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日星期五

不玩你玩谁

  一

  魏小环一直认为她和肖海的缘分始于那张手机卡。

  那是一款葱芯绿色的厦新,由于式样过时而从最初的两千多降到了八百多块。魏小环就是图便宜才选择了它,反正手机在她这儿除了接打电话收发短信外加看个时间再没其它用处。哪儿曾想到天下竟有如此不长眼的小偷,没等她用足两个月就给顺手牵羊了。后来,她总想如果没有那一天或者手机丢了以后她没再死乞白赖地追究,那么后面的一切将不会发生,那么她一辈子都不可能遇见一个叫肖海的家伙,更不会稀里糊涂地嫁给他。仔细想想,命运这玩意虽然玄妙莫测,可还有一定之规。命运就是独一无二的个性与其所处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即使阴差阳错也有其存在与发生的必然性。

  手机是在公交车上被小偷浑水摸鱼的。本来干她这行的很少有机会乘公交车,大部分工作在桑拿房都有条件完成,但有些比较格路的客户会要求到某个酒店开房或者到他们的住处上门服务。遇到这种情况,基本坐的都是客户的车,有时也打的,就是没有坐过公交车。例外始于那个叫吴景其的中年男人。算起来,他应该是“老主顾”了,跟魏小环有过若干次交易。那天,他给魏小环打电话,希望她一小时后到他的公寓。当时魏小环睡得正香,声音里带点儿慵懒和不耐烦,没成想却被男人听出来了。他说,怎么了,你要是没空就让蓝春霞过来。说实话,吴景其留给她的印象不错,做的时候总能考虑她的感受,小费也高,在她所遇到的客户中应当属于顶尖级别。从这点来看,她觉得吴景其对自己可能还有些感情,起码他舍得为她花钱,不像有些人享受的时候比什么都猛,一到结帐,那手就跟抽筋似的哆哆嗦嗦,更有些人耍赖皮,玩够了找个上厕所之类的借口溜之大吉。所以,一听他想让蓝春霞过去,魏小环的困意顿时烟消云散,半是撒娇半开玩笑地说,您叫我,手头再要紧的事儿那也不是事儿,都得搁下不是,等着吧,我马上到。吴景其敷衍地笑道,得了吧,嘴甜不管用,快点儿过来吧,我这儿等不及了,得赶快“放水”。

  吴景其的公寓距离她干活的“粉色妖姬”桑拿城不是很远,而且有公交车直达。前几次,都是他开车来接她,这次他在电话里解释他暂时走不开,希望她能自己来。她不是没想过打的,但公交车来得比出租车适时,她不假思索便上了公交车。能省还是要省的,毕竟时间还很富余。没有座位,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人,贴身坤包挎在她右肩。大概过了五六站,上车的人好像逆流而上的鱼群突然间猛增,却很少有下车的。又过了几站地,车厢里爆满,一个个挤得蹙眉咧嘴。魏小环差不多被前后左右的陌生人挤成了一张照片,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她眼巴巴地盼着尽快到站。由于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售票员报站上,便把随身的包给忽略了。终于到站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才突破重围冲出车门。抖抖快要散架的筋骨,掏出镜子照照,拿出口红和眉笔补了补妆。最后,她到包里找手机,想看看时间,直到这时才发现手机不见了。她倒出包里所有的零碎儿,连手机的影子都没有。心里猛的一震,好像荡秋千荡到最高时绳子突然间断开甩出去老远一样,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傻傻的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勉强接受事实,迫使自己想起此行的目的。

  找吴景其的公寓时她还在想着手机,结果走了半里多的冤枉路才发现早就过了目的地,气得她跺着脚直想骂娘,却又开不了口。只好垂头丧气的原路返回,一边走一边在心里诅咒着小偷,咒骂他如果是女人被男友甩,如果是男人则一辈子阳痿。进了电梯,她对着镜子试图调整自己的情绪,可终究没能成功,脸上多少还带着丢了八百块钱的苦情样儿,笑虽然能做出来,但假得很。到底再便宜那也是一部手机,少说那也得接待两三个客户才能赚回来,所以这次吴景其就算给得再多也是赔本的买卖。门没锁,一推就开,是为了等着她的。进来后,她便把门反锁上。吴景其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来,你再晚一步我就给蓝春霞打电话了!语气里的埋怨表露无遗。如果手机没丢,她肯定有兴致调侃上一句半句,比如可以说“叫就叫呗,她来了咱们玩‘双飞’,就怕你没这能耐呢!”但是现在她找不着说这句话该有的情绪和表情,只能淡淡地说,路上有点堵车,我坐公交来的。与此同时,一丝笑容习惯性地爬上脸庞,她边说着边换上拖鞋进了卧室。男人披着一件浴袍半躺在床上,头发半湿未干,看起来等她有一会儿了。她把包放在梳妆台上,不太自然地坐下,低着头,没看男人。吴景其心生纳闷,却懒得多想,直起腰扑过来,把她抱进怀里,手也随之去解扣子。她帮他解完自己身上的扣子说,我先去洗个澡吧,挤了半天公交车,身上都是味儿。她特意把“公交”两个字咬得重些,心中隐隐地期待他问一些关于路上的事情。男人嘴里说好,却不放手,一双手捧住她的乳房揉起来,全然没有听出她的刻意。她不好阻止,首次没有心情迎合他,单等他尽兴后再去洗澡。吴景其这时好像觉察出了她的沮丧,随口问道,咋儿了,出啥事了吗?他的手还没停下来,不过已没了继续的力道。她嘴上说没,没事,我先去洗澡,可脸上写满了显而易见的愁苦。她是故意这样做的——欲语还休,男人吃这套。说完,她脱掉外套和长裤,出了卧室。男人眉头一紧,腰身一松,垮掉似的歪在床上说,快点啊,晚了有你好受的。

