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8日星期六

雾锁鸳鸯湖


丁力这天起了个大早,他极认真地洗漱完了以后,几乎把所有的衣服都在穿衣镜前摆弄了一番,最后选定了一套浅灰色的运动服。他审视着镜子里面这个英俊的小伙子,惬意地笑了。接着又是擦皮鞋,又是擦拭那辆破旧的自行车,丁零桄榔响个不停。他爸睡眼惺忪地说:"丁力,今天不是你轮休嘛,怎么起这么早啊?"


  "爸,有钱吗?给我二十块,我去看位朋友。"


  在他们弟兄四人中,老人最疼丁力了,因为丁力比他三个哥哥都懂事,懂得体恤人。


  丁力骑上自行车走出家门先找到一家商店,买了两瓶饮料和三五袋儿小食品,就匆匆来到了鸳鸯湖,径直来到了他曾与艾兰会面的那棵大树旁,坐下来舒畅地靠着大树闭目养神,思绪却回到了一周以前的今天。


  这个叫鸳鸯湖的地方,处在中国西部地区一个小县城的城郊,它是一个风光秀美的天然湖泊。湖的四周有不少的古树,枝叶都还茂密。接近湖边的地方又是寸把来高的小草,平衍如茵。湖水碧蓝,能照见人的影子。湖里只有鱼儿悠闲自在地游动,使湖面显得生动,却并不见鸳鸯,名曰鸳鸯,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倒也没必要去考证。每逢节假日,总有城里人来这里休闲,平时也就是乡里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出入。


  这天他来到这里时,在四周转了一圈,过了很长时间都没见着一个人影,正好有些困乏了,就背靠一棵古树,面对着湖面坐下来。他想眼下这片自然风光还真有她的妙处,娇小玲珑的,自有一种清幽雅致的韵味。就这样胡乱想着,看见不远处有一位姑娘正向这边逶迤而来。只见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个头虽说不很高,但却身形娇媚,楚楚动人。她好像在不住地揉着眼睛,是在哭吧?


  "呀!"当她从他面前经过时,猛然看见他正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吓了一跳。姑娘看了他一眼,拾起失落的手绢,就又迈开了轻盈的步子。


  "哎--"就在姑娘惊恐地看他时,他看见姑娘眼泪汪汪的,想她一定遇到了伤心的事情,又见姑娘走了,就猛得站起身,鬼使神差般喊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后面的话就没说出来。好在姑娘听到他的招呼就止了步,回过头来说:"你是叫我吗?有啥事?"


  是啊,有什么事呢?他倒自己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嗫嚅地说:"刚才……吓了你,对不起。"


  姑娘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同时就注意到眼前这个小伙子长得可真叫好看哩,而且一脸的斯文,一看就知道是个城里的读书人,心里又是喜欢又是羡慕,一时间竟也没舍得挪开步子。


  见姑娘站着不动,态度又友好,他也就没有了那种紧张的情绪,往姑娘跟前走了两步,对她说:"我叫丁力,住在县城里。要不,要不我们认识一下?你贵姓?"


  姑娘说:"我叫艾兰,算是鸳鸯湖的主人了。我家就在前面不远。"


  相识了以后,他俩就一边朝姑娘刚才的方向走着,一边谝了起来。


  "我见你哭呢,什么事叫你这么伤心?"


  丁力问过这一句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他看见艾兰的情绪一下子又低沉下来,轻轻揉揉眼睛,不再说话了。


  他赶忙转换话题:"今天这里这么冷清,我以前来过的,平时多多少少都有些人。"


  "王家的小洋楼今天竣工,--哦,就是咱村里王世功家,他家存着十几万呢。这个小洋楼是他给他那个……那个贱种儿子王宁买的新房。--乡长组织全乡参观去了,说是开现场会,叫姓王的传授发家致富的经验,谁家不去人,还罚款十元呢!"


  "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去?不怕罚款吗?你家也是万元户吧?"


