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4日星期二

破鞋,你搞了吗?

庆子的电话突如其来,仿佛一发炮弹炸碎了那个闷热而宁静的下午。庆子是我的小学同学,他通知我下个周末的晚上要搞同学聚会,问我还知道当年哪位同学的下落。我说除了你我谁也没联系,我感觉他们都象水汽一样从人间蒸发了。庆子又神秘地告诉我:你知道这次聚会谁做东吗?是白丽丽,人家现在当副局长了。

  撂了电话我的思绪象一缕青烟开始飘浮,慢慢飘向从前的一些业已发黄的日子……

  白丽丽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美丽而娇弱的女孩子,由于她的皮肤极白,男同学们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白骨精”。我们曾经同过桌,虽然只有短暂的两个月。

  现在回想起来,四年级的那个夏天是美好而温馨的。阳光总是那么灿烂,在操场上流淌成一条温暖的河。操场四周的杨树把宽大的身影印在地上,男孩子们在树荫里玩“拍火柴皮”、“弹玻璃球”的游戏,不时望望不远处一群跳皮筋的女孩子。

  白丽丽就是在那年夏天开始与我同桌的,我对老师的安排很满意,谁不知道白丽丽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生。可我脸上的表情却始终是一副不屑的神情,“白骨精”,我这么向她打招呼,她白了我一眼,我们共处的日子就这样拉开了序幕。

  那时候男生和女生是界限分明的。我记得我们学校曾有几个男生和女生结伴同去市游泳馆游泳,被一位老师撞见,最后在全校大会上点名批评。因此那时当三好学生是要坚持少和异性同学接触的,因为这表明一个学生作风的问题。

  作风,这个词汇我上小学二年级就晓得,并深刻理解为:作风有问题就是犯了“搞破鞋”的错误,而搞破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并不清楚。邻居家的小海曾向我解释过这个概念:搞破鞋就是一个男的用一只穿漏了的鞋在一个女的屁股上揉来揉去。我虽不大相信小海的话,但也隐约明白那是一件十分肮脏下流的事情。于是在我们少年时代互相谩骂的言语里又多了一个词汇,你经常可以听见一个孩子这样骂另一个孩子:“你搞破鞋,你们全家在一起搞破鞋!”。

  搞破鞋,这个神秘的字眼象空中的风筝一样飞在孩子们想象的世界里。然而,它与白丽丽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时我总在上课时偷偷看连环画,那远比课本更吸引我。一节数学课上,我猫在书桌底下看得入了迷,老师走到我身边也未察觉,结果我的连环画被没收了。懊恼不已的我却发现白丽丽在笑,我觉得她的笑隐含着幸灾乐祸。我狠狠地瞪着她:白骨精!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老师来了?”下课后我怒气冲冲地质问白丽丽。她没理我,起身欲走。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很用劲。她挣了几下没挣开,说:“我要上厕所,你放开我。”

  “我偏不让你去,憋死你个白骨精!”

  “你松手!”白丽丽使劲挣扎,而我更是用力,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她那张雪白如纸的脸。

  白丽丽是在班主任李老师走进教室的刹那间开始哭的,哭声委屈得如同白毛女一般。李老师冲过来一把将我从白丽丽身边拽开,厉声喝道:“你欺负女生算什么本事?”

  我红着脸嗫嚅着说:“我……又没打她,她是尿憋哭的。”结果那天我在教室门外被罚站了一节课。

  我和白丽丽的同桌关系就此紧张起来,我用铅笔刀在书桌中央划了一道后声明:“谁过界就打谁!” 白丽丽的目光在闪躲,头发上金黄色的蝴蝶结被窗外的风吹动,瑟瑟发抖。记忆里白丽丽是个胆怯的女孩子。

  “你过界了!”我时常借用这句话打白丽丽的胳膊,不管她的胳膊到底过没过界。而她从不敢还手,只是偶尔会愤怒地白我一眼。

  一个中午,我将一只死鸟放进白丽丽的文具盒里。下午上课白丽丽回到座位上时,我一脸诡秘地望着她笑。就在老师喊“起立”的瞬间,一声尖叫拔起,如同鸟被掐死前的哀鸣。结果我又被罚站了一节课,并背上了“流氓”的罪名。

