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日星期五

何老师和他那条大黄狗

  我初中刚要毕业那年,正赶上“反右”。虽然当时我也听说我们学校里也开展了“反右”斗争,可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听说在教师的食堂里贴过许多大字报,那时学校规定:中学生不准看大字报,所以当时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我们那座小县城天高皇帝远,没过多久“反右”斗争也就结束了,我们学校连一个右派分子也没反出来。

  事后,听我们教政治的老师说:那时候社会上的右派分子很猖狂,甚至扬言要共产党下台,由他们来轮流“坐庄”。也是在后来很久,我才知道:“坐庄”的意思就是执政。

  大概出于我们那个年龄的好奇,当时我们真想看看那些敢和共产党叫板的大右派究竟是什么样子。

  大概在第二年开学的时候,突然听说:我们学校从外地名牌大学里招来几名新老师,我们都感到很兴奋。当时在我们那座小县城里,找一名大学生都很难,更不用说名牌大学的学生了。所以我们的心里都挺纳闷,“名牌大学毕业生,怎么会来我们这个免子不拉屎的地方来当老师呢?”

  第一次和那几位老师见面是在一次早操结束后,校党总之吴书记,把他们几个人叫在一起向我们介绍的。

  当时给我的感觉那几位老师都很年轻,有的甚至比我们也大不了几岁,清一色都是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来的。他们不仅衣着打扮和我们当地人不一样,甚至连起的名字,也比起我们当地土生土长的教师有学问。我们当地的老师大都是什么福哇、贵哇,贤哪、惠呀,听起来很俗;而他们的名字好像都有点什么讲究。

  别的老师我没记住,我只记住了那个教我们植物课的老师的名字只有两个字,姓“何”名“为”。细琢磨起来,有时候他们的名字真的和他人一样,很有点文气。

  听说他是上海一个什么大学生物系毕业的。

  那时候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对我们这些连汽车都没坐过的孩子来说,简直像另外一个星球那么遥远。

  没想到,那些老师和我们刚见过面后不久,不知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消息说:他们都是反右斗争中向党进攻过的右派。

  听别人这么一说,顿时把他们在我们的心里的那种新奇、好感,一下子都一扫而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我们的心灵里,对他们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心里戒备。

  我只记得何老师第一次给我们上课的时候,他和我们当地老师不一样,好像是谦卑的口气多于的教训口吻。而且他给我们讲植物课的时候,除了书上讲的米丘林以外,还讲了一些书上没有的达尔文。

  由于我们在这方面知道的不多,所以听他讲的课好像听故事一样,一堂课45分钟,居然没有一个挑皮捣蛋的。更加令我们折服的是他在讲课时,不仅字写得很工整,而且还会画图,并且画得很像。第一次上课,我们并没发现别人说他们向党进攻的那种猖狂的样子。

  下课后,和别的班级同学聊起他们的时候,都对他们的上课有一种新鲜的感。于是在同学间又流传起“右派分子都是一些有学问的人”的说法。

  有的同学甚至说:“咱们学校为什么没有右派分子,那是因为他们还不够格…….”

  后来时间长了,大家也都逐渐解除了他们曾经“向党猖狂进攻”的那种戒备心里防线了。特别是因为他们的年龄和我们相仿,平常我们和他们说话也都直接用“你”而不用“您”了。

  当时我是学生会文艺部长,何老师在大学时也曾担任学生会干部,而且还是他们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他不仅会拉手风琴,而且还会跳舞。那时候我们那个小县城里就有一所中学,县里也还没有什么专业文艺团体。所以我们学校一年一度的元旦文艺晚会,就是那座小县城唯一的大型文艺活动了。

  因为文艺活动的需要,每年准备元旦晚会的时候,我都请他来帮忙,他不仅能给我出好多点子,需要时他还能亲自出马。比如手风琴伴奏,当时就非他莫属了。

  尤其令我钦佩的是他还能编舞,那年他给我们初三级编的《青年舞》一直跳了好几年。所以我们学校的元旦文艺晚会,差不多是我们那座小县城每年文艺活动不可缺少一项内容了。

  五.八年以后,我不知道又搞什么运动了。一天,他突然告诉我说:以后他不好出面参加学校的文艺队活动了。不过他还表示:在下面还可以帮我……

  听他这么一说,我马上联想到了他的右派分子的身份。因为我怕伤了他的自尊心,我没好直接问他什么原因。只好说:“是呀,老耽误你的课也不好,不过我们这个文艺队还得你多关心啊……”