  "还万元户哩。我家就只我一个丫头,没有劳动力,日子过得在这个村里算不好的了。"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嘴角略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惨然的微笑,又接着说,"不过,今天的罚款怕是有人替我交了。"她转头朝隐约可见的村庄望望,神色又黯然了。


  丁力忽然觉得,今天他说什么话,好像都迎不着艾兰的兴头,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人就这样无言地走着。过了一会儿,艾兰扭头看看丁力,说:"说说你吧。"


  "我家有七口人,爸、妈,三个哥,一个妹妹。我们都有工作,只是收入都不高,所以……所以家里也不富裕。妹妹读高中。我在省城上过三年学,回来分配到了县上的农机修理厂,是个工人。工人嘛,上班,下班,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说着,就扭头朝艾兰笑笑。


  "也行了。我除了下地干活,就是养猪喂鸡,怕下辈子都是这样了。能过你们城里人上下班的日子该多好。"说到这儿,艾兰又看看丁力,接着说:"你还有没说的哩,你对象是干啥工作的?"


  她问我女朋友,我哪有啊,连想都没想过。丁力本想实话实说,就"还没有"仨字完了,又想这一路虽然断断续续地也在说着话,但气氛就闷闷的,不如说说笑话,调节一下,于是说:"她呀?可能还没出世呢。"


  艾兰"扑哧"一下笑了。但她又陡然收敛了笑容,严肃地说:"我怀疑你是个花花公子,可能谈了多少个了哩。长得就像是电影里的那个叫王什么刚的好看,哪个姑娘见了不追呀。今天你说的话我全信,就这句不信。"


  丁力听她这样评品自己,心里想,他和她一见面就表现得这么轻浮,难怪她有想法,刚才想活跃一下气氛的心思又没有了,就正经八百地说:"是没有嘛。"


  这时他们发现,已经是走到了鸳鸯湖的边缘,两人对视了一下,都站着不动了。艾兰背过手去,略低着头,轻轻摇晃着身子。丁力看着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他试探着说:"下周的今天,又轮到我休息,我还来这里玩,你……"艾兰听到这儿,抬起头朝他笑笑,说:"好吧。我也来。那我回家了?"说完就慢慢转身走了,丁力目送她走了很远……


  丁力正在回忆着这段甜蜜的往事,却被一阵清脆的笑声打断,睁开眼睛一看,有两位姑娘正从他前面经过,互相勾搭着肩膀,站在那儿,朝他笑呢,很神秘的样子。丁力赶忙低下头去,在自己身上打量了一番,再看看周围,也就只有一个塑料袋放在身边,没发现什么不妥,就又抬起头来望着她们。这时,她俩才嬉笑着走开了,听见一个说:"这个小伙子长得真好,说不定是看上了我们村哪个女的,在这里约会哩。"另一个又取笑她:"你要看上他,我去对他说。"两人推推搡搡地远去了。丁力心想,原来她们就是这个村的,还真没看出来;现在乡里姑娘比城里姑娘还要大方呢,难怪不管城里人、乡下人做了出格和越轨的事都爱说"都八十年代了"这句话。"都八十年代了",是这个时期人们的口头禅。八十年代了,时代不同了,就什么都变了。同时他又想,刚才想心事的时候想得太投入,虽然是微闭着眼睛,却一直笑着,也就难怪这两位姑娘会留意他,而且猜着了他傻坐在这里的意图。其实像今天这样的状态,在过去的一周时间里,他几乎每晚都在重复,他对艾兰的痴迷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丁力挪了挪身边放着的那个塑料袋,头往后一仰,仍然靠在了树上,自言自语地说:"艾兰也真是的,这么久了还不来。"


  "呔,你说谁哩?"他的话音刚落,听到了他已经熟悉的甜美的声音,猛地站起来,不知道艾兰是从哪儿绕过来的,已经站在他的身后了,笑盈盈地,两眼还娇嗔地瞪着他呢。


  今天的艾兰又是另一样装饰,她穿着一条崭新的牛仔裤,一件粉红色的衬衫,衬托出了她苗条的身段,凸现出亭亭玉立的丰姿来。很多女人都爱穿裙子,其实对体型好的女人,穿紧身衣服尤其是牛仔裤更能展示优势。如果能有幸娶到艾兰,我就反对她穿裙子。丁力贪婪地看遍了艾兰的全身,产生了幸福的联想,甚至很想抱抱她。想到这儿,他不禁耳热心跳,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又赶忙克制自己,后退一步,靠在了树上。