  洗澡时她想,吴景其如果再问她,她就实话实说,兴许他会赞助她一部新手机呢!本来手机被盗与他就有间接关系,如果不是来见他就不会发生这档子事,让他赔点儿也在情理之中,至少得负担一半儿。温吞吞的水流哗哗地流逝着,她在想着怎样把话题转移到丢手机这件事上。她先否定了直接告诉他这条途径,倒不是因为她说不出口。她明白自己与他不过是妓女和嫖客的关系,只是合作次数多了混个脸熟,做起来相对默契而已,她不可能像情人那样无所顾忌的跟他发牢骚诉委屈。就算他真喜欢她,那也只能限定在服务期内,是有时效性的。她绝对不能自以为是的贸然行事,那样说不定连以后的生意都做不成,可不能让这样的大客户便宜了蓝春霞。所以必须要有一个自然的拐弯抹角,不能让他看出破绽,最好能做到抛砖引玉。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好主意。吴景其已经在外面催她了,魏小环听见他在外面吆喝着,顾客就是上帝,上帝做个爱怎么这么麻烦呀,拜托你快点儿出来,再不出来我就冲进去了。她答应着,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和一下心态,披着浴巾出了卫生间。忘记洗头发了,大部分是干的,蓬松着,只有发梢上吸附着几粒水珠,迟迟不肯滑下来,像她的心事始终不能释怀一般。

  吴景其一把箍住她的腰,两人顺势倒在床上。他伏在她身上,盯着她的眼睛不说话,直看得她心里发毛,歪过头去不与他对视。半晌,他笃定地说,不对劲儿,你有事瞒着我,说吧,看我能不能帮上忙?没想到吴景其的眼睛如此厉害,她以为他的心和他的语气一样诚恳,其实他不过是想消费得物有所值,不甘心面对她那张心事重重的脸而已。她心里的一小块儿竟然被感动了,但却没忘控制内心真实的迫切,尽量装出“本来不想麻烦你”的口吻三言两语便把丢手机这件事讲出来了。她不能讲得过于冗长,不管内心多么在意也得表现得满不在乎。听她讲完,吴景其问她手机花了多少钱。她掩饰着澎湃的激动之情,带着些许不可思议的惶恐说,八百多。他立刻翻身下床,拉开抽屉,从深处拿出一沓人民币丢在桌子上说,这是两千块,不管怎么说,手机丢了跟我也有关系,就算我的一点意思,你再买个新的。正合心意,魏小环受宠若惊,话说得都有点儿结巴起来。她涎着脸,不好意思地说,不好吧,让你破费!目光却始终离不开那沓硬挺崭新的人民币。吴景其嫌她啰嗦,命令似的说,给你就拿着,跟我客气个啥,你要是真过意不去,一会儿就把我伺候得舒服点儿。说完,他像解决了后顾之忧一样再次把她压在了身下。她感觉身上的重量比刚才敦实许多,也觉得自己的心落进了肚里。钱就是好东西,刚才她还愁肠百结呢,转眼便心花怒放。

  为了报答他,她答应了他不带套儿的要求。不带套儿的做法在以前也只有过一次,那是一年前,那是她的第一次,她的第一次卖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自称私企董事的老家伙。刚来这个城市时,她在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小超市做收银员。钱太少了,除了吃饭和购买生活用品外,几乎剩不下什么钱,更不用说往家里寄了。家里本来就不富裕,母亲有先天性心脏病,天天都得药顶着,弟弟正在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全靠父亲一个人做点儿小买卖累死也不顶事。所以,她出来了,只为一个目的——赚钱。后来,她遇见了任姐,任姐带她入了这行,任姐也给她介绍了买走她初夜的那个人。最初的一阵痛换来了五千块,剔出一千五百块介绍费给任姐,她自己实得三千五。给自己留了五百,她把钱全部寄回了老家。当然,她找了一个令父母足够信服的理由来解释一下子哪里的这么多钱。在这之后,她便每个月只寄一千块,剩余部分便存起来。她知道这种生意做不得一辈子,迟早是要嫁人,要充作良家妇女的。但不管将来怎样,钱才是生活的根本,她要趁着青春时光多赚钱,赚足钱之后再作打算。

