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日星期五

解词(三章)

解词(三章)


穿针引线与飞针走线

这是两个动作。透过它们,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手。一双推动摇篮的手,一双握着针线的手。轻巧,或拙笨。纤细,或粗糙。红润,或枯皱。作为背景,是凛冽的风声,黯暗的寒屋,昏黄的油灯,破碎的岁月。其时,夜已深凉,万籁俱寂。那双手,却仍在灯下,穿针引线,飞针走线。闪跳的光,映着一张专注、慈祥的脸,一双满盈柔情、努力睁着的眼。那双手,一针针地缝,一层层地补,那针线,缝补着风霜雨雪的季节,缝补着色彩斑斓的梦幻,也缝补着远行游子的前路和温暖。
这是一幅恬静的画,酸辛的画,久远的画,古意悠远的画。
这画,曾映在孟郊眼里。离家前夜,油灯昏黄,照着辗转无眠的他,照着缝补行装的母亲。在那朦胧的光里,母亲手中捻着的线,幻化成通向远方的大道小路;母亲手中握着的针,缝连着每一个早晨和黄昏。直到灯光渐暗,窗外渐明,他穿着离别的新装,沿着那通往远方的线路,一步步怅然离去。以后的日子,每想起那个夜晚,他心中都有被揪扯的痛。他知道,那是母亲手中的针线,在牵拽着他。他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两颗心,像两处针脚,互相牵扯,剪也剪不断,理也理不清。在那幸福的痛楚里,就着驿站里同样黯暗的灯光,他写下了这样朴实、真情的诗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这画,也映在我眼前,心底。每当想起,那些贫寒、凄凉的岁月,那些温馨、柔暖的时光,便在脑海里浮现。那时,母亲成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只有在夜晚,忙完一切家务,才能就着油灯的光芒,为我们缝补:被荆棘挂烂的衣服,被嬉戏扯破的裤裆,被道路磨损的布鞋。或者,为我们寒伧的新年,缝一套棉货,做一件外套,纳一双鞋底,绱一双布鞋。母亲在灯下飞针走线,在那一针一线里,引领着我们,应对那些清苦、荒寒的日子,并让我们尽可能地光鲜、温暖、体面。许多年后,偶尔回首往事,透过那幅画,那曾经的日子,贫穷,破败,但那日子里的幸福,温馨,却也那样真切,实在。
这画,我想,也必定映在所有穷愁悲慨的游子心底。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诗三百》,到“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的《九张机》,再到“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的《别老母》;从寒风凛冽、风沙如斗的塞外漠北,到文化灿烂、文明渊厚的中原大地,再到鸟语花香、鱼米富庶的江南水乡,所有贫寒的家庭,想必都曾有过那样的场景;所有贫苦的母亲,想必都曾有过那样的时刻;所有落寞的游子,想必都曾有过那样的记忆。
字典说,针,是会意字。从金,从十。针是金属制的,故从金;“十”字,则像一枚针上穿有一根线,表示穿针引线。但是我想,飞针走线的历史,应当还要早些,早到自有针线开始,早到我们的祖先,学会用兽骨磨针,缝制兽皮、树叶以遮羞、御寒开始。从那时起,女人的一生,便与针线紧密关联,与一门传统的手工活紧密关联。在古中国,它被叫做“女红(gōng)”。这是一个陈旧、古老的词。因其古老、陈旧,几被我们淡漠、遗忘。