  他说:“你放心,我会的……”

  后来,不到万不得已时,我就很少再找他了。

  大概在五九年元旦后,学校突然宣布他到郊区校田去种菜,从此他就再也没教过课了。

  那时我面临着升高中,学习比较紧张,学校的文艺队活动也没那么多了,特别是他到校田种菜后,我们就没有多少机会再见面了。

  升学考试之后,接着就是暑假。那个暑假很长,又没有什么作业,所以我感到特别轻松。这时我又想起他来了,并且趁我爸不上班时,我就骑着我爸那辆破自行车,专程到校田看他一次。

  校田离城不远,大约有七、八里地。说是校田,听老人说原来那里是一片坟地,当地人叫“乱坟岗子”,意思是一片公用的坟地。埋在那里的死人多是家境贫穷,或者鳏寡孤独无主的死人。解放后,才把那块地里的坟头平了,县里拨给我们学校作了校田。

  最初,是专为我们植物课教学实习的用地,后来渐渐成了供应学校食堂和给教职员工生产冬菜储备的基地了,何老师在那里的任务就是专门种菜。

  我去看他那天正是中午,好像他刚从地里回来,正在洗脸。

  好久没见他了,他好像晒得有点黑了;但看上去很健康,我们刚一见面他很惊奇,一面用毛巾擦身子一面说:“哎呀,你来了,好呀……”

  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是觉着他那条擦身子的毛巾还是那样白。

  不一会,从远处跑来一条半大的黄狗,我很害怕,就说:“何老师,狗……”

  何老师马上冲那狗吆喝一声,那狗当即就放慢了脚步。这时我才注意到那只狗全身黄色,体态匀称,腰细腿长。我不知道名狗什么样,但看了这条狗我挺喜欢。

  何老师接着说:“它的名字叫‘大黄’,别看它是胚子大;可它一般不咬人。”

  果然,那只狗来到了我的身边后,并没有什么不友好的表示。先是用鼻子在我周围嗅了半天,一切都结束之后,它就坐在我面前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我,好像是在等我给它什么赏赐,其实我什么也没带。

  何老马上从半掩着锅里拿出一块肉皮,那狗马上就站起来了,可何老师并没给它,而是把那块肉皮交给我后说:“你把这块肉皮给它,以后它就认识你了……”

  我把那块肉皮丢给它了,它好像根本没有咀嚼一样,就咽下去了,接着它的眼睛还是盯着我。

  我说:“这条狗挺好看的,你从哪弄来的呢?”

  何老师说:“是它自己找来的。你现在看它像个狗样了,你不知道当初它是什么样子,那时它简直是一条癞皮狗。光瘦就不用说了,还好像长了一身癞,所以没人理,没人要了,它才跑到我这找食吃。我看它挺可怜,正好我这就一个人,它来了至少可以给我作个伴,我就给它一点剩菜剩饭,这可好,它就不走了……”

  “那它后来呢?”我问。

  何老师接着说:“后来,我就在化学老师那要来一点高锰酸钾,每天给它擦,给它洗,弄了好长时间才把它满身的癞治好了……”

  我马上说:“怪不得它那么听你的,它可能知道是你救了它吧……”

  听我这么一夸后,何老师高兴的用胳膊一把搂住那条狗的脖子说:“都说狗是人类的朋友,依我看狗比有些人还强……”

  说完这句话他又觉得有点不妥,马上改口说,“不是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么……”

  因为我听别人说,当初就是因为他当了右派,原来和他谈了几年恋爱的同学就和他分手了。所以,我想何老师说的“狗比有些人还强”大概就是指的是那个和他谈过恋爱的女朋友吧,不然他为什么会改口呢……

  为了避开这个话题,我马上又问了一句:“你每天都这么喂它,到哪去找那么多肉皮呀?”

