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22日星期日

《五月花》



  四个人打拖拉机的时候,趁着别人埋牌,李浩的笑脸突然贴近钟晓,把她吓了一下,心脏漏跳了一拍。她扬起手做势要打,脸上却是嘻嘻的。李浩笑着避开了。他们的眼神交汇,相互瞥了一眼。

  这一眼在钟晓心里来回激荡,一直到打牌结束,一直到回家。钟晓的妈妈在吃饭的时候反复唠叨买房的事情,觉得钟晓和丈夫王子川没有自己的房子总不是事,终究还是要买。钟晓一直沉默着,这是少见的,因为她并不是一个安静的人。

  王子川回来的时候已经在外面吃过饭了,他一边换衣服一边问她今天的情况。

  “还不是老样子。”她敷衍地说。

  “又打牌了?上班也可以打牌,真是舒服。”他说。

  她没有回答。她觉得房间显得有点挤,想一个人呆着,便走到阳台上去。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仿佛飘在半空,在一个缥缈稀薄的地方,找不到落脚。李浩那张突然贴近的脸让人害怕又刺激。李浩长得并不英俊,个子也不高,但他温柔体贴的黏糊劲,有一种说不出的暧昧。暧昧,就像这城市深夜的天色,她想,深邃而绚烂,让人看不透,又让人着迷。

  明天怎么办呢?每天都要见面,她可以抑制自己吗?老实说她并不真正在乎这个问题。她沉浸于自己的喜悦,并纵容自己沉溺于这喜悦。

  等钟晓从阳台回来的时候,王子川已经鼾声大作地睡着了。

  由于是国营企业,钟晓所在的公司业务非常清闲,她晃来晃去四处看,发现领导们都不在家,立刻去通报几位牌友,有人提议说不如去唱卡拉ok.于是大家都赞成去唱卡拉ok.

  李浩的歌声非常好听。钟晓很早就知道李浩很会唱歌,也听过许多次,但是这一次她被打动了。当他唱着失恋的歌的时候,她仿佛觉得这是对她无言的谴责,她辜负了他。

  你辜负了我。枉费了我的深情。

  李浩的眼睛看着她的时候,她的眼睛仿佛也在呼应。

  大家都唱得很高兴,酒喝了很多,抱在一起跳舞。

  李浩楼她的手越来越用力,他们越贴越近。空气又闷又热,歌声刺耳刺激,钟晓解脱的身体的束缚,投入到劲歌热舞中,淋漓尽致的汗和脱缰的欲望,真正自我的感觉使人快活。

  我爱你。她突然在他耳边说。

  不知怎么他们就回到了他的单身宿舍,在一张简陋的床上,发生了关系。宿舍没有独立的淋浴间,钟晓不敢到集体浴室清洗,随便用手纸擦了擦身子,就穿上自己的牛仔裤。

  李浩从床上起来,抱着她不让她走。

  她挣脱了他。

  也许是因为李浩的表现不好,也许是她无法适应,在半途她突然感到恶心,她想推开他,他却越战越勇,她忍耐着,直到结束。

  她走在街上的时候,突然从这场暧昧不清的关系中清醒了。他的身体并不吸引人,她同样觉得自己身体臃肿难看,这关系更像性交而不是爱情,难堪的性交。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回到家里的时候王子川已经回来了。她觉得他闻到了自己身上的气味。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她也没有和他说话,径直去洗澡。

  洗完澡,他仍然静静地看着她。

  她突然觉得非常委屈。她坐到他身边,开始吻他,细致而耐心地吻他,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存感觉去吻他。

  他回应了。激烈地回应了。

  那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激烈的爱抚,她发出了婚后的第一次叫喊,达到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性高潮。

  二

  孩子生下来的时候,王子川准备辞职下海,遭到所有人的激烈反对。王子川和钟晓是高中同学,很早就确定了男女朋友关系,大学毕业后钟晓的父母动用关系把王子川安排在政府机关工作。王子川一直不是很安心,多次想和朋友合伙做生意,都被双方亲友劝阻。

  钟晓的母亲是中学教师,她拿出教育歪劣学生的看家本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当初安排王子川工作求人的不易说起,说到公务员的灰色收入、社会地位以及社会关系网的实惠,说到江湖的险恶、破产的风险以及下海沉没的悲惨例子。足足说了十天,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出现在王子川的面前提醒他不要忘了他们家当初安排工作的恩德。王子川终于明白了自己大学毕业后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变得沉默温顺的原因。他欠了他们的,他在还债。但是他不能一辈子还债。

  丈母娘的喋喋不休在与王子川的沉默固执拔河。

  最后,王子川赢得了这场胜利。原因是这次下海的合作伙伴——一家民营钢铁厂的老板亲自登门拜访,当着全家的面任命王子川为副总经理,并享受股权分成。丈母娘被副总经理的头衔迷惑——王子川在政府还是一名普通科员,连副科长还没混上去!——松口答应了。

  其他人也就顺水推舟地顺从了。钟晓虽然反对,但她并不是真得很在意。

  从此,王子川走过了他人生最重要的转折。

  他们一直没有买房。王子川说不需要,因为没有父母帮忙,他们俩谁也不会照顾孩子。钟晓是家里的老幺,因为家境好,一直娇生惯养,不会干家务。王子川虽然家境一般,父母不过是普通小市民,但因为是独子,成绩好,家里也很惯养。因此,婚后两人都无法自立,钟晓在婆家住了一段时间后,坚决要求搬到娘家,因为婆家实在是太挤了。生下孩子后,王子川的妈妈到钟晓娘家住了一年,帮助照顾孩子和做家务,因为丈母娘的身体弱,无法承担这些繁重的工作。

  孩子一岁后的一天夜里,王子川很晚才回来,看见母亲独自坐在昏暗的客厅里。母亲把他叫住,告诉他她明天要回家去了。

  爸爸老了,也需要人照顾。母亲说。孩子我也带回去,你们每星期去看他就行了。

  王子川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话,他看到了母亲的红眼眶。他心里是明白母亲的委屈的。钟晓和她母亲都不好相处,自己的母亲委曲求全了一年,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这时候王子川的事业进行得很好,挣了一大笔钱。他在城市新区最好的小区里买了一套房子给父母带着孩子住。他和钟晓仍然住在娘家,这是钟晓地坚持。她嫌婆婆嘴碎,没文化,小气,剩余的饭菜热了又热,不卫生。

  钟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慢慢淡漠了对王子川的感情。高中的时候他是全校的白马王子,人长得有高又帅,学习成绩很好,一直是班长。她成绩也很好,两人经常在一起商量功课。学校里很多女生暗暗地喜欢他,甚至有不少人大胆表白。

  她迷恋他。他有一种淡漠的气质,仿佛什么都不在意。即使是幽默的时候也是一种忧郁的自嘲。那时候因为他的不在意,她多愁善感的心不知哭了多少次。大学的时候分隔两地,她不停地给他寄东西,自己编织的手套、围巾,新鲜出炉的唱片,刚上市的牛仔裤……

  这一场持续了10年的恋爱使他们最终步入结婚礼堂。

  他为什么爱她?她从来不知道。他说每次看到披着早晨阳光的她骑着轻巧的自行车在校道上,白皙的脸庞上细密的汗珠晶莹剔透,总是让他心动不已。他喜欢她初吻时的青涩以及胸部的柔软,干干净净的婴儿一样的味道。

