小脑袋可有可无;大丈夫能屈能伸。/ 顶天立地

  屋里一进门的炕沿上方,贴着这样一幅春条儿:宜入新春乐,自己对付过;上班发虎威,回家缩头货。大吉大利。

  屋里的春条儿没人看着,门外的春联却吸引了很多人在那儿指手划脚。有人点评,有人诠释,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煞是热闹。二狗子上班时,目不斜视,梗着脖

  子从人群中穿过。

  二狗子下班回家的时候,走到门口就发现有些异样,他那副得意之作被换成了老得掉牙的俗联。屋里窗明几净,焕然一新。小站炉子的火着得很旺,底半截的炉筒子都烧红了,墙角挂了一冬的霜被烤化了,直往下滴嗒水点儿。二狗子脱掉旧大衣,坐在炉子旁边儿烤火,一会儿的工夫,就感到浑身暧融融的,从娟子走后,他第一次感慨,家的感觉真好! 二狗子一抬头,看见他写的春条儿也被换成了土得掉渣的老词儿。二狗子对这字体挺熟悉,肯定是出自街头卖春联的老者之手。二狗子想,家的感觉好是好,可没有女人的家叫家么? 凭现在自己零件不全的德性,这辈子怕是与女人无缘了。是谁给我收拾的屋子? 娟子,只有娟子,别人也没有钥匙呀?可她在外头跑骚跑惯了,能回这个家? 自个儿全全可可的时候她都不好好跟我过,现在能回来好好过日子? 二狗子正在狐疑,,见娟子抱着一堆鞭炮,兴匆匆地走进院,后面跟着那条叫黄黄的狗。二狗子心里很高兴,娟子若真能回来维持这个家,我回家能吃口热乎的,她爱咋咋的! 我管不了也不管了! 二狗子心里这么想,嘴上却架拢。娟子刚一进屋,二狗子眼睛瞪得溜圆,劈头盖脸地问:你咋来了?

  过年了,自个儿的家不兴回呀? 娟子笑容可掬地反问。

  你还知道有这个家呀? 你买那么多鞭炮干啥?

  接神用,崩崩晦气!

  二狗子没接娟子的话茬儿,他也不敢接,心里明镜似的,弦儿绷得太紧就断了。他脱掉大棉鞋,一声不吭地上炕里,盘腿四稳地坐着,看娟子里出外进地紧忙活,拾掇年夜饭。娟子放上炕桌,给二狗子沏了杯茶,放在桌上。有人敲门,娟子开门一看,是疙瘩鎯子的大丫头,她看到娟子很吃惊:大娘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

  今儿早晨,进屋坐吧。

  不了,我爸让我请大伯过去吃年夜饭。

  谢谢你爸,回去就说我回来了,他在自家吃。

  敲门声连着敲门声,不到半个小时的工夫,尚铁的儿子等十多个孩子,像走马灯似地来请二狗子。娟子笑着冲二狗子说:狗子,行,人缘不错呀!

  瞅着你来他往的这些孩子,二狗子感动得眼泪早在眼圈里转。娟子的一句话打开了二狗子苦水的闸门,他再也忍不住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我二狗子都这个熊色了,没人嫌弃我,没人瞧不起我,还都拿我当人看,我活到这个份上知足了……

  娟子拿条毛巾爬上炕给二狗子擦眼泪:别哭了,都是我不好,给你带来了这么多痛苦与灾难。人们都骂我是烂货,可谁知道我心里有多苦,谁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

  什么? 你说什么? 二狗子像看到了羊上树:为我? 你这么败坏我的名声是为我?