  二

  蓝春霞来自山西,长得鼓鼻子鼓脸儿,声音脆脆的仿佛顶花带刺的嫩黄瓜,说起话来报菜名一样。这也难怪,在做“小姐”之前,她在山西面食馆干过半年服务员。别看她跟魏小环同岁,可在这行当打拼都快四年了,比魏小环入行早了两年多。魏小环刚来那阵儿,一切都是陌生的,根本不知道怎么讨巧客户,怎样让他们享受得少,掏得多,下次却还上门点名。多亏蓝春霞像启蒙老师一样为她传道授业解惑,举例子,谈经验。针对客户类型选择不同的服务方式,什么样的客户该接什么样的客户不该接,她都不厌其烦的给魏小环一一讲解。那些羞于出口的话题和隐私到了她们俩这儿就变得异常严肃和坦荡了。渐渐的,魏小环再说起男人那个东西的时候脸也不红了,完全是“学院派”的口吻,听不出半点淫秽的味道。魏小环曾经问过蓝春霞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在没入行之前,她觉得这里应该像电视剧里的“怡红院”——勾心斗角争风吃醋。所以遇见蓝春霞这样关心自己的人,她惊讶于自己幸运的同时也有些诧异。蓝春霞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和你投缘吧,看你第一眼就觉得咱俩肯定谈得来,能做一对好姐妹。苦笑一下,蓝春霞接着说,我都不记得多长时间没跟人这么痛快地谈心了,成天介装B,都快闷死我了。听起来,她这话是掏心窝子的,魏小环十分感动,她没想到在这种境况下还能遇见真情。

  公平地说,如果不是因为吴景其,魏小环和蓝春霞保准好得像一个人似的,并且在未来一段时间内将继续保持下去。但事物不会一成不变,历史的车轮总在朝前滚动,什么时候遇上石头或者坑坑洼洼谁都不知道。在魏小环没来之前,吴景其是蓝春霞的常客,每个月蓝春霞总会为他服务上三五次。那天,吴景其又来找蓝春霞,魏小环告诉他蓝春霞有事请假了,其实蓝春霞正来例假。他听后,没有马上离去,而是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但他从来不换别人,只要蓝春霞。刚才好像有什么东西让他眼前一亮,但被蓝春霞不在的消息干扰了一下就再也想不起来了。年龄一大,连感觉都跟不上趟儿了,他努力回想着。魏小环见他还不走,就来到他跟前说,您还有什么事吗?她敢对天发誓,当时绝对没有想做这个客户的动机,只是很单纯地想帮忙而已,但到后来这一切就说不清了,谁让她做了呢!吴景其一抬头,搜寻的目光正好和魏小环撞上,他笑了,笑得魏小环莫名其妙。他想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然后对一脸茫然的魏小环说,蓝春霞不在,我就找你吧!魏小环心想这个男人肯定是蓝春霞的老客户,自己来做恐怕不合适,有抢客户之嫌,所以她犹豫着没有表态。这时,任姐过来了,假熟地跟吴景其打招呼,得知实情后,她就把魏小环往他怀里一推说,去吧,春霞那儿我跟她说。

  也许魏小环做了并没有错,毕竟不是她存心要抢生意,错就错在她没及时告知蓝春霞这件事。她内心一直是矛盾的,很想跟蓝春霞解释一下,可又不知道如何解释最合适,如果郑重其事地跟她说怕是还要引起她的怀疑。事情就这么拖下来了,直到吴景其亲口将这件事告诉蓝春霞。这时,不管魏小环说什么都不是了,只能越描越黑,本来很好解决的一件事儿被她给弄砸了。蓝春霞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相反却宽慰魏小环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又没怪你,你这么死心眼儿干啥?但魏小环还是从她眼里看出了冷冰冰的不信任和失望,她想弥补,无奈想不出什么有效的办法,只求时间快点儿过去。

  后来,从表面上看,俩人一如从前那般要好,但每当吴景其一来,每个人心里就都疙疙瘩瘩的别扭。自从跟魏小环有了第一次,吴景其便不再唯一指定蓝春霞为其提供服务,他尝试了一种新味道,并且有点儿喜欢上了。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不再理会蓝春霞,理还是要理的,只是频率已经减半。吴景其觉得自己是个皇帝,两个女人是他最为宠爱的王妃,他一对一次地临幸她们非常公平合理,省得她们之间伤了和气。这让魏小环左右为难,有好几次她都想找理由推掉吴景其的生意,但又恐后果不能想象。为了免却节外生枝的麻烦,她学会了对蓝春霞的脸色视而不见,一次又一次接受了吴景其的邀请。一方面,她想通了,反正错也不在自己,即使真有错,那也已经错了,就干脆让它继续错下去吧!另外,还在于她采取了一些补救措施,就是有意把自己的客户让给蓝春霞来做。也许是心理作用,反正几次下来,魏小环再面对蓝春霞时,心里已如君子般坦荡荡了,她想自己做到这份上已经仁至义尽,如果蓝春霞对她依然心存芥蒂,她也无能为力。

  从吴景其那儿回来的第二天下午,魏小环便要蓝春霞跟她一块儿去买手机。蓝春霞欣然应允,问她,你手机呢,掉马桶里了呀?说完,就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魏小环笑不起来,黯然道,丢了,昨天我上街让人给偷了。蓝春霞“啊”了一声,看看魏小环,确信这是真的以后说,唉,谁让你上街也不告诉我一声儿,活该!“活该”让蓝春霞说得娇嗔十足,可到了魏小环耳朵里就有了幸灾乐祸的味道,就好像蓝春霞知道她是因为去吴景其那儿才弄丢了手机似的。