  这单纯的初恋,不知不觉在婚姻中平淡。

  她渴望爱的激情。他个性的冷漠使她觉得她和他似乎从来没有过激情。看《廊桥遗梦》的时候她哭了。她觉得自己就是弗朗西斯,天生就是那种女人。

  她把书给王子川看,他噗嗤一笑。他不爱看畅销书。他以前看的是《百年孤独》之类的小说,现在什么书也不看。

  李浩是昙花一现的爱情。甚至谈不上爱情。只是一种盲目的欲望,一种对平淡生活的反抗,或者说对王子川抗议。后来她再也不理李浩,也不解释任何原因,他当着她哭过,但她却对此感到厌恶。

  好在他不久就调走了。他们不再见面,她也没有想念他。她觉得自己没有遇见对的人。

  孩子交给公公婆婆养育后,她无所事事,分外觉得寂寞。王子川回家越来越晚,他们的交流越来越少。她的平淡生活本来就善乏可陈,王子川的生意经她并不感兴趣。

  孩子三岁的时候,她提出离婚。她觉得应该为自己活一回。

  三

  王子川陷入了人生的最低谷。

  他用短短两年的时间帮王宝祥把钢铁厂从一个管理混乱、销售渠道狭窄、市场定位模糊的小厂变成了全市最有竞争力的钢铁厂之一,他和王宝祥的关系随着他在厂里发挥的作用越大分歧越深,他希望把钢铁厂建成一个管理现代化的可持续发展的大厂,而王宝祥却觉得和政府官员合谋的垄断利润是发家致富的捷径。

  当他联系的一项数额巨大的销售合同正要签约时,王宝祥一脚把他踢开,独吞了这笔生意,同时宣布解除合作关系。按照原来的分成协议,这笔生意他至少能分到1000万。

  他是有机会铲掉王宝祥自己当老大的,但是他的道德感约束了他,反而给了王宝祥机会。王宝祥没有手软。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独自反省。他知道,走到这一步是必然的。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终将破裂。但是他更为困扰的是:象他这样心软的人,能在这社会上混吗?难道他真的要变得更黑更硬?

  他没有主动告诉钟晓这件事。在别人眼里他是失败了,他痛恨这种感觉,也害怕钟晓会这样想。他想她总会发现他一直没有去上班的。

  钟晓不知为什么总是很晚才回来。他没有问,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沮丧中。

  一天早上,钟晓等王子川起床后,说想跟他谈一谈。

  王子川仿佛听到嗡一声,一股热流涌到头上。她知道了,他这么想,从裤袋里摸出烟,点上一支。

  钟晓直看着他说:我要离婚。

  这不是他预计听到的,他的头脑变得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她,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钟晓再一次重复:我一定要离婚。

  他不知怎么竟然轻笑了出来,他说:随便你。然后把自己的衣服用品塞到一个旅行箱里,打车回到父母的住处。

  王子川走后,钟晓第一次发现没有刮胡子的他显得那么苍老憔悴。她没有觉得解脱,反而有一种心慌的空虚。

  张城约她在一家西餐厅吃饭。她凝视着他,感觉到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呼喊,我爱他、我爱他、疯狂地爱他……

  “你爱我吗?”她突然问。

  “当然。”他眼睛亮晶晶的,弥漫着一层光。

  “王子川同意离婚。”

  “什么?你提出来了?”张城非常吃惊,“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不想和我结婚吗?”钟晓感到突然,“你说你爱我!”

  “不是,我只是不想伤害王子川。”

  “现在说这话太晚了,你已经伤害了!”钟晓简捷而冷静地说,“我没想到你只是想玩玩。”

  “我没有想玩玩!”张城沉着脸说。

  钟晓沉默了一会,抬起眼睛幽幽地看着张城,轻轻地说“我只是因为爱你。”

  “我知道。”张城放缓了态度说,“我们吃饭吧。

  这不是一次愉快的晚餐,相比他们以前相聚的每一个浪漫激动的时刻,钟晓第一次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她只是想得到,难道反而失去了吗?

  张城是王子川和钟晓一位高中同学的大学同学,在一次普通的同学聚会中与王子川夫妇认识,后来因为王子川太忙没有时间参加同学聚会,钟晓不知何时与张城陷入爱河。

  从来都没有人知道爱情是怎么发生的。像一道雷突然击中双方,他们理智全然瘫痪,被情感完全支配。

  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打动了对方的心,每一个动作别有意味,每一个眼神都脉脉含情。钟晓头一次感到了自己心跳的频率和另一个人完全相同,心思与爱人丝丝相扣。

  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在一起的时候沐浴着阳光,分离的时候有淡淡的挂念。身体嵌入对方的时候,灵与欲仿佛化为一体。

  她不知道白天与黑夜的流逝,没有留意人世的沧桑变迁。两个人在爱中,时间是凝固而永恒。

  如果这样的爱情不能在一起,什么样的爱情才值得珍贵?

  过了一个月后,钟晓才知道王子川失业了。是钟晓的母亲从亲家的嘴里得知的。母亲不停地数落王子川,痛恨王子川不听她的话,放弃了大好的公务员身份,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早知道不让你嫁给他!母亲愤愤地说。

  钟晓不敢告诉她自己已经提出离婚的事。

  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自己在王子川落难的时候雪上加霜。

  她去婆家找王子川的时候,王子川正在打电话,儿子边看动画片,边大喊大叫地在客厅里冲来冲去,看见她来了也没有停下来搭理她。公公婆婆都出去了没有在家。

  她抱住孩子,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突然觉得有点心酸。儿子和她挨噌了一会,又在客厅跑来跑去。

  王子川打完电话后没有开口,而是无聊地盯着电视屏幕。

  她尴尬地坐在王子川的旁边,开口说:我昨天才知道你失业了。

  王子川看了她一眼,仿佛有点不解,但也没有发问,只是淡淡地说,我过几天就到另外一家公司上班。

  “什么公司?”

  “一家广告公司。”

  “规模大吗?”

  “不大。”

  “你在哪家公司干什么?”

  “没干什么。”

  “哦。”听他的口气似乎没有担任什么职务。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莫名地轻嗤一笑。

  她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也不想问。也许她该安慰她,但她也知道他自尊心强,安慰反而可能让他恼怒。

  今天提出办理离婚手续的事情更不合适,她无法开口,呆了一会,还是走了。

  在以后的几个月中,张城和她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相处时往日的激情也仿佛不再。

  她没完没了地给他打电话,通过别人打听张城的行踪,日夜纠缠着他。她知道自己像个疯子,可是她的心已经疯了,无法克制地疯了。

  张城的耐心终于消磨殆尽。他约她在餐厅见面,正式提出和她分手。

  虽然她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但是她仍然崩溃了。

  她变得象祥林嫂,和每一位她能找到的朋友叨叨地倾诉她伟大的爱情,不断重温一点一滴的温存,难以抑制的爱意,像火山一样爆发,像烟花一般绚烂的爱情。她没有注意到朋友越来越不耐烦地脸,没有注意到越来越多的朋友变得越来越忙,拒绝和她邀约。直到有一天,她找不到任何人。一连几天,她找不到任何人。一连十几天,她找不到任何人。所有的友谊都像张城的爱情一样,突然消失,无影无踪。

  她变得沉默。被迫变得沉默。因为没有人要听。

  那些爱情的细节在反复的咀嚼中早已淡而无味,她在自言自语地重复了几百遍故事情节之后,突然冒出一句刻薄的话:再美味的食品消化之后都是粪便。

  从此,她要做一个刻薄的人。

  四

  钟晓再一次看到王子川是在电视屏幕上,他在接受记者的采访,他们公司策划的一次大型活动受到媒体的广泛关注。他像明星一样光彩照人,温文尔雅、谈吐大方,风头盖过了所有人。钟晓象头一次发现他这么英俊潇洒。他一直是个出色的男人,比钟晓遇见的所有男人都要出色,但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忘了这一点。