字典里说,“女红”即“女工”。在古代,它专指女子纺织、刺绣与缝纫等。那时,女红与女人如影相随。八九岁的女孩,就要开始学做针线,否则,会嫁不出去。而督促女儿勤于针黹,也便成了母亲疼爱女儿的方式之一。到十五六岁,或十七八岁,女红的好坏,就成了判断女人贤惠与否的标准。“若看家中妻,就看丈夫衣”,便是证明。而在我乡下老家,至今也还有“娶妻娶妻,吃饭穿衣”的说法。古代女子,还有所谓“三从四德”。“三从”即“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仪礼》),“四德”则指“妇德、妇言、妇容、妇功”(《周礼》),所谓妇功,古书上说,即“丝炱”,也就是缝绣织补的手艺。
与女红联系紧密的,往往还有一个针线篓,一枚顶针——一种几近绝迹的工具:比今天的城市女性戴的戒指略微宽大、铁质或铜质,布满凹孔以利顶动缝衣针的工具。缝衣服,钉扣子,纳鞋底,绱鞋帮,做棉被,织袜子,一个女人的一生,就被这样一些物什和活计贯穿,被这样一些时光和细节贯穿:轻捻一根线头,在唇舌间舔湿,抿直,对着亮光,微眯着眼,小心地将绵长的线递过针孔,然后伸臂舒手,将针尖在发丛里轻轻一擦,以便沾上一些头油,纤细的针尖,便开始在棉布上流畅行走,雨线般绵密的针脚起起落落,那布幅上,便一点点呈现出心中的图案:山水,花鸟,一枝袅娜扶风的柔柳,或一尾活蹦乱跳的红鲤。
遥遥想来,在古中国广袤的大地上,每当夜晚来临,一方方贫寒的屋顶下,一盏盏昏黄的油灯或烛火旁,曾经有过怎样摇人心旌、荡人心魄的场景和细节:少女们穿针引线,低眉信手,为心上人绣香囊,缝荷包,或赧红着脸,为自己赶制喜庆的嫁衣;一颗沸腾得无处闪躲的心,通过这样的方式收藏和暗示,不显山,也不露水。少妇们在一阵阵胎动和甜蜜的想象中,飞针走线,为将来的孩子缝制小背心,小裤衩,小外套,小鞋子,小肚兜,小帽子,小枕头;心细的,还会绣上些缀物、图案修饰。中年妇女则会在儿子临行前夕,穿针引线,将儿子的每个衣扣,再缝钉一遍,然后俯在儿子胸前,咬断扣子上的连线,像当初剪断儿子与自己联系的脐带;或者,在思念的夜晚,拣出儿子曾经的衣服,一针一线地再次缀补,在貎似平静的表情里,掩藏沉甸甸的心事。而那些年迈体弱的老妪,则会在温暖的冬阳里,颤巍着身子,迟滞着双手,微眯着双眼,吃力地,将一根根棉线,度过婆婆的针孔,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远行和长眠,从容地缝织着最后的老衣、老鞋、老帽。
那时的每个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与一根针线密切相关,都与穿针引线、飞针走线这两个动作密切相关,都与针线里的爱和情,温暖和温馨,密切相关。比起今天繁华的城市,富庶的生活,比起时装店,服装街,精品屋,那样的生活,似乎贫寒了许多,窘迫了许多,但那样的生活,被针线连接的亲情,被针线缝补的温暖,也要饱满得多,实在得多。那样的岁月里,一切都可以被确定,一切都可以被缝补。热烈的爱恋、绵密的相思、细腻的温情、久远的牵挂,通过一针一线,都变得那样深刻,温暖,熨贴,密实,那样易于感知和把握。
那时的生活,就被这样的棉物覆盖,那时的记忆,就被这样的针线缠绕。甚至每个人的生命,都被穿针引线和飞针走线的过程连缀。人与人,人与物,人与世界,所有的缘系,恩怨,牵扯,纠缠,都经由那一针一线,而变得千丝万缕,是多么不可思议!穿针引线,飞针走线,就是这样两个动作,贯穿着漫长的一生。
  有个词语,叫“针头线脑”,想想,针就是头,线就是脑,针线就是头脑。而穿针引线,不就是武装头脑?老家还有句话,叫“给个棒槌当针使”,是说一个人过于实诚,过于认真。但认真,不正是人在这世间的安身立命之本?毛泽东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宁愿相信:认真,就是认准一根针。认准了,就能够一针见血,本真不变。棒槌太过粗笨,也许不能当针使,但只要功夫深,别说棒槌,就是一根铁杵,也可磨成纤敏的绣花针。这道理,从李白开始,几乎每一个蒙童,都了然于胸。