  买上新手机,换了新号以后,魏小环有种失而复得的兴奋,一整天机不离手。她鼓捣着手机里的游戏,从上摁到下才发现没有“扫雷”这个游戏。这时她又想起了被盗的手机,心底不禁泛起恋旧般的不舍,于是随手摁下原来的号码。提示音是不在服务区,完全在她意料之中。她听人说过,小偷得手后,第一件要干的事情就是卸卡,然后随手扔掉或者低价卖给某个报亭。按道理来讲,她根本不可能找回手机,可她觉得就算找不着也要尽力找,否则她不会心安。于是她给原来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把手机还给我好吗?这句话她想了半天才决定下来,她不善于来硬的,她想来硬的也是无济于事。蓝春霞说,你别做白日梦了,这句话要是让小偷看见,准得骂你白痴。

  发过信息四五天后的一个上午,魏小环收到了回复:你是谁,你发错了吧,这是我的手机,快用一年多了,而且,我也不是你说的好人。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逐一验证了每个数字,没错,就是被偷的那部手机号码。仿佛从天而降的惊喜令她乱了阵脚,想也没想,马上打了过去。等了好长时间才有人接听,对方好像犹豫半天才最终决定接下这个来电。

  出于礼貌,魏小环先问了一声好。对方是一个男声,哪位,你找谁?听起来有点不耐烦。

  我是给您发过短信的那个人,您怎么称呼?魏小环小心翼翼地问着,心想先稳住他。

  我姓肖,你找我有什么事啊,不是告诉过你这是我的手机吗,你这人怎么这样?男人的声音提高很多,带着很明显的火药味儿。

  不是您想的那样,您误会了,事情是这样的,我把手机丢了……魏小环耐着性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讲了一遍,最后提出要跟对方见一面,她想要回自己的手机号,哪怕给那人赔偿点经济损失也行。她说那张卡上有很多重要信息,其实她不过是想见见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家伙才找了这个理由。她可从来不把客户的号码记在上面,她害怕家里人通过手机窥见其工作性质。

  可能对方被她的执著感动了,听完她的诉说居然答应了她。然后又约好明天下午在街心公园的雕塑前见面。挂机后,魏小环又心潮澎湃了一阵儿,她为自己的表现感到骄傲,她一直认定对方就是那个小偷。现在,他上钩了,明天下午是关键时刻,她和蓝春霞商量着要不要提前报警。

  疯了吧你,警察这几天没找咱们麻烦,你倒想自己送上门去,真是的!靠在床上的蓝春霞听说她要报案,猛地跳起来,结果腿上的小圆镜一下掉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你反应这么大干啥,我不说,警察哪儿知道咱们是干啥的。魏小环惊恐地睁大眼睛盯着手忙脚乱的蓝春霞。

  蓝春霞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调整一下,仍然心有余悸地说,你知道什么呀,警察盘问之前肯定先把你的身份弄清楚,弄清楚了也该把你抓起来了。

  抓就抓,关起来更好,有吃有喝,省得整天提心吊胆。魏小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吻。

  说得轻巧,关你两天试试,站着说话不腰疼。蓝春霞收拾完碎玻璃碴,重新躺回床上继续说,别以为关你两天就没事了,还得罚钱,罚得你出来就不想做了。自己遭罪换来的钱凭什么他们说罚就罚,一罚就好几千,他妈的,以为是大风踅来的,哪有那么容易!

  蓝春霞已经挨过两次罚了,都说事不过三,她自己也说如果再被抓到一次便洗手不干了。这些,魏小环是知道的,她觉得蓝春霞太没骨气了,按说在这行当作了四年多,早该存下点儿钱了,魏小环真不明白蓝春霞为什么还不收手,难道做婊子也会上瘾。她这么想着,心里就有了一股气,一股专门和蓝春霞对着来的气。她说,不想做就不做——回家——嫁人——过日子,不也挺好吗!魏小环抖一下被子,就从嘴里蹦出几个字,说完她熟练地脱去衣服,钻进了被筒。

  到哪儿找那么好的人呀,别听他们一个个说得贼好听,让你别做了跟着他过他养着你,都是屁话,哄你玩呢,无非是想多上几次。蓝春霞的话因为来自亲身体验而显得底气十足,她忽然话锋一转道,除非是你,像你长得这么漂亮,用不着发愁,早晚都能遇上喜欢你的人。

  别扯上我,我跟你商量手机的事儿,你倒好,谈婚论嫁了。魏小环不爱听别人说她漂亮,漂亮有什么用,漂亮在女人的生命里能占多少分量呢,人毕竟不是花瓶。

  要我说呀,那个人肯定不是小偷,否则不可能答应跟你见面,小偷才不要你的卡呢!蓝春霞一本正经地分析到。

  对,我觉得真没准儿是那个人从报亭或者小商店买了卡,结果收到了你的短信。一直没有发言的小蔡听了半天她们俩的对话刚弄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迫不及待发表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听着别人的分析,魏小环突然觉得挺有道理,以前是自己迷了心窍先入为主,一门心思想着小偷,逮住一个跟自己手机有关的人就当是小偷。细细想来,也是这个理儿,小偷再闲也不会自己往枪口上撞。既然这样,那明天的约会就显得多此一举了,干脆发个短信说不去算了。她拿过手机,刚摁键,转念想既然约好了还是去吧,反正明天没什么事儿,万一真遇上那个小偷呢!

  蓝春霞见魏小环拿了手机又放下,便好奇地问,怎么样,你还想报警啊?