  她看到了屏幕上介绍他的职务:盛大广告公司总经理。

  她知道这家公司是全省最大的一家广告公司。

  她听着王子川充满磁性的声音,看着他开朗的笑容,突然明白了自己最深处的渴望,她渴望他的爱,她爱他。她真正最爱的人是他。

  很巧,当天她接到王子川的电话,约她到西餐厅吃饭。那家她记忆犹新的餐厅,她和张城无数次在那里吃饭,最后在那里分手。不过,她不怕那家餐厅,她现在什么都不怕了。

  王子川是最后一个知道钟晓和张城故事的人。

  压抑了整整一天之后,他在房间里痛哭了一场。

  他想起自己是朋友圈子里有名的火山孝子怕老婆,钟晓或钟晓母亲一声令下,他就要在烈日暴晒中骑着摩托车东奔西跑,买东西、送物品、接送朋友,她们从来没有吝惜过使用他的体力,他任劳任怨地干着,但在家里的地位抵不上她母亲养的那只猫。

  甚至钟晓还爱上一个其貌不扬的王八蛋。

  这就是他的下场。

  委屈象洪水喷泻出来。他为他的不值痛哭流涕。

  这么多年,他没有做过对不起钟晓的事,甚至钟晓提出离婚分居后,他的身体还在为她守节。

  这真是天大的讽刺。

  他想起为了不辜负钟晓,自己被迫和在大学里深爱的女友分手,女友那张沉默倔强的脸,默默哀求的神情,都没有动摇他的决心。

  他放弃了自己的爱情,却没有收获应有的回报。这是他的报应。

  他仿佛看到女友的嘲笑。但她不会嘲笑。她只会同情,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来不肯做刻薄的事。嘲笑他的人是他自己。

  王宝祥的一刀。钟晓的一刀。他知道自己的热血已经流尽了,他已经变成了冷血动物。

  没有任何铺垫,点菜的小姐一走开,王子川就直接说:“我们去把离婚手续办了吧。”

  钟晓并不意外,她语调平静地说:“我绝对不会和你离婚。”

  王子川吃了一惊,提醒她:“离婚是你提出来的。”

  “那是以前,现在我不会离婚。”

  “为什么?因为我没有早点成全你和张城?”王子川语带讽刺。

  钟晓一愣,她没有想到王子川已经知道。或者她也模糊飘过这个担心,但终于不敢面对。

  “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王子川换了一种诚恳的语气,“如果你早点跟我说,我会理解。毕竟现在的社会,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自由。”

  “你不在意?”钟晓感到心脏一阵刺痛。

  “也许我们的缘分尽了。”

  “你爱过我吗?”钟晓突然问。

  王子川看着她,很久没有说话。

  “我爱你。”钟晓说。“我绝对不会和你离婚,明天我就搬到你哪去住,我要和我儿子住在一起。”

  她起身离去,留下错愕的王子川。

  王子川这才知道,离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五

  钟晓果然第二天就搬进了王家,婆婆满心高兴。儿媳妇已经一年多没有见过面了,她一直怀疑小两口出了问题,但每次问王子川,王子川都极其不耐烦地说没事。这次儿媳妇搬回来无论如何都是好事,至少孙子可以和自己的妈妈生活在一起了。

  钟晓变得非常懂事。帮助婆婆干更多的家务事,亲自下厨,翻新花样改善伙食。她按照自己的审美重新布置房子,使整栋房子不仅焕然一新,并且独具品位。

  钟晓潜伏的母爱也爆发了出来。她陪儿子讲故事、做游戏,指导他看书识字,溺爱地满足他的一切要求,儿子越来越粘着她。

  钟晓在王家的日子过得非常顺遂,只除了和王子川的关系陷入僵局这件事。

  王子川对这一切变化视而不见,反而越来越晚回家。甚至有一天晚上他整夜未归。

  钟晓再也无法忍受。她坐在床上等他回来。

  直到凌晨,他才回到家里,身上混杂着酒味和香水味,刺鼻难闻。

  “灯红酒绿的生活?”她语调讽刺。

  他没有理她,径直去洗澡。

  他早就没有理她。是她不肯正视。

  她等着他出来。她想今天解决问题,想今天和好,想从此幸福地生活。她隐约知道这希望是渺茫的,但她要求争取。对于要争取的东西,她从来不缺乏冲劲。

  王子川洗澡出来后,直接躺在床上要睡觉。因为房间不够,他们没有分居。

  钟晓忍耐地说:“子川,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但是我爱你,我真的爱你,都因为你不爱我,我觉得寂寞,才会这样。是我自己太糊涂。你原谅我。”

  王子川冷笑了一声:“你爱我,所以红杏出墙?我不懂你的理论。随你怎么说吧,你原谅自己就好。”

  “我以后一定会好好的爱这个家庭。你给我机会,给我们的孩子机会好不好?”

  钟晓躺在王子川身边,把手轻轻搭在王子川身上。

  王子川象被蝎子蜇了一口了,把钟晓的手一把推开,坐了起来。

  钟晓恼羞成怒,高声嚷:“怎么了,我很脏吗?”

  王子川冷冷地说:“这是你的事。”

  “你才脏!天天到外头去泡女人,你当我不知道!”

  “那是我的事。”

  钟晓气地说不出话来,噎了很久,发狠道:“真无耻!”

  王子川把枕头搬到地上,找了一条被子,在地上背着钟晓睡了。

  钟晓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王八蛋!浑蛋!你不是人!仗着有几个钱,你就想把我甩了,你想得美!做梦去吧!”

  钟晓连哭带吼,直骂到半夜。

  王子川始终没有搭腔。

  钟晓不知道自己闹了多久,日夜向王子川进行精神轰炸,无论是软弱的哭泣还是强硬的泼骂,一一使尽了。王子川被折腾得又黑又瘦,却始终不搭理她。

  她没想到王子川会这么狠。

  他回来得越来越晚,外面传闻他有了女朋友,是公司的同事,长得很漂亮洒脱。迫不及待地有人传话给她,想看她的反应。她不敢到公司去闹,她知道,如果真地去闹,一切就完了。

  但是,即使不闹,又能怎样?结婚之后她总是考虑自己的感觉,对婚姻家庭的责任想得很少,现在婚姻凸现出了价值,她却要失去它了。

  知道他有女朋友,她心里搅腾得非常难受。她不甘心,怎么也不甘心。

  有一天,她在家里等着王子川回来吃晚饭,其实他早已一两个月没有回来吃晚饭。她那天突然发了疯,打电话叫他马上回来吃饭。他置之不理。她突然抓住儿子痛打一顿,并打开王子川的电话让他听。她疯狂地叫嚣:“你不回来,我就打死他!!”儿子的嚎叫震动天地。两位老人吓得躲在一边不敢动,只是喊:“别打了!别打了!”

  钟晓打得手痛,喝住儿子让他站着不准动,自己倒在沙发上号啕大哭。

  不一会王子川赶回来,二话没说,抓住钟晓的头发往房间拖进去,关上房间门,拳打脚踢地把钟晓暴打了一顿,大吼着:“我让你打我儿子!我让你打我儿子!”

  钟晓挣脱地爬起来,抓起一只花瓶“砰”地让在地上,苍白着脸叫道:“你别以为他是你儿子!”