  "你怎么了丁力?"艾兰说着就走过来摸了一下丁力的额头,说:"烫烫的哩,我陪你到我们卫生院看看吧?我舅舅是大夫。"


  丁力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看见了脚下的塑料袋,就说:"哪里有什么病,天热,渴得厉害。"说着,就弯下腰去掏出一瓶饮料,拧开瓶盖递给艾兰,自己又打开一瓶喝了一口。


  艾兰说站在这里怕来往的人们看见,在村里说她闲话,到里边隐蔽些的地方坐坐。他俩并肩走过有古树的地方,前面出现了一片约有半人高的白杨林。他俩走进去,相对坐在了一处有草的地方。


  想到刚才狼狈的一幕,丁力简直都不敢再看艾兰。那是他二十五年来从未有过的冲动。艾兰是多么清纯的一个姑娘,爱的激情一旦过早地冲破理智的防线,可能会玷污他们的情感,会让艾兰觉得自己还真是一个"花花公子"呢。


  "呀,真迷人!"艾兰见他不说话,就注意看他,她特别喜欢丁力垂下眼睑想心事时的那种特别的情态,那本来是一种自然的表情和气质,在她看来简直就是一个男影星正在演电影,她本来是在内心赞美他,却失口说了出来。


  丁力这时才抬起头来,看艾兰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就很自然地笑笑说:"其实你更美。"艾兰听说后脸上泛上了一层淡淡的红晕,羞怯地低下头,但很快又抬起头,默默地看着他,相对而视了很久很久。丁力这时再也无法回避艾兰那使他心痒难挠的秋波,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慢慢地向艾兰靠来,在她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见艾兰给予他的依然是那深情的目光,他的眼睛里,便也喷射出激情的火焰,双手捧过她的脸就疯狂的亲吻。丁力突然感觉到艾兰在哭泣,她吻到了她那咸咸的泪水,松开手一看,艾兰已是呆若木鸡,泪水涟涟。看到这一情景,丁力大吃一惊,歉疚地说:"艾兰,是我不好,我不该这样的……"听到丁力这么说,艾兰使劲儿摇了两下头,猛地扑倒在他的怀里,"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去年冬天,王世功一家绞进了脑汁,使尽了手段,想让艾兰嫁给他儿子王宁。艾兰知道王宁是一个有名的花花公子,仗着有钱玩过好几个女人,名声坏透了。艾兰哪肯嫁给这样的人。有一天,王宁又托人到家里来纠缠,还带过一沓钱来说要接济她家的生活。艾兰想这样没完没了地下去也不是事情,就揣着钱亲自跑到王家,想给他们一点厉害,让他们趁早死了这条心,没想到这一去竟落了个羊入虎口,王宁就在空荡荡房间里,丧心病狂地把她给糟蹋了。她悲恸欲绝,整整一天没尽食水。更可气的是,此事后他还涎皮赖脸,一天都没有停止过对她的纠缠,所以那时,他时不时地在鸳鸯湖边徘徊,几次都想一头扎进湖里淹死算了……她恨透了王宁,搜肠刮肚地想着法子报复他。想了几天,觉得自己孤独无助,就又一心想着早早离开这个叫她伤心的村庄,忘了在这村庄里发生的一切。她对丁力产生了真正的爱情,可面对他的表白,那悲惨的一幕又突然闪现在眼前,就像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样,还意识到不论是奉献自己的爱,还是接受丁力的爱,内心都是有愧的,对丁力也都不公平,她感到自己原来是这样的卑微,卑微到已经没有了爱与被爱的权力,此时此刻他哪能不伤心难过。


  艾兰总算安静了下来。她怯怯地看着心神不宁的丁力,眼泪又一次在眼眶里打转。他在丁力唇边轻轻吻了一下,哀求似地说:"丁力,我爱你。如果你肯娶我,我会一辈子好好服侍你,情愿为你当牛作马。"听到这感人肺腑的话语,丁力的心里就像吃了蜜糖一般的甜美,正要急切地向她表白什么,又听艾兰说,"去我家吧。我已经对我爹妈说起过你,他们说我的事情就由我自己做主。你就去见见他们吧。"