  不,我先不报警,明天我要去会会这个小偷。她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明天要见的是日思夜想的情人一样,兀自坠进想象的云雾里。直到蓝春霞的手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她才不好意思地说,你陪我去吧,我怕真遇见小偷把我给吃了。蓝春霞不屑道,吃了才好呢,正合你心意,看你那色迷迷的样子,就像一个女流氓多少年没见过男人似的。魏小环并不生气,她想自从入了这行,见过的男人十之八九都是嫖客,没一个好东西,眼睛都跟有透视功能一样,隔着衣服就能看得你六神无主。她不喜欢这样的男人,更没有以其他目的(哪怕是捉小偷)跟男人约过会,而且是在大庭广众还充满一点儿浪漫情调的公园,想想都新鲜,都让人充满期待。

  三

  赴约时,她穿得很随便,自然蓝的紧身牛仔裤,上身一件稍嫌松垮的针织毛衣。辫子比平时扎得高些,整个人干净、利落,还透着一点儿不易察觉的张扬。蓝春霞磨不过她,还是跟她一起来了,穿得粗枝大叶,她说是为了衬托出小环的标致。男人比她们俩到得早,双手插兜在雕塑旁默默地走动。她们俩在一棵柳树后观察雕塑旁的情况,蓝春霞说,就是他呀,你看周围都没个像样的人。魏小环觉得也是这个人,她仔细打量了一下男人,瘦而高,侧影清癯,给人稳重的感觉。魏小环叨咕,看起来不像坏人。蓝春霞说,那说不准,这年头坏人看起来都像好人,小心没过余,要不你一个人去吧,我在这儿看着,一有情况我马上采取措施。魏小环说,不行,你跟我一起去,他又没说不让带伙伴儿,走吧!她拉起蓝春霞的胳膊朝着男人走去,蓝春霞感觉魏小环的力气从没有如此大过,心里暗骂她是贱骨头。

  男人可能听见了脚步声,也可能她们的身影进入了男人的视线。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们。紧接着冲魏小环道,你是魏——“小姐”两个字还没出口,魏小环便说,是的,我是,肖先生吧?

  男人笑道,是啊,叫我肖海就行,大海的海,请问姑娘芳名?

  她莞尔道,我名字挺俗的,魏小环。

  蓝春霞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肖先生为什么不觉得我是丢手机的那个人呢?说完,还冲魏小环挤了一下眼睛。

  男人倒是很大方,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不紧不慢地说,一方面靠直觉,另外,我看她很急切地往这边走来,而你心不在焉,脸上是事不关己的表情,我猜肯定是她丢了手机。

  肖海说完,俩人都笑了。魏小环心想准是小偷作惯了,连察言观色都这么精通。蓝春霞大概也这么想的吧,她干脆说了出来,你做什么工作的,怎么像个警察呀?

  呵呵,我不是警察,我在“华杰”健身馆当保安。

  哦,原来如此!俩人看着他,做恍然大悟状。

  肖海掏出手机,递给魏小环说,不好意思,昨天我说话太冲了,当时我正在工作,接电话不太方便,所以,实在抱歉。

  还没伸手,她就看出那不是自己的手机,犹豫一下还是接下来,因为肖海的目光相当恳切。她看了一眼便递给他,说,还给你,这不是我的手机。

  肖海说,我知道不是你的手机,你不是要卡吗,自己卸吧!

  他一提醒,她才想起昨天的借口,为了掩饰尴尬,只好打开后盖,边抽卡边说,这个号花了多少钱,我给你,你再换个新的吧。

  肖海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在黑市淘换的,没花几个钱,就当物归原主吧。

  那不行,又不是——捡的,怎能花你的钱?魏小环差点儿把“偷”字说出来,好在意识到后改成了“捡”。她把卡放进包里,顺便掏出一百块钱递给他。

  肖海连连摆手,还往后退了两步说,不行,本来就是你的东西嘛,这钱我不能要!魏小环想把钱硬塞给他了事,可是她向前走一步,男人就往后退一步,好像她拿的是烫手的山芋或者毒药。

  他说,你还是收起来吧,我们军人不拿群众一根线的。这句话让魏小环停止了动作,她惊讶地问,什么,你是当兵的?

  肖海见她不再强迫,便往前凑两步说,是,不过已经退伍两年多了。

  魏小环夸张地松了一口气说,你不知道,我从小就崇拜军人,想着长大了——说到这儿,她不好意思地住口了,她才意识到蓝春霞也在身旁。虽说以前也跟蓝春霞提过自己少女时的梦想就是嫁给一个军人,但现在要当着她的面对一个男人讲出来,还真是说不出口。

  那,梦想实现了吗?估计肖海已经猜出她下半句话的意思了,为了免却尴尬,干脆直接问她。

  当然没有,你是第一个跟我说过话的军人。这样吧,既然你不要这个钱,我请你吃顿饭吧,要不然我心里也过意不去,再者也算满足我一个心愿,不是谁都有机会请军人吃饭的。魏小环请他吃饭是真心实意,因为自己太过敏感才一直把肖海当成小偷来看待,她觉得对不住人家。

  肖海如果再推拖就显得不实在了,于是答应下来。

  蓝春霞拽过魏小环对她耳语道,既然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魏小环说,不行,你得送佛送到西,帮忙帮到底。

  蓝春霞弦外有音地笑道,我再帮就是帮倒忙了,我就觉得今天不该来陪你,现在退出还能留点尊严,要不越来越像个大灯泡。

  魏小环还是不肯放她,不行,一会儿还要吃饭呢,你不吃我怎么吃得下去?