  房间一片寂静。

  钟晓看着狼藉的房间,头脑一片空白。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她连夜收拾东西带着孩子回到了娘家。

  六

  新年夜,钟晓徘徊在江边。年轻的情侣一对一对站着坐着,等着广场的新年钟声响起,以期欢呼庆祝。不少人在放烟花,璀璨的烟花朵朵开放。

  总有这样那样的声音评论这朵烟花太简单,那朵烟花没变化。

  钟晓苦笑着,幸福的人总是不满足。就像自己对爱情,也曾经诸多挑剔。但是,现在一个人落寞地在这里,才知道所有的烟花都是美的,所有的烟花其实差不多,所有的烟花其实都只能看。

  突然有一只手拍她的肩膀,她吃了一惊,回头看,竟然是郭艳蓉——她的高中同学,前几年到北京读书,她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郭艳蓉微笑地问。

  钟晓想平静地回答,一颗泪珠却不可抑制地落了下来。她抿着嘴,极力克制地望着她。

  郭艳蓉发现了她的不妥,便邀请她去酒吧喝酒。

  酒吧里坐满了熙熙攘攘的人,她们挤到一个黑暗的角落,紧挨着坐在一起。钟晓哭着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我是不是坏女人?我是不是坏女人?”钟晓哭诉着。

  郭艳蓉始终默默地听着。她的脸变得越来越严肃,神情也越来越冷漠。

  “我知道我不好。刚才如果不是碰见你,我想,听完新年的钟声,我就跳进去了。我知道水冷,可是,我真的不想活了。”

  “那你儿子怎么办?”

  “他爸爸自己会管他。”

  “你不是说他不是王子川的儿子?”

  “我当时只是想伤害王子川。我恨不得把他气死。现在想起来真幼稚。我赢了吗?我赢了什么?我真正输得一无所有。”

  “钟晓,这么多年你完全没有长大。怪不得王子川再也不爱你。”

  “你不需要这么落井下石!我看见过的白眼太多了!不缺你一个!”

  “你看看你,身材臃肿,披头散发,说话张牙舞爪,我刚才差点认不出你来。你原来在学校里是出名的美人,现在为什么这样?”

  “我都是要自杀的人了,你要我怎样?涂脂抹粉,闪亮登场?”钟晓冷笑起来。

  “你真的想死?”郭艳蓉冷冷地说,“真的想死,你就去跳河,我给你机会,我不会拦你。真想死的人谁也拦不住。”

  钟晓呆呆地望着她,“你不同情我?”

  “你都要死了,你管别人同情不同情?别人就是再同情你,你不也就是一个死人吗?说不定王子川还松了口气,终于摆脱了你,连孩子都不用养,欢欢喜喜迎娶新人。”

  “他凭什么不养孩子?”

  “你说呢?”

  钟晓呆呆地没有说话。突然,她又哭了起来,她号啕大哭。没完没了地号啕大哭。

  郭艳蓉轻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

  钟晓终于哭完了,她努力地睁着红肿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不想死,我要活下去,我要为我儿子活下去。”

  “你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吗?”

  “我太自私?”

  “不是。你总是要想得到别人的爱。但是别人都是靠不住的。你要懂得自己爱自己。等你真正找到自己,而不是从别人的爱里找到自己了,你就真的幸福了。”

  “你觉得我还会幸福?”

  “当然,每一个人都会幸福。”

  “那我该怎么做?”

  “和王子川离婚。”

  “我不想。拖我也要拖死他。”

  “他欠了你吗?”

  “没有。”钟晓蠕蠕地说。

  “那你为什么要拖死他?”

  “既然我不幸福,他也别想幸福。”

  “他不幸福,你也别想幸福。难道你要把自己的一辈子糟蹋在他身上吗?”

  钟晓突然抬起头,尖锐地说:“你是他的女朋友对不对?你来劝我离婚,好和他结婚对不对?”

  郭艳荣气得闭上眼睛不说话。然后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你愿意在仇恨里打发你的一生,那是你的事,我何必多管闲事。”

  她起身要走。

  钟晓拉住了她的衣角,可怜地看着她。

  她咬了摇头,只好又坐下来。

  “钟晓,我不想瞒你,我确实算计着你,但是我不是王子川的女朋友,我跟他八杆打不着。我想开一个店,可是我钱不够,我需要一个合伙人。你知道我去北京学了几年工艺美术,开店的设想我都想好了,我知道我一定会成功的。”

  “我也没钱。”

  “但王子川有。”

  钟晓看了她很久,才说:“用王子川的钱?”

  “怎么样?”

  钟晓心头挣扎着。

  郭艳蓉轻轻说了一句:“放别人一条生路,自己才会有生路。”

  七

  钟晓同意离婚,但要求儿子归自己,并狮子大开口向王子川要200万。

  王子川冷冷地看了她很久,说:“好,你给我一个月,我会筹到的。”

  钟晓的心“乓”地一声破碎了,她知道自己在他心目中已经成为一个彻头彻尾无耻的女人。

  钟晓努力平顺着自己的呼吸,平静地说:“他是你的儿子,我那天说的是气话。新年的那晚我差点去跳河,但是,现在我想为我的儿子活下去。我有一个朋友想开店,我要和她合伙做生意。”

  “随便你。”王子川仍然冷淡地说。

  “你可以随时去看你的儿子。”

  他没有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钟晓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迅速地抹干,起身告别走了。

  一个月后,他们依言办理了离婚手续。

  郭艳蓉想开一家专门卖中国饰品的店,从厨具到寝具,甚至家具,走高端的路线,专门卖给有钱人和外国人。

  郭艳蓉负责组织货源和设计,钟晓负责找店铺、装修、营销及内务。每人出一半的钱,拥有50%的股权。

  钟晓辞去了那份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国营企业的工作,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份工作中。

  她们在全市最繁华的商业街租了一间铺面,装修得美轮美奂,灯光柔和温暖,射灯照耀着的瓷器发出玉一般的光。两张古朴繁复的交椅靠墙,店的后半部是两张官帽椅和一张小方桌。方桌上放着他们主推的茶具。两侧是琳琅满目的郭艳蓉从各处找来的货品。甚至包括绸缎的丝被。

  “赚有钱人的钱就不要怕砸钱。”郭艳荣如是说。

  店名叫“五月花”,是郭艳蓉起的,因为是在五月开张的缘故。她们的货品由郭艳蓉从各地甚至国外进货,标价离谱,但并不乏人问津。

  开张伊始就略有盈余,但郭艳蓉并不满足,她的理想是建立自己的品牌,生产自己设计的东西。

  她塞给钟晓一张美容院的年卡,命令她去塑身和美容:“我们的品牌出来了,你就要当公关小姐,你不但要见得了人,还要配得上我们高贵的品牌”。

  郭艳蓉自己天天穿着一条牛仔裤白衬衫,白天去找纺织厂、陶瓷厂、工艺品厂和家具厂,跟他们签订合同,把晚上设计好的图纸拿去和工厂商量生产。她们的东西产量不高,并没有受到厂家的重视,偏偏郭艳蓉要求又特别苛刻,有时候仅仅是颜色稍有不妥便要求返工,工厂气呱呱叫。工厂实在不干了就由钟晓出马摆平,钟晓精致妍丽的脸庞和三寸不烂的舌头,把那些厂长们弄得七晕八素,不知所以答应所有要求。她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默契。

  钟晓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干,但是看到郭艳蓉的拼命劲,自己也受到感染,也不得不博命起来。几个月下来,不用去美容院也瘦下来了,但是脸上一种容光焕发的精神是以前从来没有的。

  过了三个月,名为“五月花”的品牌终于诞生了。

  半个店铺摆上了“五月花”的货品,比其他的名牌并不逊色,设计中中国元素与清淡雅致相结合成一种书生气质,格外出色。

  钟晓不得不佩服郭艳蓉,也明白了她对质量近乎苛刻要求的原因,她们的标价与名牌相差无几。

  钟晓每天带着她们的产品去找五星级的饭店,立志要让这些饭店摆上“五月花”。

  钟晓带回来的第一个订单非常棘手,郭艳蓉的设计不尽理想,工厂的生产不合要求,钟晓磨破了嘴皮,郭艳蓉绞尽了脑汁。当她们终于成功地让客户接受了第一批瓷器之后,她们欢呼雀跃,开香槟庆祝。

  “我们是成功了吧?”钟晓绽开了脸。

  “没有。”郭艳蓉一贯的冷漠,眼睛里却透出抑制不住的笑意。

  “为什么没有?”钟晓已经微醺,轻轻地抗议。

  “我们的路还长着呢!我们要占领所有的大酒店,全国的大酒店,全世界的大酒店,还有,全世界的有钱人。”

  “你的野心这么大?”

