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5月20日星期日

《无关风月》


 一,遐想,于芒草上长出的

  可以说学校是在一座小山上,你知道提到山什么的,我的叙事好象不免就要带上泥土气味了。我每天清晨出门上学就得爬山,下雨天就他妈的更该死了,在快到学校的一段坡路上布满了粘稠的红土,我的雨鞋常常陷在里面,就像是陷在什么爱情旋涡里似的,好不容易拔出步子得意洋洋的继续往学校走时,回头望望脚印,却发现自己的一只鞋还像萝卜一样插在泥土里。


  天晴的日子我就和亮子绕过学校跑到山坡上。跳过莽草覆盖的水沟,裤脚溅上泥根本不管。山坡上隐隐现出条逍遥的羊肠小道,风在耳边收割走青春的那些烦恼,远出吹来的炊烟味道像少女迷离的眼。放学的铃声敲过后,嘈杂的声响和泛起的扫除时张扬起的灰尘被远远抛在脑后。我要了亮子饭盒里的烧肉他夹去我的咸鱼,我们一个劲的扒饭,看着山坡下老农正弓起腰拨弄韭菜,一样简单平静的一天又落幕了。


  在我和亮子认识最初的两年只喜欢在黄昏时候一起去山坡吹着微风细嚼慢咽,在一个固定的地点席地而坐,莽草站立起来高过我们。吃过饭我们就躺下来吹牛,说我长大要干什么什么,我长大想做什么什么。草也有一种香气,和炊烟和黄昏的香气一样,我掏出了破口琴,这玩意还是小学时学的,我开始吹一个曲子,皮肤黝黑的亮子似乎已经睡着了,眯起小眼睛,可能是害怕臭虫钻进耳朵而刻意抱头平躺在莽草上。我在吹个他没听过的旋律,甚至是我也不明白的曲子。


  二, 胖头鱼,水坝捉鱼一霸


  国庆节前的一个下午终于可以不上学了,我闲着,亮子说我闲着是很破坏治安的一件事,所以我跟他去了他家,确切的说是他骗了我去他家。我是个懒的走远路的家伙,于是他说他家不远,从学校往前再往前就到了。我说多长时间,他伸出两根手指说,不过两盏茶工夫。当我走了两小时还没到的时候我问他,你知道两盏茶工夫多长时间么。他说他压根就不知道两盏茶工夫是多久,反正就是有一会。我正要发作时我们已经在一个麦田里穿行了,夏天盛开没多久,青色的麦田像烟,两只据他所说的叫什么的白鸟扑录扑录的飞远了。


  他走在前面,灰蓝色衬衫的后背泥泞不堪。没多久,哗哗的水声开始灌满我的耳朵。我说我走不动了。我问他还有多远啊,他轻松的一笑,厚黑的唇咧开,露出白的像夏季日光般的牙齿说,还有一会呢,这似乎才刚开始呢。


  我没有再跟他走下去,我们在那水声弥漫的水坝上,脱去凉鞋,卷起裤腿,任由那从芦苇凼深处源源不断淌出的凉水亲吻脚丫。亮子说这里鱼多,多是胖头鱼,下汤的好美味,说起来人都荡漾了,我使劲往深不见底的水里看,却怎么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亮子突然跳进水里,看架势还像那么回事,他游泳的姿势难看了点,不过倒实用,没过多久就划到远处去了,上游的水浅,只到小腿,他站住脚,扫描了一遍附近水域,又突然扑了过去,不知从哪里冒出的亮子说的白鸟,又扑录扑录给吓跑了。他好象抱住了什么,但最后还是空手回来并且还是说着那句,我在这里捉鱼堪称一霸,这次纯属失误,失误。


  黄昏早在天边沸腾了。他带我从小路把我送回家,折腾了半天我都没有去他家,我只记得胖头鱼和水坝,对了,他第二天来找我和我说昨天他没甘心,回去又抓了一回,似乎还是那一条,在天黑透之前还是把它送去下汤了。谁知道是真的假的呢。