  “你调戏女同学,那是耍流氓知道吗?”李老师厉声骂我,骂得我晕头转向,不知所措。

  我将这些全部归咎于白丽丽,对她的怨恨越积越深,想尽一切办法对其进行报复:她的橡皮掉在地上,我会一脚踩上去,凶狠地瞪她;她在桌上灌钢笔水,我使劲摇晃书桌,让墨水溅其一身;自习课上,我们的目光偶然相遇,我会白她一眼说:看我干什么?对我有想法咋的——思想肮脏复杂!

  总之,那时经常有人目睹我欺负一个美丽娇弱的女孩子,模样凶恶,气势凛人。后来我当年的哥们儿庆子说:“你要是拿出当年欺负白丽丽的劲头,什么事都能干成!”

  写到这里,我似乎把自己刻画成了一个专门欺负女生的坏男孩,而我和白丽丽的关系也被描述得十分紧张、恶劣。但我的记忆里却常出现这样的画面:我和白丽丽欢快地嬉戏,阳光灿烂,和风轻拂,心儿爽朗……我无法确定这些画面的真实性,无法确定我和白丽丽之间究竟有没有和谐相处的时候。可我们之间那场事故却是真实发生了的,它导致白丽丽与我的最终分开——李老师将她调到了距我遥远的位置,与庆子同桌。直到小学毕业他们还是同桌,毕业时庆子还收到白丽丽一份礼物——一本精美的日记本。庆子曾向我炫耀过它,那是一本绿色塑料封皮的日记本,上面画着雄伟的万里长城……那令我有些失落。

  事故仍发生于四年级的那个夏天。那天白丽丽穿着一条粉红色的裙子,头上戴着金黄色的蝴蝶结,手里端着一个盛满水的塑料盆,水面飘着一块红格子的抹布。那天学校大扫除。

  当白丽丽端着水盆往二楼走时,我刚刚跑出二楼李老师的办公室。

  “不找家长就别来上学!”李老师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耳边,让我焦虑懊恼。

  白丽丽上楼时低着头,心情一团糟的我脚步飞快,所以当她抬头发现我时想躲都来不及了。我们狠狠撞在一起,盆里的水几乎洒光了,使我们象两只落汤鸡一样狼狈。白丽丽惊恐万分地望着我。

  “你瞎呀!”我气急败坏地骂她。

  白丽丽默不作声,蹲下身去拾地上的水盆和抹布,走廊窗口有一抹午后淡淡的阳光投射进来,照在白丽丽头上金黄色的蝴蝶结上,使它显得格外刺眼。直到今天,我仍清晰地记得这个画面,它常令我深深地惆怅。

  在我转身将要离开的刹那,一句话从我口中遛出,成了那次事故的导火索。

  “你这个搞破鞋的白骨精!”我随意地骂出这句脏话,浑不觉它与其他脏话有何本质不同。

  “你骂谁?你再骂一遍!”白丽丽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响起,气势逼人。我怀疑这声音是那个胆怯柔弱的白丽丽发出的,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再骂一遍!”我回过身来望见白丽丽那张愤怒的脸,和她手里紧握着那个正流淌水滴的塑料盆。

  我很快反应过来,我没理由被她这么个小女生震慑住。我冷笑着说:“我骂你搞破鞋怎么啦?你就是一个破鞋……”我的话音未落,白丽丽手里的水盆就向我飞过来。我毫无准备,盆砸在我的脸上,顿时象火烧一样的疼。

  我捂着脸望着仍旧一脸愤怒的白丽丽,无法相信一个曾任由我欺负的小女生竟敢拿盆砸我。这太荒唐了!