  “心是没有界限的,既然是想象,为什么不想得更痛快?”

  “来,为伟大的野心干杯!”

  “干杯!”

  八

  钟晓从来没有活得这么起劲过。每天打扮得细致得体,送孩子去上学,到店里巡一巡,找客户谈合同。她匆匆走在这个城市最繁华的街上,感觉自己真正融入了这个都会。

  这天下午她回到店里的时候,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浏览商品。是王子川。她不知多久没有见过他了,踏甚至从来没有来看过孩子。午夜梦回的时候她有过哭泣的时候,但是,他的身影已经越来越模糊。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是偶然还是特意?

  她踌躇了一小会,还是跨进了店里。

  他抬起头看见了她,一下子愣住了。

  她微笑地说:“这是我的店。”

  “你的店?”他显然没有从诧异中回过神来。

  “你怎么上班跑来逛街?给女朋友买礼物?”她佩服自己还能这样调侃。

  “不是,公司准备拍一个广告,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

  “无论是拍化妆品、衣服还是香水广告,任何东西,我们的东西都再合适不过了,来来,我来给你介绍我们的‘五月花’品牌。”

  “你们的品牌?”

  “自主品牌,不是代理品牌哦!”

  钟晓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每一样东西,同时不忘告诉他她们的设计师是一流的。钟晓没有发现,她把他当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客户。这位客户也拿出挑剔的眼光,毫不留情地删除他并不需要的商品。

  钟晓谈得筋疲力尽。王子川终于同意和他们签订合同,为广告提供背景饰品。

  “我们可以签订长期合作合同,你们经常要拍广告不是吗?”钟晓打蛇随棍上。

  “可以考虑,我们先看这次合作愉快不愉快吧。”

  “如果在广告里能出现我们的品牌名就好了。”钟晓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王子川斩钉截铁地回答,起身说:“我会派人来签合同的。”

  “你不亲自来吗?”钟晓脱口而出。

  “不,我怕我亲自来,会抵挡不住被迫买下你们店里的所有东西。”他一本正经地说。

  “抵挡不住什么?”钟晓不禁问。

  “你的七寸不烂之舌。”王子川笑着走了。

  钟晓立刻冲去给郭艳蓉打电话:“我又签了一笔生意。还有可能是长期合同哦。你猜我和谁谈的?”

  “谁?”郭艳蓉一贯的冷淡。

  “王子川!”

  “他怎么会找上你?”郭艳蓉有了一点兴趣。

  “他无意中逛进来的。我没想到和广告公司合作也是一条门道!下回我们还可以和电影公司合作!”

  “你是卖给他们不是租给他们吧?”

  “瓷器是卖。小件是卖,家具是租。没想到王子川还很会杀价,一点也没给我面子。”钟晓不禁撅起嘴。

  “你心跳没有?”郭艳蓉冷静地问。

  “心跳?”钟晓回想了一下,“刚看见他的时候有点,后来就谈生意了,你知道我谈生意很投入的。反正我很兴奋。”

  “因为赚钱还是因为他?”

  “这不知道。”钟晓老实地说,“我只知道感觉,分析原因是你的事。你说是因为什么?”

  “有待观察。”郭艳蓉仿佛长伸了伸腰。

  “老实讲我现在只关心我们的‘五月花’,他就像我的孩子,我要他长大,长大,快快长大!”钟晓还是那么兴奋。

  和盛大广告公司的合作很顺利。买的东西取走了,租的东西完好无损送回来。王子川始终没有露面。

  但是半个月后,王子川打电话给钟晓,说爷爷奶奶想孩子,星期六想接回来。

  “没有问题。”钟晓回答。

  打完电话她呆呆地坐着,不知怎么流了泪。是因为王子川终于肯认这个孩子?还是因为别的?

  她告诉孩子这个消息的时候,孩子露出了狐疑的表情:“我和爸爸出去玩,你不会不高兴吧?”

  “不会,妈妈高兴还来不及呢。”

  “为什么?你们俩不是老吵架吗?”

  “你有爸爸爱你,妈妈怎么不高兴?”她搂住孩子,用脸与孩子的脸摩搓亲热,到处闻他温馨的体香。这一年孩子给了她莫大的安慰,母子建立的亲密无间的感情,成为她奋斗的动力。

  渐渐地,每周末把孩子接走成了惯例。王子川经常碰见钟晓,开始的时候只是打招呼,后来也会闲聊几句,钟晓爱和他说店铺的事,他听听,有时候出点主意。他们越来越像朋友。

  钟晓也隐约感到了他的疏离,当她依赖他的时候,他会不露痕迹地避闪,当她撒娇的时候,他并没有回应。他只把她看成孩子的母亲而非他的老婆。

  钟晓原本是清丽的女人,到了这个年纪,依靠女性十足的服装修饰,越发有韵味。她知道自己的魅力,有些客户简直她多眨一下眼睛就会扑上来,她像美丽的花蝴蝶,不停留的花蝴蝶。但是她的前夫的冷淡,不自觉地激发起了她的征服欲。

  一天钟晓逛街逛到王子川公司附近时已经接近午餐时间,她心血来潮打电话给他让请吃饭,他很自然地答应了,并没有敷衍搪塞。

  他们在一家临街的餐馆吃饭,可以看见路上匆匆的行人。王子川放松随意地坐着,不时地望着街外,神情还是那么冷淡。

  “有时候我觉得你和郭艳蓉真像。”钟晓说。

  “谁?”他转过头来。

  “郭艳蓉,我的合伙人,你还记得她吗?高中的时候和我们一个学校,隔壁班的,长得又黑又瘦,成绩很好。”

  “我一直以为你的合伙人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可能。不不,我害怕讨厌男人。那天我在河边想死的时候,碰见郭艳蓉,我们去酒吧喝酒,我向她哭诉,哭得一塌糊涂。她叫我和你离婚,弄一大笔钱和她一起合伙开店。”

  “她叫你和我离婚,弄一大笔钱?”

  “对。当时我说,‘你是不是王子川的女朋友,想叫我和他离婚,然后和他结婚?’她气得脸都白了,差点夺门就走。那时候我真是神经质,是不是?”

  王子川把眼睛转到街上,没有搭话。

  “她坏得很,那天晚上她跟我说,你去死吧,我不会拦着你。河上又没有盖子,想怎么跳就怎么跳。她说话就是那么狠,我差点被她气疯了。但现在想想,如果她不是那么逼我,我哪会想活。她不仅救了我的命,还救了我的一生。”

  “拿着我的钱?”王子川轻哼。

  “什么你的钱,本来就该是我的。”钟晓撒娇说。

  “你知道吗,为了弄那笔钱,我差点把裤子都当了。”

  钟晓嘿嘿地笑,说:“郭艳蓉就是这么狠的人。我就爱她这一点。她和工厂谈条件,厂长都被她逼得差点跳河。大概是因为性格怪,到现在还没有结婚。我经常说她是艺术家脾气。”

  “她很少到店里去?”