  我不把话说开了你也不信,咱俩结婚八九年了还不见动静,和咱脚前脚后成家的人,孩子都背书包上学了,你说我心里能不着急吗? 就逼着你天天干那事儿,恨不得立马给你生个儿子。那天半夜,疙瘩鎯子翻墙进来敲门。他在外面低声和我说,这些年我不生长是你有病,他愿意帮咱生个孩子,省得断了你的血脉。他在外面苦苦哀求,我当时想,不管用啥损招儿,给你生个儿子就行,何况还是本家,总归是咱老高家的根,等我真怀上孩子就和他一刀两断。我说这话你别吃醋,这疙瘩鎯子也真有本事,每次都整得我骨酥肉麻的,可半年多了,我还是没怀上。人家一连串儿生了仨丫头,咋整我也怀不上,才怀疑我自个儿有毛病。到医院一检查才知道,我他妈真是个不能下崽儿的骡子。为这事儿,我没少掉眼泪疙瘩。琢磨来琢磨去,我不能让你当绝户气。反正我和疙瘩鎯子的事儿也传出去了,名声不好,就想出了破罐子破摔,糟践自己的办法。别看我一天到晚涂脂抹粉地勾引男人,可和谁也没动过真格的。我终于换来了你的一顿胖揍,找到了离婚的理由。我原想让你再找个媳妇儿,只要能给你生孩子,不断了你高家的香火,哪怕带葫芦子也比我强。谁知道你却这么老实本份,媳妇儿没娶着,相好的也设有,倒把家伙什儿整丢了。我得到这个消息时,真是五雷轰顶啊! 现在好了,我终于能配上你了,骡子配骟马,在一块儿将就过吧!

  别看娟子说话的语气很轻松,适当地还带点黑色幽默,心里却痛苦到了极点。她说完骟马两个字就后诲了,这不等于拿刀子扎二狗子的心吗? 当初自己虽然是好心,可这个结局也太悲惨了,代价也太沉重了。这一切罪过都来自我娟子的一念之差呀! 想到这儿,娟子突然跪在二狗子面前,泪水像房檐的雨滴噼噼叭叭地往下掉:狗子,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实在对不起! 原谅我吧! 收留我吧! 我要伺候你一辈子。

  二狗子像听传奇故事一样,听娟子诉说。他认真地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揣摩一番,认定娟子的话都是真的。二狗子一把搂过跪在面前的娟子,夫妻俩抱头痛哭。

  一年以后,C钢樱桃山大爆破会战时,二狗子等四百多号矿工被调去掘凿爆破洞。经过三个月的奋战,再有半拉月,小洞的掘凿任务就该完成了。

  二狗子跪在底板上抱着凿岩机打眼儿,胖大的身躯几乎塞满了整个爆破洞,沉重的铁家伙被他摆弄得像玩具那么轻巧。听着钎头与岩石的撞击声,看着从眼儿中流出的水与岩粉的混合物,他两眼闪射着猥亵,咬着牙根性虐待狂一样狠命地把眼儿打得越来越深。自从那个恐怖之夜以后,他全靠在打眼儿时发泄,寻求伟男的快感。

  打完最后一个眼儿,二狗子把凿岩机从风带上卸掉,安上吹风管狠狠插入一个个眼儿中,把里面的水和杂质吹净,然后把炸药一管管地填进眼儿里,用炮棍夯实,再用黄泥柱儿封好。他把导火索捋成一束紥紧,用锋快的刀切出一个光滑的断面,拾掇好工具后,把电石灯移向导火索,导火索被火舌舔得哧哧地喷吐着红火蓝烟,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味儿。二狗子可着嗓子吼了一声:放炮喽——顶板上的浮沙被震得扑簌簌地撒落下来。他不慌不忙地躬腰向小洞外走去,大爆破的小洞只有一米多高,他头上的安全帽不时地传出和顶板岩石的碰撞声。二狗子感到生活就像这小洞,稍一直腰就会碰头。

  在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400米毫无遮掩的高山上该有多冷啊!洞外白茫茫一片,大雪被风裹挟着像要埋掉工棚。树梢发出尖厉的嚎叫,老北风一下子打透了二狗子的工作服,他打了个冷战儿,热气腾腾的身子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二狗子撒腿就跑,雪地上留下一串头号胶靴踏出的脚印。