  得了吧你,重色轻友的家伙,没有我,你会吃得更香甜,你要是真过意不去,改天请我到“蜀天乐”去吃火锅,就当赎罪了。蓝春霞意识到自己的多余,坚持要走。

  见她坚持,魏小环也好松口。其实她心里乐得如此,真没想到蓝春霞今天这么有眼力见儿。

  蓝春霞跟肖海说了声再见便走了。天色尚早,还没到饭点,两人便找到一处长椅,聊起天来。魏小环说自己在一个小公司当会计,蓝春霞和她在一个公司,然后详细地打探他的情况。肖海告诉她自己当保安已经一年多了。老家在山西吕梁,中专毕业后就去当兵了。她说,噢,原来你和蓝春霞是老乡。他说,是吗,我怎么没听出来呢?她没回答他,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过多了。于是就问他一些部队里的事情,问他有没有当过教官。他说自己当过班长,算他自己一共才六个人。他把她的意思理解错了,其实她说的教官是针对新生军训而言。

  魏小环对军人的好感始于高一那年的军训。负责教他们那个班的教官帅得一塌糊涂,剑眉星目,薄嘴唇,再配一张刚毅的脸,一下子便虏获了大部分女生的芳心。胆大的女生在宿舍里无所顾忌地谈论着教官的“个人档案”,就像追星族那样关心着明星的八卦。魏小环一言不发,只觉得心头有团火,熊熊烈焰烧得她既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服,同时也渴望着一盆冷水兜头泼来,帮她灭灭火气。那时她觉得喜欢一个人就是上火,暗恋一个人就是一场重感冒。秋阳杲杲的九月,她的“感冒”一天重似一天,她依然享受着单恋的甜蜜和痛苦。直到最后一天的前天晚上,她在心里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明天我一定找机会给他一个深深的拥抱。让她没想到的是最后一天不再安排单独训练,而是全校性的整体阅兵式表演。她根本没有单独和他见面的机会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像其他教官一样走完正步便上了已经发动的卡车。这时,她能做的只是目送,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对军人的爱恋从那一刻成了她的一个心结。自从她入了这行,心底便隐隐地盼着哪天能够遇见一个军人。不过这种相遇几乎是不可能的,且不说人民军队的纪律如何严明,官兵素质如何高尚,就算以往的嫖客中真有军人,她也无从知晓,有几个人愿意跟她交实底呢。

  华灯初上,公园里散步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两人并肩往出口走去,俨然一对情侣,只是都有些拘谨。魏小环低着目光,一步步下着台阶,淡黄色的地灯照在肖海的皮鞋上,上面的灰尘清晰地落进她的眼睛里。她问他喜欢吃哪种菜,他说都行。魏小环看了他一眼说,那我们去“干锅居”吧,那里的贵州菜不错。他像没听懂似的说,好。

  饭店门口一位苗家打扮的姑娘一路环佩叮当地将他们引上二楼。魏小环注意到肖海一直盯着那个服务员身上的银饰和脑袋上的巨大头饰。她估计他可能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吃饭。点菜时,肖海拿着印刷精美的菜谱,看着各种各样奇怪的菜名不知所措。魏小环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她一笑,他更尴尬了,脸竟然红起来。他把菜谱递给她说,还是你点吧,我吃什么都行。她翻了一下菜谱,征求他的意见,喜欢吃鱼吗?他连连点头。她对服务员说,来一个乌江鱼!然后又点了一凉一热,方才作罢。魏小环熟练地给肖海满上免费茶水,说,你是第一次来这里吧?肖海点头称是,拿过茶杯,又放下来说,我一个月就八百多块钱,都攒着呢,不敢乱花,像这种大饭店只能在外面看看而已,不像你们赚得多,想吃啥就能吃啥。魏小环心想,赚得多也得付出更多的代价。她有点欣赏他的坦诚和木讷,于是故意笑着问道,攒钱干什么,娶媳妇吗?肖海一笑了之,不置可否。菜陆续上来了,厅里放着葫芦丝演奏的音乐,吃饭的人不少,七嘴八舌,气氛有些吵。再说话,两人都把脑袋往前探着,像特务接头的模样。

  四

  魏小环回到桑拿城时,已经到了上班时间。

  蓝春霞盯着魏小环的眼睛说,哟,你找到爱情了呀,看这满脸都是幸福的死样儿!

  被蓝春霞看破,魏小环有点儿不好意思,脸更红了,嘴上却死硬,别胡说,就见一面,哪有什么事?

  一见钟情呗,这样的事儿多了,我看你们俩就像,蓝春霞一本正经地说,然后歪过头看着昏黄的过道继续自言自语,小偷没逮着,却撞见了爱情,我咋儿碰不见这样的好事啊!

  扯吧,你就!魏小环很享受蓝春霞口气里流露出的羡慕,她也在想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偏偏给自己遇见呢!

  手机响了。魏小环带着疑惑和某种不可名状的期盼接通,那边传来了肖海的声音,是我,肖海,我已经回到住处了,你到了吗?