  “这些琐碎的事她才不耐烦管。为了她的设计灵感,她能关在屋里一个月不出门不见人,连电话都不接。有时候我要摸到她那去,看看她是否还活着,顺便给她补充点方便面。”

  王子川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

  “你对她感兴趣?说不定人家早有男朋友了,我以为她在闭门搞创作,说不定她和男朋友在翻云覆雨。”

  王子川微微一笑,埋头吃饭。

  钟晓有点后悔自己说多了。为什么要自己的丈夫听别的女人的事?虽然郭艳蓉是个长相平凡的女人,但是自己夸得多了,难免会渲染出魅力。

  钟晓把话题转到了儿子身上,王子川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始终维持着他淡淡的表情。

  九

  钟晓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一个月后的一天,她约客户在酒店吃饭,无意中看到了王子川和郭艳蓉在靠窗的地方坐着,他们交谈自如,显然很熟。

  血液哄的一声涌上了她的头部,她一阵晕眩。一种被出卖的感觉刺痛了她。

  他们是朋友,说不定她真的是他的女朋友。他们坐在一起,同样的斯文淡定,气质出众,宛如一对璧人。她从来不知道郭艳蓉是这么出众的一个女人。

  她踉跄地冲出了酒店,懵头懵脑地在街上乱走,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广场旁的河边。她在长椅上呆呆地坐着。想到自己千方百计弄来的钱,还是不知不觉地回到王子川女朋友的手上去,她想大笑,又想大哭。

  她冲到郭艳蓉的家里。

  郭艳蓉边开门边笑着问:“干嘛,想我了?”

  她的笑容虚伪难看,钟晓伸手给了她一个耳光。

  郭艳蓉捂住脸,呆了。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骗我!”钟晓抓起茶几上的一个茶壶,啪地摔在地上。

  “我那么信任你!你竟然骗我!你是一个王八蛋!!我原谅不了你!!”钟晓到处乱转,想找其他的东西砸。

  郭艳蓉抱住她,把她推倒在沙发上,同时给了她一耳光。

  钟晓大哭起来。

  郭艳蓉去找了一支扫帚,把碎片清理干净。

  钟晓渐渐停止了哭泣,冷冷地坐着。

  郭艳蓉挽着两臂,站着冷冷地说:“两个选择:一个是马上散伙,明天到律师事务所办手续。一个是听我说,然后再做决定。”

  “你说,我看你能说出啥来!”

  “那我说的时候地不准打岔!”

  “你有什么资格规定我!你们俩奸妇淫妇,你还有脸!”钟晓尖声叫了起来。

  郭艳蓉立刻走去打开大门,冷冷地喝道:“你给我走,明天律师楼见。”

  “我不走!”钟晓不知为什么感到心慌。

  郭艳蓉看着她一会,叹了口气,把门关上。

  她走到厨房,泡出两杯绿茶,在钟晓面前的茶几上重重地搁了一杯,在一旁坐下,啜了一口手里的茶。

  “我和王子川早就认识,我们在大学的时候谈过恋爱。不过毕业的时候分手了,因为他看上你们家能帮他安排工作。毕业后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今天他不知怎么找到我的电话,我们一起吃了个饭。我并没有打算和他怎样,你放心吧。”

  “你们?”钟晓的食指晃来晃去地指着,一时接受不了。

  “我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以为反正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何必说出来把事情搞复杂呢?”

  “大学的时候我还是他的女朋友!”

  “所以他和你结婚我并没有去破坏呀。”

  “那明知道我是他女朋友,你为什么和他谈恋爱?”

  “那你明知道自己是王子川的老婆,为什么还要和张城谈恋爱?”

  “我说不过你。”钟晓不甘心地说。

  “我本来就没有对不起你。”

  钟晓气呼呼地坐着。

  郭艳蓉突然扑嗤笑出来:“今天看见我们了?吃醋了?”

  钟晓扭过头不理她。

  “还打破了我刚烧出来的一支茶壶。现在连样品都没了。本来还想和你分享成果的。”

  “你真的不爱他了?”钟晓突然认真地问。

  “至少没你这么爱。”郭艳蓉笑着说。

  “我也不是因为吃醋。我只是怕你骗了我。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要是连你都骗我——”钟晓眼睛又红了。

  “好了好了,别人听了还以为我们是同性恋。”郭艳蓉拍拍她的手。

  “我差一点又去跳河。”

  “别犯傻!”郭艳蓉冷下脸来。

  “我也知道自己傻,可是万一你是他的女朋友,把我好不容易弄来的钱又套回去了,你说我怎么办?”

  “那也不用跳河。你在我们公司的股份分红,早就收回了当初的投资成本。那200万只要你自己没有败光,不是还在吗?”

  “对哦,我怎么气糊涂了。”钟晓有点羞。

  过了一会,钟晓问:“你让我跟他要200万,是不是也想借机报复他?他跟我说,他差点把裤子都当了。”

  “太太和情妇的报复计划?”她们俩同时大笑了起来。

  “是我那天和他吃饭的时候说起你的事的,我把你夸得像一朵花,当时还后悔,怕他对你感兴趣,没想到他真地去找你了,大概是跟店员要的电话。”

  “今天我们不过聊了聊这几年的情况,没说什么。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大家都觉得陌生。”

  “你一直没有结婚,因为心里还有他?”

  “也不是,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其实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

  “真的?你真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啊。”钟晓感慨地说。

  这时她们心里都清楚,她们相知相交的日子遗憾地结束了。

  十

  过了几天,郭艳蓉果然和男朋友一起约钟晓吃饭。

  那男的穿合体贴身的灰色西装,平实的小平头,气质沉静儒雅。

  “刘少军。”郭艳蓉介绍说。“这是钟晓。”

  刘少军非常体贴,把两位女士照顾得舒服满意。

  刘少军自称是一个小商人,说话幽默风趣,对郭艳蓉尖酸刻薄颇为纵容。十分出色的一个男人,但郭艳蓉的表情仍是淡淡的,她好像从来没有热情过。

  钟晓简直为刘少军抱不平。她有意活跃气氛,娇俏的笑声和爽朗的谈吐在餐桌上回荡。他们谈着社会新闻、经济人物,海阔天空,度过了愉快地晚餐时间。

  饭后,刘少军殷勤地把两人一起送回家。这是难得的,因为繁忙的交通和繁忙的都市人,已经很少有时间做这些没意义的事了,打出租车更加方便快捷。

  第二天,钟晓打电话给郭艳蓉说:“这么好的人,千万别错过,不要那么冷淡!一定要嫁给他!”

  郭艳蓉只是笑:“他并没有想我求婚。”

  “诱惑他!逼他!方法多得很。你得聪明点。”

  “为了得到他,不择手段?”郭艳蓉嘲讽地笑。

  “这种时候千万别清高。等你嫁给他了,再清高也来得及呀。”

  “嫁给他就是黄脸婆了,还清高什么。”

  “你是不想结婚,还是心里有别人?”钟晓试探。

  “我在等他心甘情愿地娶我。”

  “很重要吗?”

  “我觉得很重要。”

  “好吧好吧。我真怀疑,你不会现在还是处女吧?”

  “我保证不是。”

  “好吧,别说我不关心你。”

  郭艳蓉也并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心思。她喜欢刘少军的幽默豁达,以及老派的作风,但她没有心跳加速,她没有因为凝视他而忘记时间。她知道自己已经三十几的人了,不可能再像少女那样恋爱,但是,没有那样感觉的爱,真的是爱吗?