  二狗子钻进芦席搭就的工棚,大焦炭炉子的火着得很旺,几个歇憩的“红卫兵”,围着烧得发红的火炉子嘻嘻哈哈地混侃,有的眼角挂着泪珠,不知是笑的还是烟呛的。二狗子推门的手像触到了收音机的开关,工棚中变得静极了,只有新填的焦炭燃烧的噼叭声。这群生蛋子看清进来的是二狗子,又像牛犊子瞅见青草似地哞哞乱叫起来。

  由于这些大专院校的“红卫兵”不能独立操作,都被分配到各个单位和矿工们混岗作业,只负责往洞外运碴。几个月下来,就和工人师傅们厮混熟了,二狗子的故事也自然传到了他们耳朵里。

  二狗子穿好棉衣坐在工具箱上,抬头看到一盘装有雷管的导火索挂在木方子上,不禁大吃一惊:妈拉巴子的,谁把炮捻子挂那了?还敢把炉火烧这么旺?你们活腻歪了咋的?

  我说高师傅,你也不撒泡尿照照,算干嘛吃的,狗拿耗子。

  好好好,我管不着。这里存放这么多炸药,若真引爆了,你们他妈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一朵花还没开呢,后悔可就晚了。

  真他妈丧气,你就不会说点儿吉利话?

  轰,轰!二狗子刚想说什么,爆破洞里的炮响了。他的心被震得哆嗦了一下,这习以为常的声音咋有这么大的威力?不祥像鸟鸦拍打着黑色的翅膀,飞进他的心间。

  高师傅,有两手哇!又是第一个响炮。

  咱们那个洞也快了,我得送炸药去。32号洞的二愣子是“红卫兵”头头儿,说完话把盘成环状的导火索斜背在肩上,抱起两包炸药就走。

  二愣子,你给我回来!同时拿炸药和炮捻子是违章的。二狗子说。

  二愣子翻了个白眼,一声不吭地走出工棚。

  二狗子急忙跟出去,一把夺下炸药。

  干什么?

  懒×,我帮你送去。二狗子烦透了这种大杂烩的会战,有这群不怕虎的牛犊子,早晚要整出大事。

  这个软盖儿王八,真爱管闲事! 这句从工棚中传出来的话声音不大,却像刀子一样插在二狗子的心窝子上。他的脸火烧火燎的,却装作没听见,抱着炸药噌噌地往32号洞走,脚步却有些蹒跚。

  一天,二狗子蹲在用席子围起的茅房里撒尿,二愣子掀开席角窥探,当他看到那紫色的肉丘时不禁笑出声来。二狗子急忙提上裤子,尬尴地说,你小子搞什么搞? 吓你爷爷一跳!

  得,就你那熊样,还是给我当奶奶吧。

  二狗子被噎得哏喽哏喽的,涨红了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愣子炫耀地从裤裆里掏出家伙,迎着北风口哧尿,那水柱儿硬硬地划了一道孤线,阳刚地把雪地砸了一个椭圆型的黄洞儿,很像女人脐下的扁扁货。二狗子看那洞儿突然变成讥讽他的眼睛,就绝望地和那只独眼对视,最后把目光怯怯地移向远方。他问自已:像我这种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是为了给人们当笑柄么? 想到死字,一股冷气从尾巴根儿直冲脑门子,这个念头从心底升起,统治了他的整个思维。

  几天后,一阵凛冽的风吹进工棚,炭灰迷人眼,生烟呛人咳。火被风撩拨得发起怒来,长长的舌头一下子把苇席舔得通红。几个“红卫兵”顿时手忙脚乱,工棚里的火越扑越旺。相邻的“红卫兵”都跑去救火,附近的老工人知道里面有雷管和炸药,就大声呼喊,驱赶着这些年轻人,不许他们救火,只有躲到小洞里去,安全才有保障。大部分人觉得老工人说得有理,一个工棚烧毁了才值几个钱,犯不上拿生命开玩笑,就进了小洞。