所以,我喜欢这样的说法:不从一针一线做起,你的世界就将千疮百孔,难以挡风蔽雨,遮羞御寒。而穿针引线,飞针走线,也就是返朴归真。真,或针,及与之关联的那根线,也就是我们行走这世间,最能信赖的凭藉,最初和最后的依托。
乡下旧俗,每年农历七月初七,叫“乞巧节”。那一夜,牛郎与织女将于鹊桥相会。传说织女针线活极好,手艺精巧,不仅会织云锦霞缎,还能缝无边天衣。为使自己能有织女般的巧手,从汉代起,乡下的姑娘和妇女,就有了“乞巧”之举,即向织女乞求妇女红的技巧和机巧。每到七夕晚上,她们都会摆设香案,遥望天河,乞求能够从此除去笨拙,求得心灵手巧。有的地方,还流传着这样的歌谣:“天皇皇,地皇皇,俺请七姐下天堂。不图针,不图线,只学你的七十二样好手段。”
只是,这样的风俗早成了历史。现在的城里人,把这一天,叫成了“情人节”。只是在前面,加了一个修饰:传统的情人节。也许正因为是传统的,所以真当回事的人,并不多。更多的人,还是年复一年,用玫瑰和香槟,将2月14日这个泊来的洋节,装点得日益浪漫、热闹、喧腾。没有人“乞巧”了,没有多少人会“女红”了,也没有多少人再关注针头线脑了。穿针引线,或飞针走线,这些珍贵的元素,这些温暖的场景,也便从我们的生活中,渐行渐远,几近销声匿迹了。对纯真的爱恋,对柔情的把握,对衣食的敬畏,对生活的感恩,也便像河床里的流水,渐渐流失,渐渐稀薄。
现在,让我与这两个动作切近的,是一个百衲结似的座垫。红色,黑色,褐色,棉布,绒布,花布,各种质地和样式的布块拼合,百衲衣一般,被针线密密地连缀在一起。里面絮着棉花,外面绣着图案,质地柔软、温暖。将近十年了,布面已有破绽,棉花已有脱落,生活迭加变更,不断搬动家什,但我一直不忍舍弃。因为,这是我教书时,一个高中女生送的。她说,是她亲手缝制的。每看到那细密的针脚,想象着她在周末,或夜晚,穿针引线,飞针走线的样子,神情,心里都有种暖暖复软软的感觉。
我一直记得,母亲的针线活,是全村最出色的。无论她缝制的衣服,鞋袜,还是衣服上钉的扣子,打的补丁,都会惹得别人夸赞。那时,她的眼睛明亮如镜,她纳的鞋底,针脚又细又密,鞋帮和鞋底,都有好看的花纹。可是现在,她老了。在乡下,经过那么多的风雨岁月,那么多的农事磋磨,她眼涩了,手钝了,缝补东西时,连穿针引线都感到困难了。这让我无法想象,她将如何在那些破旧的衣物上,飞针走线。
西谚说:推动摇篮的手,就是推动世界的手。
而我说:每双穿针引线,或飞针走线的手,都能让我们看见一颗针,一根线。一颗并不存在的针,一根并不存在的线。在我们的身上,也在我们的心里。

螳臂当车

庄子虽属道家,主张“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以今天的情况看,可算作自然主义者。但他对螳螂,大约是有偏见的。在《庄子》里两次提到此物,他似乎都撇着嘴,言词里,透着不屑和嘲弄。
在《山木》里,庄子说:“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因得意而忘形,忘记背后耽耽相向的异鹊,庄子以为,螳螂目光过于短浅。刘向的《说苑》中,对此事还有补充:蝉欢歌饮露,螳螂躬身舒臂,要捕蝉充饥,黄雀伸长颈子,要啄螳螂裹腹,可是,“黄雀延颈,欲啄螳螂,而不知弹丸在其下也。”而刘向的感慨,和庄子差不多:“此三者皆务欲得其前利,而不顾其后之有患也。”即是说,蝉、螳螂、黄雀,都只看到眼前利益,而看不到背后的灾祸。此即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们常用它来比喻目光短浅,只想到算计别人,没想到别人在算计他。