  这是一个简单朴素的家,但家里的一应摆设却都纤尘不染,一进门就叫人心清气爽。两位老人也都是厚道人,丁力看得出,他们对自己也是满心喜欢,一家人张罗地很是殷勤周到,丁力感到暖意融融,十分留连,就在艾兰家里住了一夜。


  丁力与艾兰家来往了一段日子,两家老人也见了面,就定下这门亲事,很快把婚事给办了。


  丁力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他的三个兄长相继成家,家里就已经背了多年的债务。不久前,三哥结婚已闹得家里拮据得很,丁力还把他多年积攒的一千五百元拿去给三哥应了急,到他结婚时,家里无力资助,自己又身无分文,结婚所用的三千元几乎全都是他求亲告友借来的,就连一间二十来平米的新房都是租赁的。小两口一开始也并没想太多,尽情享受着新婚的幸福和夫妻的恩爱,但度完蜜月不久,烦心的事情便纷至沓来,闹得小两口不能安生。丁力的厂里因资金周转方面出了问题,向职工集资,丁力拿不出钱,按规定就不能继续留在厂里。有三个朋友正好同一天来找丁力讨债,因为都是厂里的职工,大家也都须集资,所以也怨不得他们。丁力的处境已经十分窘迫,便苛刻地安排生活。一斤菜油,小两口要吃近一个月。入冬时他们精心储存了一百多斤大白菜,整整一个冬天,每顿炒一碟,极少打破常归。艾兰从无怨言,对丁力依然温存体贴,始终保持着初恋的激情和新婚欢愉的心情。她不时从娘家带过一篮蔬菜来,减少小家庭的开销和丈夫的重压。面对现状,丁力起初想,这只不过是一两年最多三五年的事,克服一下,以后会好起来,所以还没那么苦恼。自从单位不景气暂时没有了收入、催还借款越来越紧、还要为维持生活继续东借西挪时有碰壁时,他的情绪开始低落下来。


  一天,艾兰从娘家回来,手里又拎着一包食物,丁力望了一眼,又看着憔悴的妻子,一种自卑的心理和莫名的悲哀顿时袭上心头,眼泪就扑簌簌滚落下来。


  月明星稀的朗朗晴夜,万籁俱寂。小两口紧紧地搂抱在一起,悲悲切切。艾兰抚弄着丁力的头发,泪珠儿滚滚。丁力刚刚止住抽泣,又被招得心酸起来。他一边给妻子拭泪,一边哀戚地说:"艾兰,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报答你……听说电影制片厂在省城拍电影,要取一个镜头,找一个人把车开下悬崖,这人不论死活,都能得二十万,我想去试试。能给你留下这笔钱,我就是死了,也值得。"艾兰的日渐羸弱以及在他面前的强颜欢笑就像一把钢刀插进他的心窝,叫她目不忍视了。正好前一天他躺在床上随意翻看一本杂志,书中一句话吸引了他,那是一位叫桑雅?费雯的美国人说的:真正的爱情是,爱人的需要及满足,比自己的更重要。他反复看了几遍,牢牢记在了心里,去拍电影的想法是他发自内心的。艾兰心里明白,这句话使她刻骨铭心,一夜未眠。


  一天中午,丁力对艾兰说:"去你舅舅家住几天吧,我看你脸色不太好,顺便去检查一下。"丁力其实是想让艾兰换个环境,调节一下情绪,也去补充些营养。艾兰爽快地答应了。临走时她默默地看了丁力一会儿,柔声说:"我走了以后,你就回你家去吃饭,免得爬锅上灶。我想多住些日子,看不到我,你会想得少些。你要高高兴兴地过日子,愁是没用的呀……"说着就转身去洗丁力换下的工作服。


  艾兰走了。正如她所想的,丁力的情绪真的有所好转,而且单位也开始发工资了,连同补发的一些,还不少呢,丁力心里盘算着,这两天先把催得比较急的帐给还了,再留一些零用,等艾兰回来改善一下生活,给她补补身子。