  三, 暗流,整个秋天在打结


  亮子说家里的事情很多,父母很需要帮手,于是在新学年我就没看见他了,这是我们相识的第三年。


  坦白说我现在都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因为时间太久,世界最无奈的事就是你试图去记住一些人一些事情,但是岁月总是急于刷白牙齿,就算还有那么一些记忆,也早已被青苔覆盖的面目全非。亮子从没和我说起他家里的事情,他说家里人都是农民,不值得一提。家里还有个妹子,比他小一点。他从来没带我见过她,他说妹子丑,见不得人的。


  我的生活还是出奇的平静啊。上厕所时在腋下夹本村上春树要么卡夫卡,无聊的时候也捣鼓些诗歌,亮子曾经毫不客气的说那些玩意是在浪费纸张,好端端的文章非要用半张纸写。我在那本专门写诗的笔记里记有亮子家的电话号码。


  学校宿舍熄灯时,我就点蜡烛,由于亮子不上学了,本来两个人睡的大床刹时开阔了,不过我总觉得少了些东西。我半夜还是要被花蚊子叫醒,还是要挑灯打蚊子,只是现在吃力些,以前亮子三两下就解决的蚊子突然嚣张起来,闹腾到黎明才肯撤退。运气差的话我还要解决几只和我一起同床共枕的蜈蚣。


  不过我半夜小便就方便了许多,怎么说,就是亮子睡在我旁边的时候他不许我在窗台小便,他总迷糊的说,你小子他妈的在干啥,在窗台小便可不行。其实我不仅是在窗台小便可恶,更可恶的是我常说梦话,说我要把班花美美怎么怎么,所以为了堵上他的嘴我就要常常大清早起来,拿了饭盒跑很远,到山坡下的老农家里给他买芋头稀粥。给美美碰上了,她总会淡淡的神秘的笑着,仿佛什么都知道似的,对我说没有任何创新的问候:这么早啊。于是我跑的更快了,腿脚不是很麻利的我也会跑出在运动会上拿奖的速度,并且没有回头的道理。脸还会不争气的红,红的像什么,怎么说呢,红的像那老农种的那些柿子。


  我早在三年前就喜欢上了美美,但我胆子很小,就是亮子说的没种,我一直没和她说什么和主题有关的话,也没做什么表示,甚至是打个照面也像夹生饭一样生硬,看上去宠辱不惊的样子。亮子说过,可恶的家伙通常喜欢假正经。美美曾经坐在我前面,上课时候我总对着她的头发胡想,那些乌黑的发丝像沼泽,我的眼光落进去很难自拔了。但是我始终没说什么,下课的时候装做写功课,想要找茬的话就问几个低能的数学问题,俨然一个好好学生的样子。


  记得我生日那天美美送给我一个存钱罐,是个塑料小猪,痛不欲生的是小猪没有可以取钱的洞口,只能往里面放,你拿锤子也无济于事。像是我向往的那种梦幻般的爱情,狠命往投币口里看直到眼睛抽筋。不过有一点我不明白,美美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虽然我的生日可有可无,但她怎么会知道的呢。于是我就胡思乱想了。于是我写了首诗,在我专门写诗的本子里面。


  钱不能从小猪里取出


  爱,只能在外头放眼


  一味投入的爱情积累了很多


  最后都纠结得化不开了


  像你我相爱的那么多


  打结的秋天


  这鬼东西里出现"爱"的次数太多,实在太直抒胸臆了。由于这一页就写了这么几句,浪费纸张太严重,亮子在半夜拿去上厕所了,连同我记了他电话号码的那开头一页。


  四, 后边的墙,俗不可耐的打架


  学校后面的墙,靠近我们倒垃圾的地方,远看上面很脏,近看上面还是很脏,不过看清了那都是学校的好事分子涂鸦之作,不免有经典的东西,我们称之为墙壁文化,从七绝到打油诗,从印象派画作到后现代抽象派画作,应该有的都有,不该有的也有。