庄子又一次提及螳螂,在《人间世》:“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臂即螳螂的前足。螳螂身形那么单薄、弱小,却横开双臂想抵挡车轮。螳螂的命运似乎是注定了的,因为它力不胜任。所以,“螳臂当车”常比喻不估计自己力量,去做办不到的事情,其结果,必然招致失败。此语也作“螳臂挡车”。
对螳螂有偏见的,并非只是庄子。《埤雅广要》说:螳螂是杀虫,即杀戮之虫。因螳螂生于仲夏,而仲夏阴气始生,阴气生而杀虫出。而在庄子眼里,螳螂时时举着那粗大似镰的“凶器”,太过招搖。这与他的哲学不合。勇猛不可敬,招摇不可取,在庄子眼里,螳螂或许只是“程咬金”式的人物,只知挥动长臂或板斧,乱砍乱抡,蛮勇有余,而智慧不足。
螳螂有挡车之勇,但显然不可能真的挡住车。这大约是庄子说法能流传至今的原因。读小学时,文革刚结束,时常批判、声讨、挞伐。从老师口里,常听到这成语,也知道了那故事。放学回家路上,在草叶上,或树枝间,再次看到螳螂(我们叫它猴子),想起这成语,就会用树枝,去逗惹它,撩拨它。看它生气,冲我们瞪眼,或举起前臂。虽然最终对我们的侵犯无可奈何,但它的愤怒和对抗,从高傲的头,不时舞动的长臂,可以看出。
后来知道,螳螂体格虽小,却也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无论谁,越过了底线,它都要拔刀相向,颇有些“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再想庄子那句话,便有了疑窦:螳螂为什么挡车?而那个“怒”字,似乎道出原委:或许是螳螂正在行走,一辆车过来了,要抢道,要侵犯螳螂的利益,所以它要怒挡车辙。都是万物之一,大家生而平等,只因为身形弱小,就要忽略我的存在?这样想,就觉得螳螂是可敬的。他敢于与强势挑战、对抗,而我们,也曾面对强势,比如说,被乱罚款,乱征税,强行摊派,但我们没有,也不敢声张,因为面对的,是强势。我们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自己的抱怨和恐惧里,我们连螳螂都不如。
所以现在,每看到螳螂二字,总忍不住要解下它的外壳,让它回复本身:堂郎,一位姓堂的男子。我执意地把它认作堂•吉诃德。就是他,那个西班牙的穷乡绅。因读骑士小说入迷,突发奇想,自己作为骑士。他的形象颇类螳螂。高而瘦,骑着老马,手握长枪。他的作派、甚至命运,也像螳螂:战风车,斗羊群,攻城堡,放囚犯,他胡冲猛撞,并为此“挨够了打,走尽背运,遍尝道途艰辛”。最终被假扮的骑士击败,耻辱地回到家乡。就是他,这位姓堂的郎,在旧作《背时的英雄》里,我说他是个“该背时”的“背时鬼”。
但他仍是英雄。我所认为的“背时的英雄”。在非骑士的时代,他却要做真正的游侠骑士。这是他的不幸。更不幸的是,我说他“生活在石头和铁的时代,偏要愚妄地试图恢复黄金的时代”。所有人都注目屋内,安于现实,他却仗着并不坚硬的铠甲盾牌,并不锋利的长矛短剑,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味地鼓捣,以自己的单薄身体和执着理想,与“时代”对抗。
螳螂的爱情也是独特的。因为爱情的最后,是男螳螂心甘情愿被女螳螂吃掉。在电视里看到过那场景,没有承诺、没有浪漫、没有天长地久,有的只是爱情的初夜和结局:血腥的被杀。不过,我更愿意看作是“献祭”。男螳螂英雄般的身躯倒下,倒在爱人怀里,伤痕累累,却面带微笑。画外音说:“雌螳螂爱情和晚餐都获得了”。在这喧嚣多变的时代,当忠贞不渝的爱情成为稀缺资源,每想起男螳螂引颈献身的情形,我的心,都禁不住一阵颤栗。