  何老师马上笑了,说:“那我可喂不起,这一片地田鼠很多,哪天它都能逮几只。狗是食肉动物,它要想吃肉,它就得自己想办法……”

  我也说:“这可真是狗拿耗子了。”

  何老师也笑了,说:“其实狗拿耗子并不是什么坏事,刚来的时候,这的耗子特别多,很猖狂,真的,有时候都敢上床。这会可好了,至少耗子不敢进屋了……”

  我说:“是么?”我爱抚的抚摸了大黄的脑袋和脖子,大黄显得更加友好了,竟然躺在我的腿下面了,也是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它是一条母狗。

  因为大黄温顺、可爱,那天我在何老师那里,大都是玩他那条狗了。至于他过去的事我一直没问,当然他也从来不说。

  回家后,我把在何老师那的状况跟我妈说了后,我妈说:“是呀,一个男人抛家舍业来到这不容易,整天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挺难的。没事时,你就去看看他,就当玩了,不是说师徒如父子吗?”

  快开学之前,我又找机会骑我爸的自行车看他一次。因为上次去,我不知道他养了一只狗。所以,这次我让我妈特意在邻居饭馆里,要了不少煮过猪头肉的碎骨头,算是给那条狗的礼物,最后我还让我妈给何老师炸了一瓶酱,一起给何老师带去了。

  虽然好几天已经过去了,可那条狗还没忘记我,大概它已经嗅到我身上有油腥味了,我一进院它就跟着我的自行车跑,看起来不给它不行了。我就拿出一个大块骨头往下一扔,它叼着就跑,生怕有谁和它抢一样,不一会我也不知道它叼到哪去了,连影也见不到了。

  何老师戴着一个破草帽正在菜地里间苗,我马上摁了摁车铃,他抬起头来一看是我,马上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说:“好哇,好哇,走咱到屋里喝点水……”

  我很快下了自行车说:“何老师,我帮你一起间苗吧。”

  他马上说:“不用,这不是一时半会的事,走,咱一起说会话。”

  说着他一边拍打身上的尘土,一边和我进了屋。

  屋里很暗但很凉快,进屋后他马上从一个水盆里,拿出两根他事先泡好的黄瓜,一根递给我,一根他自己吃了。

  这时他告诉我说:“大黄谈恋爱了……”

  当时我觉得很好笑,心里想大黄怎么能谈恋爱呢?就说:“大黄不是一条狗吗?”

  何老师说:“狗怎么了,世界上任何动物都要繁殖后代,这是它们的本能。”随后他又转换一种口气说,“真的,那条公狗我见过,那些日子经常来找它,让我担心的是它要生崽了,我还不知怎么办好呢?”

  我无所谓的说:“那有什么呀,把它们送给人呗。”

  “可是我想……”他好像不知怎么说才好,稍停了一下,又说,“要是给一个好人家,喜欢它们的人还行,要是……不喜欢它们的人,那不害了它们吗?”

  我就说:“这事我帮你问问,我们班很多人都挺爱小动物的。”

  何老师听我这么一说,好像显得很高兴,就说:“到时候,你就帮问问吧……”

  因为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所以,我呆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左右,我就回家了。

  临走的时候,那条狗好像知道何老师求我帮它忙一样,一直送我到很远。

  我上自行车的时候它还是跟着我跑,我快它也快,我慢它也慢。没有办法,我只好下车,冲着它使劲往地上跺了一下脚,它才不情愿的停下了。

  不久,我们就开学了。升了高中不仅课程多了,而且我还是当了学生会的干部,所以一直没能去看他。

  不知又过了多久,在校食堂前,我看见何老师赶一辆驴车往学校送秋菜。

  当时他正在卸车,他没看见我,我就喊了一声:“何老师,”

  他一看是我,马上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忙吧?”

  我点了点头。

  他说:“是呀,上高中了课程多了,和初中不一样了……”

  我突然想起他那条狗了,就问:“那……大黄怎么样?”

  他好像很神秘的说:“下崽了……”

  我很兴奋的问:“是么?下了几个?”

  他四下看了看,见吴书记正前边指挥卸秋菜,他所问非所答的说:“拜托了”,你问问哪位同学想要?”

  这时,我才想起来我曾经答应过他的事,就说:“哎呀,何老师,我,我还……”

  何老师一面卸菜一面说:“抽时间问一下……”

  我知道这时何老师说话不便,就没继续问,我马上答应说:“我今天就去问……”

  可我当时不明白,这件事为什么不能明说呢?