  二狗子从爆破洞出来取炸药,被这骇人的场面惊呆了。雷管和炸药一旦狂爆起来就会把这些救火的人撕成碎片!二狗子毫不犹豫,尽管他没了胯下的物件,可男子汉的天性却使他像豹子一样扑过去。

  快,都躲到爆破洞里去!他大声吼着。

  没人听他的,生蛋子们拚命救火。

  那个时代的年轻人被信仰膨胀得失去了理智,二愣子突然掏出毛主席语录本,用右手高高举起并很有节奏地高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有的人在犹豫,有的人像听到了冲锋的号角,奋不顾身地向火场冲去。幸好大部分人都在掌子头干活,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洞外的老工人少,“红卫兵”多,老工人们纷纷动手,拉着身边“红卫兵”的胳膊,拽到爆破洞里,然后把他们按在底板上,强制隐蔽。二狗子豁出去了,他要用自己残缺的生命,为国家多保留些大学生,他眼中流着热泪,手中摇动着做警戒信号用的大红旗,站在火场附近:工人阶级领导一级,我命令你们赶快疏散、隐蔽,都躲到小洞里去!随着二狗子的呼喊,有些“红卫兵”躲进洞里,有的还不听劝,仍在扑火。

  二愣子仍在挥动语录本呐喊,二狗子急了,他薅住小家伙的袄领子,狠命地抽了一个耳光:你想让大伙都死在这么?爆炸,炸药要爆炸!

  二愣子回手一个电炮,打得二狗子鼻口蹿血:你这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我宁可牺性了,也决不让国家财产受损失! 战友们,冲啊!

  别看有些“红卫兵”平时屌儿郎当,但热血是相当容易沸腾的,他们像疯子似的往上冲。二狗子的嗓子都要喊破了,可没人听他的,一个窝窝囊囊的老工人,和“红卫兵”领袖相比,那形象简直太渺小了。二狗子满脸泪水,这些小青年他认识一多半,他们都应该有美好的明天。二狗子出现了幻觉,他仿佛看到一大趟骨灰盒,听到他们的父母和亲属悲痛的哭声。自己连后人都没有,他现在的惟一牵挂只有娟子,她失去自己另嫁人可能会生活得更幸福。火势越来越猛,二狗子仿佛看到火光中有自已的尘世之根,做人之根。别无选择了!他问身边的“红卫兵”:雷管放在什么地方了?

  在东北角。

  二狗子嗖的一声跃进工棚。

  大叔!

  爷们儿!

  二狗子想抢出导火索和雷管,可火势太猛,他不得不撤回来。

  二狗子的嗅觉非常灵敏,他闻到了导火线燃烧的气味,他破着嗓子高喊:快撤,快撤! 炸药马上就要爆炸了!他用旗杆抽打还在救火的“红卫兵”,有些挨打的立刻警醒,迅速跑离现场,钻进小洞。

  一声巨响,山摇地动,躯体横飞,血肉模糊,落在雪地上,一片狼籍!

  事后经过清点,十八名“红卫兵”和二狗子在爆炸中丧生。这显然是一起恶性事故,主抓生产、技术、安全的副总指挥,顺理成章地递交了引咎辞职报告。脑筋活泛的总指挥却拟了一份《关于树立樱桃山英雄集体的请示》。他花了不少时间,费了许多唇舌,为樱桃山的死难者上下斡旋。他从内心深处感谢高二宝,如果不是他极力驱赶救火的学生,那惨死的就不是十八名,甚至连一百八十名都不止。