  我以前和亮子写的,"祝我们泡妞永远爽"的祝福语之类的,也毕竟逃不过岁月的洗刷,好在我们以前年年要修缮一番,用修正液重描一遍,亵渎了墙壁的感觉和虐待贞女一样过瘾。在我们第二次修缮的时候,也就是亮子走前一年,我发现在一个窗台下面赫然写着"美美是骚X",我当时那叫一个气,气的中饭也没吃,四处打听,还盘问了和我们一样前来涂鸦的家伙,最后打听出来,是个大我们一年级的其貌不扬的男生,我把他从教室里叫出来,二话不说的朝他那青春痘放肆的嘴脸上乱砸,我的拳头虽然不硬但也着实让那家伙够呛,在他没来得及还手的时候我转身闪人,亮子跟在我后面,那家伙后来叫了一大帮兄弟说要卸了我右手,好在亮子强壮,而且出乎意料的不知从哪里找了很多看上去很会打的哥们,我们进行了大混战,亮子身手敏捷,放倒了那家伙,我趁势逼近过去,跟骑马似的,然后落拳,打得手疼的吃不住才收手,这家伙的狗牙很硬,我手疼了七天,他只掉了一颗门牙。


  事后我被记过一次,亮子也没逃过,后来我发现那颗门牙是亮子打落的,好在那家伙临近毕业,没有下文了。这样的出头,在言情小说里多的像狗屎,但我还是做了,我一向藐视言情小说俗气来着,亮子一语道破了真理:人在恋爱的时候使的全是俗招。


  我们把那墙上骂美美的文字擦去,那家伙力透墙背,擦的着实费力,亮子认为弄的差不多了,就跑到山坡上面吹风了,而我在原来的墙位写下了这么一句:我喜欢你很久,大概比很久还久。我写的很小心,字体很小,修正液是白的很明媚的那种。


  五。存钱罐,遗失在枫叶燃烧的时候


  叙事回到秋天,回到关于存钱罐的话题。我把那罐子放在床边,刚开始几天没命的换零钱,一个劲往里面塞,可是怎么也填不满,其实罐子也很大,要存一元一元的没准可以存它五六百呢。日子久了,我发现我的零钱实在是不够喂养罐子了,我改为每天投一枚,大概投了一百天,投到枫叶开始燃烧的时候。


  与此同时我和美美的接触多了起来,我的胡思乱想可从来没停止过,虽然我不帅,也没钱,没海拔没体魄。我想我还是要动手做些什么了。我在熄灯的时候也没顾着蚊子伺候,点了蜡烛写了封情书。我们那时候手机还没普及到乞丐也人手一个的地步,所以恋爱的效率是低了些,我用有生以来最工整的字迹写了洋洋一千字,当然把那首什么打结的秋天的诗抄了上去。


  美美在小店里买东西出来的时候我径自包抄过去,硬是塞在她手中,然后没命的跑。


  你跑什么?!美美在我背后质问。


  我急刹车般停住转过头,心脏要从嘴里跳出来。


  没跑什么。


  没跑什么你跑什么。


  就是没什么。在我的脸快被柿子红同化的时候我拔腿跑了,我想我绝对不回头了。


  美美没有给我回信,但是我很开心,不过遗憾还是有的,就是在我转身的刹那我忘了说我喜欢你什么的。情书送给她的第三天她没来上学了。以后也一直没来,亮子没来看过我,我想他是把我忘了。


  事情朝着更加不顺利的方向发展。我们学校附近出了小偷,这里名人没出过几个,不过强奸犯小偷什么的出了很多惊世骇俗的,据说这个小偷年纪挺大,一个中年人也不怕闪了腰,疯狂盗窃了这一带,我的宿舍也被偷了,虽然值钱的东西很少,不过还是洗劫一空,我的罐子就这样给偷了,里面也有一百来块钱,想来这是我们宿舍最值钱的玩意。阿黄的内裤就是在案发那天找不到了的,所以以后凡是有什么遗失的东西,都推到那该死的小偷大叔身上。


  很长时间我一直怀疑他把美美也偷走了。我的美美,姑且这么称呼,我的美美和罐子都给这该死的小偷大叔偷了去,从我的生命中。


  六,老农家的捉贼狗,亮子的后来


  我在开头说的老农,家里有个大黄狗,比人勇敢许多,在它被附近的小偷们设计毒死前它还立下了大功。月黑风高的一个夜晚,也就是我的宿舍被偷后第二天夜里,大黄狗极尽嘶吼之能事吵醒了老农一家,老农的两个儿子抄了家伙起来,拿矿灯到院子里一瞧,只见大狗正在猛咬一个黑影,就像是小孩买糖大人不给买一样缠住了那个黑影,派出所当即派人过来,原来他就是最近流窜作案的小偷大叔。