堂•吉诃德也是如此。他真诚地捍卫着自己的爱情。哪怕只是个幻影。他一旦将杜尔西内娅认作灵魂保护人,就连海伦、鲁克瑞霞这些绝代美人,也“稍逊风骚”。即使后来知道,她只是一矮小粗笨、胸部还长着黄毛的邋塌村姑,他也不为之稍改。她是“小溪边的光环,草原的花朵,美人们的榜样,优雅的典范”。她无时不在他左右——成功时梦到她,失意时想到她,寂寞时想到她,热闹时也想到她。他可以容忍一切针对自己的污辱,但不能忍受别人对她美貌的丝毫怀疑;他在江湖上遇到无数美女,但认为没人能和她比。直到最终,他被击败,他还在为她的美丽辩护——“游侠骑士,是没有一个不痴情的。”他说。他甚至不惜放弃自己的荣誉和生命。
我不知道,挥臂挡车的螳螂,是否也像堂郎一样心怀爱情,但我坚信,它有着自己的执着信仰。正是这种信仰,让它疯狂冲动,勇敢而单纯,在卤莽中流露出大无畏的牺牲。“爱情如此多娇,引无数男女竞折腰。”可是,除开白娘子盗仙草,祝英台化蝴蝶……这些美丽而虚幻的传说,有多少人能真正为爱情牺牲呢?就此而言,螳螂,和堂郎,倒是不折不扣的爱情理想主义者,富有牺牲精神的爱情至上主义者。
螳臂挡车是一种冲动,也是一种执着。成语中的螳螂最终是死了吧,大车隆隆驶过,只余一片薄薄的残迹。但我相信,它已经挡住了车——在伟大的精神上。堂郎也是如此。我始终相信,人类最基本的前进动力,就是为着自己的目标,不顾一切去实现。而在这过程中,那位瘦骨嶙峋的愁容骑士,时刻体现着他正直、善良的本性,这是人类最崇高的精神。
面对强势,面对暴敌,螳螂敢举臂相向,这种大无畏的精神古来几人能如此?也许,螳螂并非不知车的厉害,只是它认定自己不能逃避,不能做懦夫。尽管很多时候,精神的独立,需要以牺牲肉体来完成。但正如地藏菩萨所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果所有弱小者,都选择退避,强势或恶势,不是会更猖獗吗?
螳螂挡不住车,但它怒而反抗,其意义,正在于一种昭示,一种唤醒。正如鲁迅先生说的,唤醒“沉睡者”。而在被唤醒的人中,谁说就一定没有能挡住那车的?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布衣一怒,血溅五步。螳螂不是布衣,更不是天子,但那一怒拔刀的气势,那用个体的微弱力量,来抗拒强大,倒让人想起刺秦的荆柯,想起在萨拉热窝刺杀奥匈王储的塞族青年普林西普。荆轲虽功败垂成,但易水边的慷慨悲歌一直传诵至今。普林西普虽也失败,但他像导火索般点燃了一战的大火,使盛极一时的四大帝国,从此成为历史。
正因如此,在螳螂的故事中,我更喜欢《淮南子》中这则:“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问其御曰:‘此何虫也?’对曰:‘此所谓螳螂者也。其为虫也,知进而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庄公曰:‘此为人而必为天下勇武矣!’回车而避之。”庄公的话再明显不过:“它要是人的话,一定是无敌于天下的勇士啊!”于是命令车夫绕道行驶,让开螳螂。
混沌学里,有个著名的“蝴蝶效应”,大意是:亚马逊流域热带雨林中的一只蝴蝶,偶尔扇动一下翅膀,可能在两周后使遥远的美国德克萨斯引发一场龙卷风。原因在于,蝶翅的运动,会使身边的空气系统发生变化,引起微弱气流产生,而微弱气流的产生,又会引起它四周空气系统产生相应变化,如此的连锁反应,最终会导致其他系统的更大变化。