  这天下午下班回来,丁力一进家门就看见桌上摆满了菜肴,是艾兰回来了。艾兰不住地往丁力碗里夹菜,她自己也吃得很多。丁力很高兴,吃得很香。吃完饭,艾兰就上了床。丁力以为她一定是累了,想让她好好睡一觉,就悄悄带上门出去,还了两家的债务,有意磨蹭到很晚才回来。当他蹑手蹑脚地推开门,见艾兰还望着天花板出神呢。


  夜深了,艾兰紧紧地偎依在丁力怀里,告诉丁力:"我和你一起睡觉,这是最后一夜了。我想和你离婚,求求你成全我,我们明天就去办手续。"


  "你说什么?"丁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年来,虽然日子过得很苦,但就从来没有盟生过离婚的念头,艾兰说出这样的话,他哪能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你进了我的门就开始受苦,我心里就好受吗?好在从这个月,我们就能正常领工资,估计今年一年,我们就能还清债务,以后我的工资全交你,我们会好起来的。等过上几年好日子,那时你想怎样,都由你,啊?"丁力说完,看着艾兰,期望她收回她所说的话,脸涨得通红。


  艾兰轻轻摇摇头,以坚决的口吻慢条斯理地说:"我已经拿定了主意,你劝也没用。不但离婚,我回头就跟别人结婚。"


  丁力惊呆了,他怔怔地望着艾兰,说不出话来,心房抨抨跳着,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忙问:"你和谁结婚?他很有钱吗?"


  艾兰点点头,既而又摇摇头。


  "那么,你不爱我了?"


  艾兰又摇摇头。


  即使在痛不欲生的时候,丁力也是忘我的。只要是艾兰乐意做的事,他都会不惜一切去成全。艾兰虽欲琵琶别抱,但毕竟夫妻一场啊,他把自己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次日就办理了离婚手续。艾兰两手空空地回到了娘家。


  丁力送走艾兰又回到家时,觉得屋子里一下子空荡荡,冷清清,从头顶一直凉到了脚心。他环视着屋子里的一切,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了墙壁上贴着的那些小纸人身上,看着看着,竟扑倒在床上哭起来。艾兰是多么善解人意和温存体贴啊。在共同生活的艰难日子里,知道自己一直处在郁闷之中,没有一刻开怀,每当他回到家里,艾兰总要缠着他说这说那,给他找些零碎的小事做,分散他的注意力。那天他下班回来,艾兰见他忧心忡忡的样子,忙撒娇地把他按倒在床上,自己就顺势躺在他的身边,一边说笑着,一边用纸张剪裁出这些小纸人来,递给他,让他辨别哪些是男孩,哪些是女孩。他当然认得出来,那些看起来胖头胖脑的就是男孩,那些像穿着连衣裙手舞足蹈的就是女孩了,可是它们一个个活灵活现的,他越看越喜欢,越看越高兴,心里的烦闷不知不觉全都消失了。艾兰乘兴随手就把它们给贴到了墙上……此后,他每晚都静静地对着它们沉思、落泪、入睡,在痛苦的回忆中苦闷地度日。


  厂里又发工资了。丁力领到工资后,忽然想到了一件必须立刻办的事情,到商店里买了几袋子食品,还扯了几米布料,骑上自行车来到了艾兰的家里。他还和过去一样,亲切地叫着爹妈,两位老人也一样热情地招呼丁力。丁力极力掩饰着内心的伤感,把这些东西放在老人面前,说:"过去我和艾兰没有钱,每回都是空手来看你们。这点东西是孝敬你们的。"两位老人心里怪难过的,一直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丁力问:"艾兰怎么不在家?她出去了吗?