  天亮以后,派出所里的两个小伙子押他去他居所,村里很多人都跟了去,我也随大潮跟在后面,走了很长时间,山路崎岖不适合开车。跟着的一群人有的吃瓜子有的抽烟有的在那里有手指指来指去,吐沫横飞。小偷在这里是很丢脸的,就像怀了畸胎瘤的男人,不是被法律或是其他什么逼死,而是被人的吐沫星子。


  大伙在颓废的田间穿行,我远远听到了流水的声音,是熟悉的怕人。水坝不久就出现在眼前,已经没有多少水可以往下面流了,冬季,是个水很懒散,呼吸很薄的季节。


  在小偷家里我们翻出很多东西,他家里根本没人,他有两个儿女,大的是儿子,在秋天的时候死了,小的是女儿,据说在外面打工然后全然失去音信了。她还有个老婆,改嫁了隔壁的汉子。


  那些跟在后面的看客们一窝蜂的闯进去,翻翻拣拣把该拿的都拿了去,他们边翻边朝那两个年轻警察嚷嚷说这是我家丢的那是我家被偷的,吐沫星子在飞,就像锯钢铁时泛出的火花。


  他们打翻了他家的床柜,一个相框被踩破了,我拾起来看了看。亮子的脸黝黑的很,美美笑的样子我终于看到了,是像夏天一样的微笑。


  亮子一直没有告诉我美美就是他妹子,想到这里我突然明白了亮子为什么一直在暗暗的帮助我,并且打烂了那个亵渎美美的家伙的门牙。亮子的父亲在外面赌博欠了很多钱,母亲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就改嫁了。要账的拿了锤子带了很多兄弟到他家来,亮子和他们狠拼了起来,他的头被打破了,但还是把他们赶走了,亮子辍学出去帮人家干活。他父亲总是在外面逃债,最近开始了小偷的勾当。要账的常常向亮子要债,而美美还在上学,到处都要用钱。在骑凤凰牌单车干活回来的路上亮子头部的伤口裂开了,他把不住车头,从坡路上一直翻转的栽下来死了。我是听隔壁的改嫁的他母亲说的,那女人脸上涂满了让人窒息的脂粉,冷眼看着他们在那里翻箱倒柜。


  亮子死的时候就是我送美美情书的第三天。


  我突然想找美美了,我一直都想找她,说我爱她,说我真的爱她


  七,遐想死亡的邂逅,与荒谬疯长的疼痛


  落榜后的那个暑假我把自己放纵的脱水了,听说我和亮子还有美美一起念书的学校快要拆了,那里死了人,人家都说不吉利,学生呆在里面会考不好。


  我一个人回去看了一次,绕到烧垃圾的学校后面,在我写"我喜欢你很久了"的那行字下面不知何时添了行小字: "我也……"最后一个字漫漶了。


  我和那个被我们打掉门牙的家伙一起出没在各个舞厅酒吧,我也不知道我喝了多少酒,抽了多少烟,我去了S市,在网吧里干活,这个城市的夜色很绚烂和糜烂,大街上有很多人呕吐留下的秽物。我总在夜色降临下来的时候躲在角落里抽烟,直到我眼泪流下来。我想我得找个女人。


  我找到了那个少了个门牙的家伙,我们现在好的出奇,这让我一直搞不懂,也许人生本来就很荒谬。他说要女人怎么没有,到处都是呢。他带我去了个叫"风月无边"的舞厅,那里的老板和他很熟。他给我安排了个女人,女人不大,干这行不久,叫我别太那个。


  昏暗的房间里泛着发霉的味道,这些霉菌其实早已蔓延到了我体内了,艳红的灯光俗不可耐,女孩身材很好。无边的黑暗中我看见她的泪眼,很漂亮,她是美美,能让那个秋天都打结的女人泪眼很漂亮。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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