  事后,我一直在琢磨何老师当时对我说的 “拜托了”那句话的份量。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然何老师绝不会那样说。

  所以,只那天见到何老师后,我的心里一直不平静。这时我又想起了我在初中学习的语文课本中有一篇当时苏联的课文。大意是说几个孩子在玩游戏时,一个扮演站岗放哨士兵的孩子。在他站岗放哨之前,他向那个扮演军官的孩子作了保证,即没有长官的命令,任何时候都不能擅自离岗。

  后来他们一直玩到天黑,而那个扮演军官的孩子却把他给忘了,由于没有那个“军官”的命令,那个扮演士兵的孩子一直不敢擅自走开,天越来越黑了,急得那孩子直哭。那篇文章最后说:“因为他已经向那个“军官”作了保证,说了老实话。那就是:说了就要去做,做了就要完成。”

  因为没有办法劝那孩子回家,最后还是一位好心的过路人,给他找来一位真正的军官,而且军衔比扮演军官的那个孩子级别还高,给他下了命令,他才敢回家。

  我想:关于把小狗送人的事,我已经答应了何老师,而没有去做,那不是没有去履行自己的诺言吗?

  想到这,我很不好意思。所以,这次一定要去帮何老师去问一下,并且一定要把结果告诉他。

  就在那天放学之后,我一连问好几个和我要好的同学;但都令我很失望,他们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了。

  是呀,那时候城市居民的口粮供应已经开始紧张了,谁家还能有剩余的口粮养狗呢?

  没有办法,晚上回家的时候我把情况跟我妈说了。我妈说:“你们老师可能碰上什么麻烦事了,不然他不会和你那样说的。”

  我怎么想也想不出他能碰上什么麻烦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连那吨晚饭我都没有吃好。

  我妈看出我的难处了,就说:“星期天你再去看看不就得了吗?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你的老师呀……”

  我想也是,反正也好长时间也没去了,我就等着星期天再跑一趟。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突然有一位和我十分要好的同学告诉我说:他跟他爸说了,他爸说他们可以收养一只小狗;但一定要一只公狗,免得越生越多。

  我一听当然很高兴,虽然只送出一只,总比一只送不出去好多了。

  星期天,我父亲不上班,我就骑着我父亲的那辆破自行车,又到校田地去了。

  当时已经是九月末了,虽然一早、一晚显得有点凉;但过了九点之后,就不一样了。在我们那里,秋天的天气比哪个季节都好,艳阳高照,天空一碧如洗,很快就到校田了。

  何老师见我又来了,显得特别高兴,那只大黄狗也像有什么高兴的事一样围在我身前、身后直转。

  我马上说:“何老师,快领我看看小狗去。”

  何老师二话没说,就领着我到房后,柴草垛旁那个临时搭的狗房子前一个破柳条篮子前一看:里面果然有四只肉乎乎的小狗,全身的毛色像缎子一样锃明瓦亮,不知是怎么搞的,四只都是黑白花小狗,而且每只眼睛上都有白点,显得尤其可爱。

  我马上从篮子里捧出一只小狗,大黄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我,生怕我伤害了它的宝贝儿女。

  何老师说:“这种狗叫‘四眼’,若是纯种的话是很名贵的……”

  我说:“何老师,这么好的狗,你为什么着急送人呢?”

  何老师一脸无奈的说:“看来这狗不能养了…….”

  我问:“为什么?”

  何老师说:“那天拉秋菜时吴书记来了,他一看见我这还养一条狗,一脸不高兴。临走的时候特别找我谈话说,学校让我在这是劳动改造的,不是让我养猫玩狗的……”

  接着何老师还告诉我:那天大黄也不知是怎么了,一见到吴书又叫又咬,怎么吓虎它都不听……

  他还说:那天可把他急坏了,当时吴书记就指着大黄说:“嗬,这条狗倒挺肥,那张皮正好做一个皮褥子。”

  临走时吴书记还说:“等天撒冷的时候,我带几个人来把这条狗处理了,狗肉可是大补哇……”

  我说:“那怎么办哪?”