《淮南子·人间训》的故事并没有完:“齐庄公避一螳螂,而武勇归之。”齐庄公敬重螳螂的义勇,令天下勇士都来投奔。而在兵书《六韬》里,有“螳螂武士”之谓,这正是“勇武之士”的代名词。天性无畏的“螳螂”,舍生取义的“勇士”,如此有机地被联系在一起,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螳螂就是“勇武精神”的象征。无独有偶,在武学里,有一套风格凶悍的拳,因其取螳螂之形,象螳螂之意,而称“螳螂拳”。据说,其首创者,正是得意于“螳螂捕蝉”之势在必得,“螳臂当车”之英勇无畏,和“螳螂武士”的勇武精神。
面对苦难、逆境、困惑,有时,我们多想像螳螂,或堂郎那样,拥有一颗勇敢的心。而在强权当道的世界,螳螂,和堂郎,那“舍我其谁”的气概,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胆识,或许正是我们的最后指望。

了如指掌

又是开会。百无聊赖。无意识地,看起自己的手来。从掌心到手背,翻来覆去。然后是指纹、指甲,一一审视。忽地想起一个词:了如指掌,说一个人对事物,或对别的人,很熟悉、了解,如同对自己的手。这词,我也用过,用得坚决、果断,毫不含糊。但是现在,却不由得迟滞、犹豫:真是这样吗?我对自己的指掌了解吗?我们对自己的指掌,能够了解多少?又了解了多少?
最早的记忆,是一段童谣:“一箩穷,二箩富,三箩四箩当干部。五箩六箩讨口活,七箩八箩考大学。九箩能言会说,十箩金中赤足。”那时,在老家,川中丘陵,孩童们都这样唱,尽管以他们的年龄,对其中的奥妙和秘密,并不能了解、洞悉。
我也不能。那时年幼,少不更事。但跟着母亲念叨,不几次也就会了,熟了。一直背到现在。老家人以手,以手的指纹,作为参照或依凭,来推演一个人的命和运。
后来知道,这世上有专门研究手相的,成了很玄奥的学问,就叫手相学。并且说,手相即人相。又说,手相是万相之首。还用“全息理论”,来解说手的形体、色彩、质地,与人的身体、精神、命运的关联。只是这说法,我觉得太玄,总不肯信。
老家人也不信。他们不懂那什么学问。他们只知道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朝出晚归,春种秋收。他们终其一生在土里刨食,而所用的工具,最重要的,就是手。然后才是用他们的手,制造出来的简陋农具。他们面朝黄土背朝天,偶尔也抬起头来,关注天气、雨水。而他们琢磨命运,关注的却是手,是手指纹的形状。他们对那形状的命名,也是乡村的、简陋的、工具化的:以中心为原点,一圈圈如年轮般散开的,是箩筐;散漫、零乱、线路不规则、寻不出头绪的,就是筲箕。他们认为,箩箩是装钱的,代表富贵相,筲箕是装糠的,代表穷苦相。
那时,在乡村,老一辈的见了小娃儿,总要叫他们摊开双手,数一数箩箩和筲箕。然后念诗一般,说出数目与命运的关系。遇见好的,就对其父母恭维,遇见不好的,则若有若无地笑,似乎真的从指纹中,参悟出了什么秘密或道理。只是小孩们不懂。后来懂了,自己也看。掰着指头,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数来数去,我的十个指头,居然只有一个箩,其余全是筲箕。那么,也就是穷苦的命了。背着童谣,暗漫地想,那会是怎样地穷、怎样地苦呢?小小的人,由指纹开始,猜测着迷茫的命运,心里有着小小的悲凉,朦胧的恐惧,淡淡的期许。只是很快,便又投身游戏之中,以盲目的快乐,对这一切,给了盲目的否定。
读书后,也研究过手的。那时,很时兴看手相,根据掌中的纹路,看人的祸福。他们说,男左女右,每个人的手微微合拢,掌中都有三条主线,一条代表生命,一条表示爱情,一条象征事业。这三条主线,就是人生。怎样的线路走向,代表着怎样的态势和运气,线路的粗细、长短,每条线的起源、终止,其间的的分岔、聚合,据说,都挺有说道的。无聊的时候,曾让高手帮忙看过,自己也曾盲目审视。微微摊合着手掌,那纠结、绕缠的线路里,似乎正承纳着命运的秘密。不过,心里是明白的,不屑也不信的。天机隐讳,又岂是一双手、几条线所能勘破?