  噢,我也到了!一股心想事成般的喜悦令魏小环有些发晕,话说出来透着迷醉的柔情。她怕肖海听见这边嘈杂的声音,紧走几步进了一间空着的包房。眼角的余光擦过蓝春霞艳羡的目光,她更觉得此刻甚是甜蜜。

  包房里相对安静,虽然隔着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彼此的声音却真真切切,连微弱的气息都清晰得仿佛伸手可触。说的是什么都已不再重要,随便一句都是深情款款,都能触到对方的心底。于是俩人的心底同时泛起了久违的微妙感觉,那种感觉是灵犀相通的,是心照不宣的,仿佛大地回春万物复苏,千万个神经都已张开欲望的触角破土而出。魏小环微微颔首地陶醉着,嘴角时而沉下来,时而扬上去,犹如爱情的波纹荡漾在她心满意足的脸上。

  依依不舍挂了电话。魏小环站在窗前,外面一片灯红酒绿,她突然觉得这一切异常陌生,隔着透明的玻璃却像隔着冷冷的冰层。包房的门不知怎么开了,外面的喧哗潮水一样涌进来,迅速包围了她。魏小环感到一阵不适应,对这种无比熟悉的氛围充满了抵触,刚才的好情绪随之一落千丈。她明白了,和肖海在一起时,包括刚才和他通话,她都把自己当成了良家妇女,以为自己与他门当户对,与他能像平常男女那样先恋爱然后结婚继而相依相携地过一辈子。然而事实就摆在面前,如果她不做这个,那么一切顺理成章;可是她现在如何是好,是一直遮遮掩掩地瞒下去,还是放手一搏将真相告诉他,用真诚来打动他,抑或是狠下心断了它,就当从没发生过一样呢?断了它,她不忍心,她认为这是一次浑然天成的相遇,一旦错过就可能永不再来;告诉他真相更是行不通,那等于将自己送上绝路,那是文艺作品里才有的天真,生活从来不会原谅污点,试想哪个男人愿意娶一个做过“小姐”的人当老婆呢?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可行,那就是欺瞒,能瞒多久就多久,这份感情能走多远就看它自己的造化了。如果真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她魏小环绝对不会含糊,她一定果断的金盆洗手,踏下心来过日子。

  小环,你发什么愣呢,有客人找你,快点出来!任姐站在门口压制着愠怒招呼她。

  魏小环赶紧换了一副笑脸走出来。是个生客,并不是她欺生,只是今天她心里有事,所以做起来总显得心不在焉,例行公事一样。好在她也算经验丰富,见风使舵的本领早已炉火纯青,发现客人有点儿不对劲儿,赶紧调整了心态,随便使出一些花活就让客人舒服地哼唧起来,酱黄的肥脸泛起了光彩。做完以后,生客给了她一百块的小费说,妹子,贵姓?魏小环稍作思考,告诉他,我姓蓝!生客一边穿裤子一边说,有手机吗,给我留一下号吧,以后有机会到我住处坐坐。魏小环低垂着眉眼说,还没有,我是新来的!她故意装出害羞和稚嫩的状态,从今天起,她不想把手机号再告诉任何客人。生客看出了门道,也不说破,饶有兴致地说,那好,以后我再来找你。魏小环敷衍地笑笑,心想以后你就找姓蓝的吧,本姑娘已决定进入“半退隐”状态,你们这号人我是再也不想见第二遍了。

  从那儿以后,魏小环每天都能收到肖海的短信,她认真地逐字逐句地读着,心底暖洋洋甜蜜蜜的。她也给他回,俩人靠着来来往往的短信逐渐挑明了那层窗户纸。其实都老大不小了,这种事心里谁没个数呢,根本不需要扭捏作态,坦白是大家亟需的。有时,肖海会给魏小环打过电话来,说些隔靴搔痒的情话。他心里一直期盼着哪天见上一面,能够让彼此的关系有一个质的飞跃。与此同时,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是多么需要一个女人。自从来到城里,干上保安这一行,他就没碰过女人(其实在家里也没女人让他碰),旺盛的力比多只能靠右手解决。内心的欲火虽然不如身体上来得猛烈,可它更加折磨人,像那种蓝幽幽的炭火绵绵不绝地炙烤着。他只是需要一个女人,不管她是魏小环还是张小环或者李小环,只要是个女人就够了。但魏小环的出现改变了他的想法,他明白了自己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意识到自己有多大能耐了,说得好听点儿是老实厚道,说得难听那就是窝囊,什么事儿都扛不起来。在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他需要一个女人帮衬,这个女人必须有本事,但不能太大,否则自己也就没了地位和发言权,那还不如不成家。魏小环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看出来了。虽然她干练、能耐,可是她也需要男人的爱抚和慰藉,这正是他能给她的。在认识魏小环之前,肖海一直认为自己的对象应该是个收银员或者服务员之类的和他同处底层的外来打工者,从没想过会遇见一个耍笔杆子的。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对魏小环存有想法,倒是魏小环一直明里暗里对他示意,搞得他心思活泛起来。他想不通魏小环怎么会看上他,后来他问过她这个问题。那是他们第一次做爱后,魏小环眼神迷离地说,我就喜欢你这样儿的,喜欢你对我死心塌地好。她的话让他感到惭愧,他暗自发誓要好好对待她。