  "出去又不是不回来了。"还没等老人开口回答,艾兰已经站在门口了。她的变化很大,穿一身崭新的红色毛料西服,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那头长发也挽起来了,显得比以前成熟稳重了些。她的肤色明显得白皙了。丁力审视着艾兰,心里万分愧疚。两年来艾兰在自己家里过着什么日子,单从今天的穿着打扮看,她已经是找到了她的幸福与归宿,他应该放心,应该感到欣慰了。艾兰望她痴痴地想着。


  艾兰一眼就看出丁力的两个眼窝陷得这样深,她的眼睛潮湿了,哽咽地说:"我已经结婚了。"


  在艾兰的邀请下,他们一起去看艾兰的新家,一路上谁都没说话。一幢小洋楼矗立在他俩面前:"到了,这就是我的家。"丁力忽然想起他和艾兰第一回在鸳鸯湖见面时她提到的那个王世功家的小洋楼,难道艾兰嫁的,就是那个王宁?


  这是一个独门独户的二层楼,丁力跟着艾兰进去。先别说这幢小楼的宽敞气派,单这一层内的摆设就令人目眩,不能不说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家。艾兰本来就该过这样的日子,才能配得上他这个人。丁力在屋里踱了几步,一眼看见摆在阳台上的两盆花因久不养护,都快枯死了。艾兰在自己家的时候,把那样一个穷酸的小家拾掇得井井有条,打扫得窗明几净,到了这般舒适的环境,却变得如此怠惰,屋子里的龌龊是阔绰所不能掩饰的。她真想劝艾兰几句,又不知怎么说好。寝室门正对着客厅,一个病人躺在床上,他的脸上不很干净,眯缝着眼睛不住地呻吟。艾兰倒了一杯开水端到卧室里,扶起他伺候着服下了几片药,就又出来了。丁力看到这一幕,心里也在疑惑,想问问那人是谁,怎么回事,又想打听这些真没意思。


  "这点钱,请你收下,表示我对你新婚的祝贺。"见艾兰从卧室里出来,丁力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给艾兰家买东西剩下的三十元整钱,双手送到了她的面前。艾兰毫不犹豫地接过钱,随手放到茶几上,又转身打开放在高低柜上的一个皮箱,伸手拿到了厚厚一沓钱,看那面值和厚度,就知道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可她顿了一下,轻轻"唉"了一声,又放回了原处。


  "我走了,艾兰,以后再来看你。"说着就起身朝外走。艾兰紧跟着出去,吩咐说:"你不用再来了,我会去找你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等着我。"


  艾兰是真正属于别人的了。丁力回到家里,这样一个念头就在他的脑海里盘桓着,怎么都挥之不去。爱兰既然一切都很如意,他就应当高兴才是,他也该不必再牵挂了,但感情的丝丝缕缕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割断,他开始厌恶自己,糟蹋自己,每月领回工资总要对着它出神、落泪:它现在还有什么用!他染上了烟酒,一到家里就吞云吐雾,喝闷酒,时常醉得不省人事。由于相思太深,忧戚过甚,渐渐地,他的精力明显分散,终日恍恍惚惚,影响了工作。厂里看他这样,关照他看了两个多月的大门。


  转眼又过去一年多。一天晚上,丁力刚刚睡着,就被一阵响动惊醒,忙拉灯一看,艾兰已经开门进来站在了床边。"艾兰,你叫我想得好苦!"说着,就一把把艾兰搂进怀里。


  丁力见艾兰神色忧悒,泪光闪闪,就问:"艾兰,这一年,你过得好吗?"


  "嗯,"艾兰点点头,又接着说:"可你受苦了。"说着就上床钻进了被窝。


  这晚,他俩亲亲热热,温温款款,仿佛又是一个新婚之夜。


  已经到半夜了,丁力有些不放心地说:"爱兰,你已经是人家的人了,在这里过夜,你怎么向他交待?"


  "不用怕,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我们应该追回过去失去的一切。你想着用生命为我换回二十万,我是女人,我只有用女人的办法建设好我们这个家。"


  "你说什么?"丁力没有听明白艾兰所说的话,追问了一句。


  艾兰答非所问地说:"丁力,你把我看得比你的生命还重,对吧?你老实告诉我,如果我提出和你复婚,你愿意吗?"