  我绝不能忍受这种耻辱,那时一个男生挨了女生打是为人所不齿的。我目露凶光逼近白丽丽,却未从其目光里看到半点胆怯。我惊诧她突然生出的勇敢,更不明白她何以如此愤怒,仿佛我杀了她爸爸妈妈似的。然而她毕竟是个柔弱的女孩子,柔弱的不禁风吹……

  那天目睹白丽丽遭我毒打的同学很多,他们手里拎着扫帚抹布一类的东西,幸灾乐祸地看热闹。那次大扫除因为这个事件显得别有风光。

  最终是李老师发现后将我一把推开,然后扶起倒在地上的白丽丽。此时白丽丽头上的蝴蝶结已丢落在地,头发披散开来,鼻子流着血。可那天她却出奇地坚强,没有哭。那模样竟让我想起了刘胡兰,白丽丽坚强的象刘胡兰。

  事故的发生使我受到严重的惩罚,不仅找了家长,写了检讨,还在全校大会上被点名批评。那是我整个小学生涯里唯一一次露脸的机会,事后总是有人朝我指指点点地说:“瞧,他就是总欺负女生的那个傻逼。”

  而我与白丽丽的同桌关系也就此结束,我的新同桌换成了杨翠花,那是我们班最难看的女生。那天白丽丽收拾好自己的书包走向庆子的座位时,我的心莫名地疼痛——尤其是当一脸麻子的杨翠花笑嘻嘻地坐在我身边时。我不清楚自己心痛的原因,更不能理解那天的后来白丽丽竟哭了,并且哭得十分伤心。

  不就是一句骂人话吗?我心想,搞破鞋就搞破鞋呗,有什么呀?可是就是这句骂人话把我们分开了。

  第二年春天,也就是我们读五年级的那个春天,学校组织去烈士陵园扫墓,要求每个同学做一朵小白纸花。而男生的手是很笨的,所以大多求女生代劳。我的那朵是白丽丽做的,小巧而精致。我并没有求她做,是她自愿的。她将花放在我的书桌上,没说任何话就转身走了。

  再后来,小学毕业我们进了两所不同的中学,从此再没来往。

  现在回想起当年的我确实不是东西,欺负那么美丽柔弱的一个女孩子。可我又生出几分怀疑:我为什么那么专注而执着地欺负她而不是别人呢?难道仅仅因为她好欺负吗?而当年的白丽丽是否真正理解我那句骂人话呢?

  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老同学白丽丽,我的心有些激动又夹杂几分紧张。

  同学聚会如期而至,我在一家装修豪华的酒店里看见了我阔别多年的老师和同学们。有些面孔已让我难以辨认,但白丽丽我却是一眼就认出了的。她的皮肤依旧那么白,模样也很显年轻,并且身上多了许多成熟和自信,举手投足稳重大方,游刃有余。我已无法将眼前这位白副局长和当年那个胆怯柔弱的小女生捏合在一起。

  那天晚上白丽丽无疑成了宴会的主角,同学们纷纷向其敬酒,对其事业的成功表示钦佩和赞赏。班主任李老师也对她连连夸讲,说从小看白丽丽就是不同凡响的女孩子。

  在人群说笑的时候,庆子凑到我身边悄悄说:“你知道白丽丽这个副局长是怎么当上的吗……她是一个副区长的情人,那个副区长的年纪和她爸爸差不多大。但其实这也很正常,这年头谁不是拼命往上爬,为了爬得更高多少人连命都不顾了。而女人嘛,本身就比男人多一种资本。”

  那天我喝了许多酒,头很晕。所以当白丽丽举杯敬我酒的时候,我的意识已有些模糊。

  当时白丽丽举杯一干而尽,然后望着我说:“酒,我干了,你干了吗?”然而在朦胧间我好象听见她说:“破鞋,我搞了,你搞了吗?”。

  我睁着一双血红的醉眼,依稀看见当年走廊窗口那抹午后淡淡的阳光和一条金黄色的蝴蝶结若隐若现。后来,一桌的同学都看见我木然地瞪着白丽丽,嘴角抖动,却说不出话来。

  其实要不是酒精的作用,那天我要说的话是:你这个搞破鞋的白骨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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