  何老师说:“所以我着急把这几只小狗送给人呢。”

  “那大黄……”我问。

  “到时候,我把大黄拴到林子里去,它总比那几只小狗好办。”何老师好像想好了办法。

  说到把小狗送人,我也只好如实相告了,就说:“问了好多同学,就有一个人想要……”

  我还没说完,何老师马上说:“那可咋办呢?”

  我看着他那为难的样子,心里也很不好受,我也没多想,就说:“要不就把剩下那三只拿到我家去……”

  其实我这么说连我心里也没底,我倒不是怕我妈不同意,我主要是担心我作不了我爸的主。

  何老师好久没吱声,我就又补了一句:“要不,我再找找同学……”

  等了一会,何老师才说:“行,也许他们看到这些小狗好玩了,喜欢了,兴许能收留它,先试吧……”

  我说:“那我现在就把它们拿走,太晚了我怕找不到人了。”

  何老师听说我当时就要把那几只小狗拿走,马上就给我找出一个小柳条编的篮子,并在里面垫了一些棉絮,还在篮子上面蒙了一块破床单。

  何老师在帮我把那个柳条篮子绑在后衣架上时,还特意嘱咐我说:“这狗还小,不能吃硬食,喂它时,最好给它熬点粥,狗是肉食动物,做狗粥的时候,最好给它加点菜汤,能加点晕油就更好了……

  何老师一直说了很多,那时我真觉得他像我妈一样,在我外出办什么事一样絮叨。

  我要走的时候,大黄急了,表现得很不友好。

  何老师马上说:“等等,”

  说着,他就把大黄拴上了,直至他觉得万无一失的时候,他才说:“走吧……”

  我骑上自行车后,头也没回就走了。

  只听大黄在后面 “噢”,“噢”的嚎叫声中,偶尔还夹杂着“旺”,“旺” 叫的狗吠声,像疯了一样叫个不停,一直叫到我听不见为止。

  到家之后,我马上从四只狗崽中挑出一只公的,又马不停蹄的送到那位同学家。所好的是那位同学会家都很喜欢那只小狗,所以我就放心的往家里赶。

  到家一看:我妈正给那三只小狗喂食。

  我妈见我回来了就说:“这么点小狗,不好养活呀,没有奶吃挺可怜的……”

  我马上说:“没事,何老师说了先喂点稀的,过几天就好了。”

  我妈接着说:“你说养个鸡、鸭,还能下个蛋;可养这三只狗不光费粮食吗?”

  我忙说:“我会慢慢把它们一个,一个送人的……”

  不一会,我爸回来了,一看家里多了三只小狗,什么也没说,我知道我爸不高兴了,就补了一句说:“何老师说先放在咱这……”

  我爸仍然什么也没说。

  那一天晚上,我特别小心,生怕哪件事作错了惹我爸发火。

  那几只小狗开始倒很乖,可等到一关灯睡觉时,那三只小狗就开始骚动了,接下来就开始“吱”,“吱”的叫起来了。

  我想:这下子坏了,若是叫得让我爸睡不了觉,那我爸绝对不会让我养。

  我就轻轻爬起来,顺手拿了一件破衣服把那三只小狗,连同那个柳条篮子一起拿到仓房去了,有我在它们的跟前,那三只小狗倒不再叫了。

  我只好坐在小仓房里等了很久,又给它们加盖了一件衣服,好容易等到它们消停了。我就又轻轻回到我那间小屋去了,并且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爸就上班了。我起床第一件事,我就是想到仓房看看那三只小狗,我刚要往外走。

  我妈说:“等等,那三只小狗昨天晚上闹了一夜,你爸都生气了……”

  我妈这样一说,我马上问:“狗呢?”

  我妈说:“你爸的意思让你给人家送回去,咱这边的人和他们那边的人不一样,哪有那样闲情养狗玩呢?”