  "我不相信你反复不定,拿婚姻当儿戏。艾兰,你现在过上好日子,该满足了;我也习惯了一个人过活。以后你不能再来了,--我是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了。"


  "我问的是啥,你扯到哪里去了。"


  艾兰是个实心眼儿,她听不明白话中之"音"。丁力想了想,干脆对她明白地说了:"如果你嫁到了坏人家,受欺负,或者嫁到了一个比我还要穷的家里,受苦受累,我就是拼上一死,也要把你从他身边夺回来,还过我们的日子,我不会嫌弃你。可你现在嫁到了富人家,复婚的事,我不答应。"


  "要是他死了呢?"


  "艾兰你说什么?咒人家。这话不吉利。"丁力心里毛毛的。


  "别打岔,就按我问的说。"


  "你再说这样的话,我真的生气了。尽讲这些话,我的心都要碎了,你知道吗?"


  艾兰哭了。


  "他去了有三个月了。"


  丁力听了,心里扑扑直跳,爱兰的命可真苦……难怪她一定要问复婚的事,也可真傻,本来就是夫妻,现在两人都是单身,水到渠成,有什么好问的。他又把艾兰搂得更紧了些。他听见爱兰还在抽抽答答的,就劝她:"人死不能复生,你就别难过了。"


  "我并不是为他伤心,都过去这么久了。一年多前,听我舅舅说,王宁得了绝症,最多撑不过一年,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才离开你,去伴他这一程……"


  这一晚,艾兰一直很平静,可她把丁力却搞得一阵比一阵紧张。听艾兰这话,一开始听得很懵懂,仔细一想,就全明白了。他松开搂着艾兰的双手,身子往床边上挪了挪,喘着粗气。顺手从床头柜上摸过一只烟,狠劲地吸起来。


  "丁力……"当丁力吸完一支,又点起一支烟的时候,艾兰侧过身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丁力,又伸过手来搂抱丁力。丁力用力甩过她的手去,胳膊肘却重重地砸在了艾兰的胸部,艾兰疼得尖叫一声,双手抱着胸脯哭出声来,哭得好不伤心。丁力也不理她,粗声野气地破口大骂:"你真是太卑贱了,这些年我竟然没把你看出来,真叫人恶心!以后还叫我怎么做人?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了!"骂完就草草地穿上衣服,重重地带上门出去了。


  丁力出来才看到是个大阴天。往日这时候应该也是晨曦微露了,因为街上已经有了行人。丁力虽然一气跑出来,可并没什么地方可去,就在人行道上随意转悠。他出来只是为了逃避,离开那个令他愤怒、压抑和心痛的环境,可是那一切并没有停留在那间小屋里,而是挥之不去地跟了他来。艾兰看起来这么柔弱的一个人,却能做出这样的事,这与"都八十年代"了以后大城市里发生过的那些傍大款、包二奶的行径有什么两样?为了钱竟然不顾廉耻,拿自己的名节做筹码,以后还怎么见人?当初一心为她着想,才成全了她的好事,一番好意却把她推上了一条邪恶的路,就像亲手把自己的女人卖了一样,自己以后又怎么见人?


  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迎面来来一对男女,亲亲热热地说笑。他又想到了艾兰。因为自己的无能和家庭的拖累,婚后生活就一直处在穷困潦倒的境地,他和爱兰就没有过上几天幸福快乐的日子,真是可怜她了。话说回来,她做那样的事,就是为了自己吗?这几年尽管生活那么困顿,可他们之间连争吵都没有过,他对艾兰连一句重的言语都没有,今天这样羞辱她,她如何受得了?说不定她还蜷缩在被窝里伤心地哭泣呢。想到这儿,他又回头往家走。


  丁力开门进去,艾兰已经不见了,环视四周,只见床上叠放得整整齐齐,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猛然看见床头柜上的烟盒旁边放着一大串钥匙,下面压着一个存款折,丁力一下子紧张起来,慌忙带上那串钥匙出门,骑上自行车就向那幢小洋楼跑去。到了门口,一边急促地敲门,一边试着那串钥匙,打开门进去边喊边在楼上楼下和各屋里搜寻,见没人影,又跑到了艾兰家,听父母说艾兰已有很长时间没回过家了。丁力听说后心里越来越紧张,就又往回走。这时天空中已经下起了细雨,雾气笼罩着整个城市,街上一片迷蒙。走着走着,他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得加快速度,拼命地向鸳鸯湖方向奔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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