一度时期,还揣摩过“握手”。据说,握手之举,历史远较拥抱、亲吻之类礼仪悠久,起源于“刀耕火种”的原始时代。那时,狩猎或战争,人手上总拿着石块或棍棒,是工具,也是武器。若遇见陌生人,而彼此都无恶意,就会放下东西,摊开手掌,迎向对方,虎口与虎口迎纳,掌心与掌心相对,既表明未藏杀机,也暗示心有诚意。后来,这种动作发生的场景,开始泛化。相见、离别、恭贺或致谢,都有。其内容,多与礼貌、祝贺、感谢或相互鼓励有关。但并非仅仅如此。按有讲究的说法,出手的先后、快慢,位置的高低、层次,握手时力度的轻重,掌心的冷热,都暗藏着种种玄妙和深意。
这让我确信,秘密其实是一直存在的。在我们的指掌之中,也在我们的指掌之外。就像白天与夜晚的存在,就像冷热与四季的存在,就像自然万物的存在。如果真有所谓的上天,那可以说,当完成他的创造和命名后,他便开始缄默。任凭一个人“天啊天”地试探和追问,他都不置一词,拈花微笑,讳莫如深。而人总不满足,总要追寻根柢,探知究竟,从他们所能想到的每个地方,用他们所能想到的种种方式。
当然也包括:从一双手开始,追问和揣摩。
我不知道,我们的老祖宗,怎么会想到这样的比方,想到用“了如指掌”这样的词语,来表达“特别了解”的意思。对我们的手,对我们手心里,可能暗藏着的秘密,究竟有多少人了解?或者说,究竟有多少人能够了解?终其一生,我们连自己的手掌都难以读透,何谈了解人生与命运,何谈洞悟天机和奥密,何谈“了如指掌”?不能。至少我不能。至少还有很多人不能。包括那些所谓开了“天眼”的瞎子。他们连自己指纹的形状、掌心的线路尚不知道,不清楚,不了解,更何况别人的?
所以,我始终拒绝算命。拒绝向一位瞎子,或比瞎子更彻悟的某些所谓的高人,摊开我的手掌。我不想自己的手掌被他们捉住,被他们捏摸、翻覆,被他们审视、看穿。这可以说是我想保有自己的秘密,当然也可表示,我拒绝对神秘命运的探知。
忽然记起,许多年前写过的一首诗:《关于手》。那时流行乡土元素。我便从自己的手落笔,从它“粗糙而笨拙,富于泥土气息”的隐喻开始,联想起另一些手:“布满厚茧/和高粱花,向着天空奋力伸屈的手”。然后又回到自己的手,我说现在,“在这个水泥森立的城市/它们孤独而迷惘,无所措置/只好时时躲藏在我的衣襟里”。
但不知怎么回事,我接着又写下了这样的句子:“我想到不知什么地方有只无形的手/暗中揉弄着我们,支配着我们/许多美好或丑恶的事物/都源自它巨大的掌心/随心所欲,而身不由己”。或许是对秘密难以把握,我莫名地感到伤痛和悲哀。因此,我在末尾写道:“我想着这些,很长一段时间/我感到我的双手微微颤栗/莫名其妙地哭了”。
这些年来,我就这样,一直紧握双手,就像那首诗句握着莫名其妙的泪滴。泪滴,就让它一直是泪滴。秘密,就让它始终是秘密。而我,就这样,执迷不悟,一意孤行。哪怕画地为牢,哪怕病蚌成珠。西谚说:上帝的归上帝,撒旦的归撒旦。如果终归逃不出佛祖掌心,我就在他掌中坐下,直到坐出满地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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