  刘君经常会打电话给她,问她:“在干什么,再想什么?要不要一起吃饭?”可见他是喜欢和她在一起的,但是就没有进一步的表示。大概他们真的没有相爱到非在一起的地步吧。

  不久,原本发展顺利的“五月花”陷入了危机之中。

  市面上大量出现仿品,甚至沦为大街小巷礼品店的基本款,价格低廉得惊人。有的产品甚至一模一样,应该是供货工厂按照原设计大量制造的跟单。

  郭艳蓉啼笑皆非,也许应该感谢广大消费者对她的设计的认可。但是市场的泛滥降低了商品的品牌价值,店铺的销售量急剧下降。

  虽然郭艳蓉有一批新的设计要推出,但是,即使推出,市场很快仿造的情况仍会出现,无法解决目前的困境。

  当然可以和制造工厂打官司,但调查取证的大量时间精力她们花费不起,而请专门的法律顾问来解决也是不现实的。和工厂结束合作关系,又要花大量的时间精力去寻找新的工厂,同时也无法避免新的厂子不出现同样的问题。而且,显然合作的瓷器厂、纺织厂和家具厂都不同程度地有这样那样的不守信用的情况存在。

  郭艳蓉和钟晓联系,钟晓说在外地旅游,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郭艳蓉孤军奋战,疲倦而茫然。也许她该自己开工厂,在全国设经销商,把商品推向海外市场。但是,哪来的资金?而且以她和钟晓的能力谁也做不了这样的大事业。

  夜晚,郭艳蓉时时从破产的恶梦中惊醒过来,大汗淋漓,头脑燥热,辗转反侧,无法再度入睡。

  她找不到刘少军,公司的人说出差了,手机总是无人接听。

  这是一个溽热的夏季,身体潮湿,心情郁闷,郭艳蓉不知何去何从。

  等了十几天,接到钟晓的电话,却是一个晴天霹雳,钟晓提出退资退股。

  郭艳蓉想问为什么,心里却明白,还有什么好问。

  她听到自己说:“随便你。”

  钟晓仿佛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挂了电话。

  郭艳蓉从店里回到家,倒头便睡。已经无法可想,无人可商量了,反而无牵无挂。

  话说回来,大不了关门,她并没有亏本。

  想通了之后,郭艳蓉心平气和地和钟晓到工商局办理了相关手续,由于前一阵销售状况良好,并没有滞压很多库存,与钟晓五五分帐之后,郭艳蓉还略有一点流动现金,但是长期维持现状很困难。

  一天傍晚,她坐在店里算账,正在算计着还能支持多久,是否要关门。

  王子川走了进来。他很忙,难得有时间出来逛,而且手下办事的人很多,他没必要为租买货品的事情亲自来。

  果然他说:“一起去吃饭。”

  “好。”郭艳蓉爽快地答应了。

  他耐心地等着她关上铺门。

  “店员呢?”他问。

  “晚上有事请假,反正也没什么客人。”郭艳蓉淡淡地说。

  他没有说话。

  他带她到了一家新开张的中式餐厅。

  这餐厅坐落在一座公园里,繁复优雅的中式花窗外传来阵阵清新的花香,店里的铁观音味道很好,郭艳蓉的心安静了下来。

  “我听过你的店要关门了。”王子川说。

  “城里的事情,谁也瞒不住谁。”郭艳蓉自嘲地说。

  “钟晓退资了?”

  “是,手续都办完了,五月花现在是独资公司。”

  “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郭艳蓉觉得王子川问得很奇怪。

  “钟晓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我听说那男人是你的男朋友。”

  “什么?”郭艳蓉大吃一惊。

  “你不知道?”

  “公司的事焦头烂耳,我怎么可能知道?怪不得我一直联系他们俩不上。”郭艳蓉慢慢消化过来,“她为了这事退股?真没想到。我还以为是因为经营的困难。”

  “你难受吗?”

  “不知道。现在还不知道。也许我回去会哭。我是一个慢性子。”

  王子川凝视了她很久,慢慢地说:

  “我那次在事业上碰到挫折,失业在家,本来想和钟晓商量,至少谈一谈,但是她突然提出离婚,我还以为是因为我失败的缘故。后来才知道,她是爱上了一个男人,想跟那个男人结婚才提出离婚的。等我明白过来,找她离婚,她因为和那人分手了,反而不肯,最后敲诈了我200万。你现在和她划清界限最好不过了,免得你以后发达了,她敲诈你。”

  “她好像急着要钱。也许急着和刘少军结婚吧。那天她还劝我一定要抓住刘少军的,没想到我没抓住,她倒抓住了。”郭艳蓉嘲讽地笑,挥手向服务员要了一瓶香槟酒。

  王子川内心感触,也跟郭艳蓉一起痛饮起来。

  喝多了的郭艳蓉大谈特谈自己的梦想:自己的工厂,遍布全国的经销商和海外代理商,五月花成为世界顶尖的中国工艺品品牌。她一个劲地问:我的野心是不是很大?我是不是一个狂女人?

  王子川微笑地听着,耐心宽容。

  最后郭艳蓉喝得昏昏沉沉,王子川把她送到了家。

  郭艳蓉的家让王子川开了眼。除了厨房和卫生间,80多平方米的房间完全打通的,一张古色古香的中式围床靠在墙边,一张可以媲美乒乓球桌的大书桌摆在窗前,散落在四周的各种多宝格和书架上错落有致地放着各类淘来的东西方古董,青花大缸里插满字画,吊灯是西式的古董水晶灯,台灯却是粉彩磁灯。

  房子的四周开着大窗子,窗台上种满了各色植物。

  一对BMW的落地音箱靠着一面墙,对面是一张舒适的长沙发,地毯上散落着唱片和杂志。

  王子川把郭艳蓉弄到床上躺下了,却舍不得离去,蹲在地毯上,把CD机和胆机打开,放一张蔡琴的民歌来听。

  他躺在沙发上,在那磁性温润的嗓音中睡着了。

  十一

  第二天早晨起来王子川若无其事,邀请头痛兼迷惑的郭艳蓉一起去吃早餐,被她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王子川穿皱的衬衣和打开的纽扣,无意中流露出的男子汉的气概,使郭艳蓉脸红。她不知道多久没有为一个男人脸红了。

  但是那天之后,王子川一连二十多天没有和她联系。她无故跳动的心又渐渐淡漠下来。

  当她接到王子川的电话希望她到公司来一趟的时候,她怀疑自己的耳朵。

  “到你们公司,为什么?”

  “有人想与五月花合作。”

  “谁?”

  “来了不就知道。”王子川笑着说。

  一路上她颇多猜测,也想过可能是王子川本人想合资,不过她会拒绝,因为会感觉尴尬。

  盛大是一家很大的广告公司,占了大厦的三层,男女员工均装扮时髦,偶尔有明星样子的人在穿梭,让人感觉目不暇给。王子川的办公室宽大明亮,办公桌和沙发线条简洁。

  王子川公事公办地请郭艳蓉在沙发上就座,拿出一个文件夹,请她看五月花有限公司的发展策划,包括公司构架、产品范围、筹建工厂、营销渠道等,计划用三年的时间扩展成一家跨国公司,主要市场放在国外。换句话说,这项策划把郭艳蓉的梦想变成了可操作的现实。

  “我们老板接受了这个项目,准备投资。”

  “你们老板?”

  “对,他是一个香港人,很有钱。我们公司就是他开的。”

  郭艳蓉不知不觉绽开了笑容。

  “不要高兴太早。你等于把公司卖给我们了。以后你只是五月花的一个小股东。由于你创始的品牌价值,我们会折成股份分给你。但是,以后的五月花就是我们老板控股了。当然你可以在公司担任设计师,但我们还会聘请其他的设计师。如果你的设计不符合市场需要,甚至只是不符合总经理的个人口味,就可能被枪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在商言商。总经理是谁?”