  后来,高二宝被追认为中共党员、革命烈士;十八名学生补办了入厂手续,按工亡处理,使他的良心得到了一丝慰藉。

  一场糖浆拔丝样的细雨被深灰色的云团带向远方,一些乳白色的云朵飘落下来,缠绕在苍松岭烈土陵园的半山腰。一道彩虹悄悄地凸现出来,像一座七色拱桥,一端插在苍松岭河的源头,一端扎入烈士山背后,拱顶却与苍穹相连。山上青松滴翠,绿草芳菲,微风除来,吹落颗颗晶莹的露珠,浸润处处嫣红姹紫,鸭绿鹅黄。今天是清明节,是苍松岭各界祭扫烈士墓的日子,同时举行高二宝(二狗子)烈士安葬仪式。

  尚铁的妻子山杏搀扶着娟子,把蒙着红旗的骨灰盒放入墓穴中。娟子的眼泪把那面旗帜打湿了一片,她喃喃地诉说:老天爷呀! 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难道你真地忍心扔下我不管了么? 人总有一死,死就是长眠,可你死得太惨了! 惨归惨,但是你很光荣。你知道吗? 今天有一万多人参加了你的安葬仪式。作为妻子,我不敢说你的死重如泰山,但起码不是轻如鸿毛。狗子,你能死得这么壮烈,值! 刚才下毛毛雨的时候,我的心凝重得像黑云彩,压得喘不上气来。现在好了,天晴了,还挂着一道彩虹。你这一生都没做过什么坏事,上天才给你搭建了这座通往天堂的桥。你别看我抹眼泪浩子,那不是悲痛的泪,而是喜悦的泪,是为你骄傲和自豪的喜悦泪水。

  狗子,我对不起你,没给你留下个一男半女。不过你放心,只要我还活着,每年都会来看你。况且有这么多革命烈士和你在一起,你不会孤单。每年清明节,矿山四所子弟中学、十二所子弟小学的近万名学生,都会打着团旗、队旗来给你扫墓,这有多么风光啊! 安息吧,狗子,我永远怀念你!

  娟子感到天旋地转,一股彻骨的悲凉从心中升起,瞬息间冷遍全身。娟子觉得自己被二狗子彻底遗弃了,她两眼痴呆,屏气止息地愣在那里,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稻草人。突然,她活了,苍白的脸胀得紫红,肩头遽然抖动,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仪式结束了,人们陆陆续续散去,娟子却不肯走。她对山杏说:你也走吧,我想单独和狗子待一会儿。

  山杏:那怎么行,一是咱们姐妹有感情,再说,陪你也是领导交给我的任务,你不走,我是不会下山的。人活百岁,总有一死,你家二狗子死得多光荣,多壮烈呀! 人都死好几个月了,你要节哀顺便才对。

  娟子:你还有点儿不放心我对不对? 我是不会做傻事的。再说了,我若是想歪了,也不会等到今天,我只是想和狗子唠唠知心嗑。

  山杏:好吧娟子,既然你觉得我在这不方便,我就到附近地隔子里采点儿苦碟子、婆婆丁啥的,你想走的时候,喊我一声。

  娟子点点头,看着新堆起来的坟头,抚摸着汉白玉石碑,把高二宝烈士之墓几个凹下去的新魏体、鲜红的七个大字用食指一笔一划地划了个遍,她向四周瞅了瞅,见没人注意她,就把墓碑后边坟前的土用手挠了一个坑,从怀里掏出一个泥捏的、长长大大的鸡巴,埋在坑里,把土扒拉平:狗子,咱俩的命咋这么苦哇! 怪我,全怪我! 因为我不能生育,在别人眼里成了放荡女人,你失去了男人的尘根,如今又走上了西方大路。狗子,我心里憋屈,但知道你更委屈,咱俩都屈呀狗子! 我做了一根鸡巴让你带走,有了这宝贝疙瘩,你就是全克人了,下辈子你托生男人,我托生个能生育的女人还嫁给你,忠心耿耿地和你过一辈子。狗子,去吧! 别牵挂我。娟子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她跪在坟墓前,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狗子,我对不起你,你原谅我吧!

  娟子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因为她有许多话要对二狗子说,她做了认为最重要的一件事,心里轻松了许多,就站起身向金花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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