  我说:“不是,何老师这个人心软,不忍心祸害这几只小狗,他说这也是小生命啊……”

  听我这么一说,我妈也说:“那就给人家送回去吧 ……”

  正说到这,昨天我给送狗那个同学也来了,进院后第一句话就说:“哎呀,这狗闹了一夜,我爸不让我养了,我爸还说,中学生养什么狗哇,影响学习……”

  我妈看了我一眼,当时我真有点傻了,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我妈说:“那就先放在这吧……”

  那位同学又把那只小狗放在外屋地上,小狗在屋子里上四处用鼻子嗅了嗅,可能是又嗅到了它那三个兄妹的气味了吧。

  我马上把那只小狗放进仓房那个柳条篮子里了。那四只小狗马上又挤作一团。看到他们那样亲昵的样子,我又忍不住用手抚摸了它几下。

  那位同学拉了我一把说:“走吧,别迟到了……”

  那一天我不知是怎么了,上课、听讲老是心不在焉。

  又凑合了两天,我终于有点受不了啦。

  我妈就说:“要不,你把它们送到荒郊野外,要是它们命大,兴许有人会收养……”

  我马上说:“那怎么能行?我还是给何老师送回去……”

  好不容易熬到星期六下午,我妈包了一吨饺子,并且还给小狗留了一碗。

  我爸又让我帮他修他那辆破自行车,我把自行车修好后,马上就把那个柳条篮子绑在后衣架上,并把那一碗饺子倒进一个袋子里挂在车把上,便飞也似的向校田跑去。

  那天校田出奇的静,静得叫人有点可怕。我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进院就大喊:“何老师,何老师……”

  喊了好几声也没有人回答,好久我才看见何老师从房后出来,显得是那样无精打采,我就问:“何老师,你怎么了?”

  他突然精神一振:“哦,没,怎没么……”

  我又问:“大黄呢?”

  何老师晃了晃头:“这个畜生该死,昨天我稍一疏乎,它就跑回来了,你说它这不是找死么?”

  何老师这么一说倒把我弄糊涂了,我又问:“到底怎么了?”

  何老师叹了口气说:“咱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把狗崽子拿走送人,我就把大黄先藏起来。那天我在林子里挖的一个地窖,就把它拴在那了;可它偏偏跑回来了。碰巧那天吴书记带几个人来要吃狗肉。大黄一看来的都是生人,又叫又咬,吴书记非让我把它拴住,你想想,这个时候我怎么下得去手呢?毕竟大黄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呀……”

  “后来呢?”我忐忑不安的问。

  “后来,他们趁我吆喝大黄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冷不防操起一根木棒,一棒子就把大黄打昏了,然后另外几个人七手八脚的就把大黄吊在门框上勒死了。”

  说到这何老师指着那个门框说:“你看,门框上还有血呢?”

  我走近门框一看果然还留有许多血迹,只是当时已经变黑了……

  接着何老师还告诉我:他们很快就把大黄收拾完了,当天就用那口大锅把大黄给烀了,他们直到吃到很晚才回去。

  最后何老师指着那口锅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老是闻着锅里有一股腥味,我再也不想用那口锅了……”

  看样子何老师心情特别不好,我就问:“今天你吃饭了吗?”

  何老师看看手腕上那块表说:“我也很奇怪,我一直都没有食欲…..”

  我马上想起我妈给狗带来那一碗饺子,顺手就从挎包中拿出来说:“这怎么能行呢?我还带来一点饺子,先把它吃了……”

  在我的逼迫下,何老师用筷子夹了几个。

  这时,篮子里那几只小狗开始不安的动起来了。

  我很不好意思的说:“何老师,真对不起,我又把那几只狗崽带回来了……”

  何老师并没有看那几只小狗崽,也没有责怪我,只是说了句:“这不怪你,这不怪你,你已经尽力了……”

  说着我把篮子从后衣架上取下来,何老师还给每只小狗都喂了一个饺子,然后说:“天也快黑了,你快回去吧,要不,你妈该不放心了……”

  我看他的心情一半会也转不过来,就说:“何老师,想开一点吧,过些日子我再来看你。”

  说完,我就推着自行车一直走到校田外。

  回来的路上,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反正心情挺复杂,终于没有控制住自己,两颗泪珠从眼里滚了出来……

  从此之后,我一直再也没去校田。

  因为我是学生会干部,经常要去吴书记办公室办事。有一次我看见他办公室放的那张临时床上,铺了一张狗皮褥子,我马上就认出那是大黄的皮……

  所以,一般没有必须要进他办公室的事,我尽量不到他的办公室,因为我不愿想起那只狗……

  第二年春天,校田换人了。

  听说何老师因为抗拒改造,被劳教了。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理由,是因为他为了发泄对现实的“不满”,毒死了那四只狗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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