  “我。”

  “你?”

  “由于我推荐这个项目过于卖力,所以老板就把这重任交给我了。”王子川苦笑。

  “我给你添麻烦了?”郭艳蓉反问。

  “也不是。说不定我也想干。”

  “我有选择吗?”

  “当然有。你也可以结束店铺,自己开一家纯手工作坊,产品放在其他店铺寄卖,或者接受其他公司的订单。这样你就可以爱设计什么设计什么,实现艺术家的自由。”

  “你希望我怎样?”

  “我尊重你。”

  “换句话说就是无所谓?”

  “换句话说就是我无条件支持你。”

  “我要考虑。”郭艳蓉最后说。

  “不要太久。”当然这是一句废话,因为他们俩都知道郭艳蓉拖不了太久,她拖不起。

  郭艳蓉还是选择了与盛大公司的合作。

  之后,王子川忙着公司的筹建,而郭艳蓉则忙着设计新的东西。公司重新开张时将推出产品发表会。

  郭艳蓉对用开会的形式来确定产品的设计方向十分不适应,她的作品多次被枪毙,数番疲劳会议大战之后,她在会议上公然向总经理发飚,表示不干了。

  “那你就回家开手工作坊。”王子川冷冷地说。

  郭艳蓉气绝,夺门而出。

  回到家,她不知道自己该大哭一场,还是该大骂一顿。她坐在书桌旁,画了一幅又一幅王子川的丑漫画,写上,“王子川,我恨你!”然后用钢笔把他的头像戳破。她画了自己的画像,旁边画了一颗残破的心,缺口处是一颗泪滴。也许她的主题应该是一颗黑色的心戳着一支钢笔,一颗红色的心缺着一颗泪滴。不过总经理大人是不会通过的。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要什么。

  门铃响了,郭艳蓉去开门。

  王子川讪讪地站在门外。

  郭艳蓉想关门,王子川迅速用脚顶住门,从身后拿出一盒包装好的礼品说:“我向你道歉。”

  “什么东西?”

  “打开看看。”王子川引诱地说。

  郭艳蓉想了想,没拗过自己的好奇心,打开了包装盒,是王菲的唱片全集。

  “天呀!”郭艳蓉忘形大叫。

  看看王子川得意的笑脸,她无可奈何地说,“原谅你一次。”

  郭艳蓉冲到唱机前,迫不及待地打开来听。

  “宝丽金公司的原版。我早就买好了,没时间送给你。”王子川说。他走到工作桌前看郭艳蓉的漫画,然后大笑。

  “笑吧笑吧,总经理大人。”郭艳蓉消极地说。

  最后他看到了一幅并排的黑色戳钢笔心和红色滴眼泪心的设计图,他一本正经地说:“这幅设计图明天拿到会议上讨论吧。”

  “不,我要在手工作坊生产。”郭艳蓉拖长了声音说。

  王子川走到郭艳蓉面前说:“看看我的眼睛,知道我几天没睡觉了吗?体谅体谅我。”

  说着径直在沙发上躺下,闭眼休息。

  郭艳蓉又好气又好笑。她轻轻地拧低了唱片的声音。

  王子川醒来的时候,看到了郭艳蓉笼罩在昏黄台灯下埋头工作的身影,心头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撞击。那是很多年前看到她的时候的感觉,心慌而甜蜜的感觉。

  他喊了一声:“我醒了。”

  “醒了?”郭艳蓉抬起头,伸了伸懒腰,说:“我煮了一锅稀饭,想吃吗?”

  “当然。”王子川毫不客气地说。

  王子川看到细脆的土豆丝、白绿分明的青葱豆腐和鲜艳夺目的鱼香肉丝分别盛在青花小碟里时,吃了一惊:“你还会做菜?”

  “家常菜而已。我一个人住,不会做菜不是饿死了?”

  “你吃了没?”

  “还没有。”

  “为什么要等我?以后别等我。”王子川边盛饭边说。

  什么以后?郭艳蓉默默地看着他等他解释。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付给钟晓200万?”

  “不知道。”郭艳蓉仿佛被他的眼神蛊惑。

  “因为从结婚起,我就从来没有爱过她。”

  郭艳蓉没有说话。

  “从和你分手起,我就没有爱过别人。”王子川又说。

  郭艳蓉仍然没有说话,但她感觉有两行泪从眼眶滚落下来。她想起钟晓问过的话:“你什么不结婚,是不是因为心里有人?”是的,她心里有人,她总想忘记却永远也没有成功的人。眼前的这个人。

  十二

  王子川的东西陆续在郭艳蓉家出现。牙刷毛巾,睡衣西服,书和文件。下班之后车轮就像有自己的意志,毫不犹豫地往郭艳蓉的家驶去。

  求婚是在一个早上。

  王子川到处找不到领带夹,气急败坏。

  他把郭艳蓉拖起来,大声喊道:“走,我们马上去结婚!”

  “为什么?”郭艳蓉睡意朦胧,“因为找不到领带夹?”

  “我要把所有东西都搬过来!我受不了了!”

  他们就这样去结了婚。

  婚后并没有住郭艳蓉那里,而是另外买了一栋大房子。因为郭艳蓉的房子只适合艺术家住,如果养个摇头晃脑的孩子,准得把所有的古董都打破。但是王子川非常喜欢郭艳蓉的房子,经常拖着郭艳蓉甚至一个人跑去听音乐,虽然新书房的音箱更加高级,音色更好。这证明人有时候完全是感觉的动物。

  再看见钟晓的时候仿佛已经是在世为人。

  郭艳蓉大着肚子在小花园里拔草,顺便晒晒太阳。看见钟晓站在门外按门铃时,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郭艳蓉把钟晓让到客厅坐下,给她泡了一杯龙井茶。

  “你和刘少军结婚了?”郭艳蓉随口问。

  “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钟晓冷笑地问。

  “什么?”郭艳蓉感到吃惊。

  “我们没结婚。他的生意破产了。”

  “怎么了?”

  “他投资的一个房地产项目,因为建筑质量问题被业主告了,后来又发现土地产权不清,他被搞得倾家荡产,我们后来就分手了。”

  “怎么会这样?那么稳健的一个人。”

  “他稳健?我打一个电话给他,他忙不迭的就出来,他稳健什么?”

  郭艳蓉一愣,说不出话来。

  “还是你有手段,那时候当机立断就把刘少军甩了,粘上了王子川。听说你们结婚了?”

  郭艳蓉没有说话。

  “我一直想,我们全都玩不过你。劝我和王子川离婚,骗了王子川一大笔钱来开公司,等公司上轨道了,又一脚把我踢开,自己去和盛大公司合作。怕我和王子川复合,故意介绍我和刘少军认识。你太有心计了,太可怕了,王子川不怕你吗?”

  不,王子川怕的是你。郭艳蓉在心里默默地说。

  郭艳蓉想起自己和钟晓曾是最好的朋友,并肩奋战的伙伴,现在却已经分道扬镳,再也说不到一块,内心不禁恻然。

  世界本来是个万花筒,从钟晓的眼里看她,竟然有这么传奇的色彩,她不知道自己该欢喜还是悲哀。

  钟晓提出到五月花公司的营销部工作,郭艳蓉答应和王子川说一说。

  王子川却一口回绝了。

  “饶了我。”他说,表情象怕被蝎子蜇一口。

  从此钟晓从他们的生命中渐渐隐退。

  钟晓的儿子倒是经常来,郭艳蓉待他像自己的孩子。毕竟,我得到了幸福。郭艳蓉想。

(全文完)

没有评论:

相关文章:

 
Blogger by [ 小说文学 ] : code Name BlackCat 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