  恋爱中的女人像一枚饱满的果实,处处透着光泽和自然的甜软香气。魏小环无法掩饰也没想过要掩饰爱情带来的快乐,放任自己畅游在春草葳蕤的爱河中。在没有遇见肖海之前,她已基本不相信爱情会降临到自己头上,但她依然心怀侥幸地渴望着。关于未来,她是有打算的,赚够钱,找一个合适的人跟他结婚,过庸常的日子,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安稳,不用风光只要脚踏实地。至于怎么个合适法,她也说不太清楚,有没有爱两可,过日子嘛没有爱情一样能过好。不过,她知道哪种男人是绝对不能找的。首先是嫖客中人,这类人对你知根知底,不要听他嘴上说不计较你的过去,一旦以后的生活里有了矛盾,揭短是肯定的,她可不想让一朝蛇咬成为十年井绳牢牢地拴住自己,拴住后面的漫长人生,她是要把这秘密带进坟墓的。还有家乡那边的人肯定指望不上,那里的民风还算纯朴,不怎么开放,娶个媳妇就跟审犯人差不多,家底务必干干净净,像她这样便属于有了“前科”的,是受鄙视和排挤的。如果能碰到一个外地的陌生人最合适,离家越远越好,那样结婚后就等于开始了新的历史,即使以前的一切自己忘不了,但总归不用担心哪块儿墙透风。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肖海就显得弥足珍贵,显得可遇而不可求。他不仅满足她的最低要求,而且出奇不意的给她带来了真正的爱情。魏小环自然要花费心思去珍惜,为了能够拥有它,她不惜放弃很多东西。在确定肖海对自己也是真心的以后,魏小环使出了杀手锏,她知道如何套牢一个男人的心。

  那天晚上,她特意请了假。任姐不满地说,我算着今天不该来呀,你到底有什么事?魏小环说,我也没说是来了那个,我有别的事情,很重要的事情。任姐看着魏小环正经八本的表情,撇撇嘴说,这次就准你了,下不为例,都像你,生意谁做呀!?魏小环看不惯任姐的架势,自从她得知任姐从她的“处女费”中暗地里捞了三千多块的好处以后,她就不服她了。也不是没想过自己单干,可后来一想再做也做不了几年,还是咬咬牙忍耐下来吧!想起这些,魏小环假装没听见任姐的警告,拿起包走了。她跟肖海约好了在公园门口见面,她的心早已飞了出去。

  那是第一次在晚上跟肖海出去,以前怕误工,都约在白天。该吃该逛的都吃了逛了,到分手的节骨眼,肖海让她到自己宿舍坐坐,她嘴上说,太晚了吧,舍友也该睡觉了。可她的脚步却随着肖海往住地走去,肖海说,没事儿,今天他们都值班,就我一个人在。这话非常明了,魏小环要的就是这股劲儿。肖海住在半地下室,屋里住了四个人,上下铺,本来不大的地方没剩下多少空间。两人一进来,先站了一会儿,随后讪讪地坐在床上。都不知道说什么,地面上的喧嚣就在脑顶,却觉得隔了一个时空似的无关痛痒。伴着说不清的霉味儿,他们开始接吻,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魏小环无比投入,她觉得以前的任何一次都比不了这一次,因为这一次她不是为了钱,她是用心来做的,是原生态的,没有任何技巧。肖海长期憋闷的欲望洪流终于找到了出口,于是气势汹汹一泻千里,两个人折腾得死去活来。魏小环以为肖海做完后会说一些类似保证的话,是对他们之间未来发展趋势的一种明确。可是没有,肖海点了一支烟,幸好另外一条胳膊没忘给魏小环温存。她本来想问他,或者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后来转念一想:还是看看再说吧,太着急了反而令自己掉价。

  五

  按照日子推算,例假一个星期前就该来了,可是现在仍然没有任何动静。魏小环心生惶恐,一时不知所措,她觉得不该这么快就有反应,她和肖海才做过一个多星期而已呀!她带着疑惑和担心告诉了蓝春霞这件事。蓝春霞面露惊讶地说,真想不到啊,想不到你们这么快就搞到床上了。去你的吧,魏小环捶了她一拳说,快点儿帮我想办法,这可怎么办好呀?蓝春霞这时表现得很有经验,说,先到医院检查一下,确认是怀孕了再想办法,难道你没采取措施?蓝春霞一语点破,魏小环想起来了,她想起了那次和吴景其做的时候也没采取措施,而且事后她也没服用紧急避孕药。照这么说,肚子里的种儿很有可能就是吴景其的。魏小环想到这儿吓了一跳,脸色煞白煞白的,眼睛直直得犹如木刻一样。蓝春霞不知道她的心思,觉得她的表情有点儿可笑,便打趣道,有什么害怕的,大不了嫁给他,他要是不要,你就一哭二闹三上吊,看他还敢不敢?当头一棒离开脑袋以后,魏小环恢复了理智,她想暂时不能让蓝春霞知道这件事,还是让她先把肖海当成“嫌疑人”吧!如果让她知道,那一定会节外生枝。

  魏小环独自去医院做了检查。化验报告上说她已经怀孕一个月了,她更加确定这个祸害是吴景其造成的,当然也有自己的财迷心窍。如果不是为了那部手机,她就不会答应他的要求,也就不会生下祸根,带来如今的麻烦。还在路上,她就给吴景其打了电话,她要质问他。接通后,吴景其的声音很低,你是哪位?她心里发狠地说,你是真没听出来,还是贵人多忘事呢。嘴上却相当平静,我找你有点事儿,晚上有空吗?他尴尬地笑笑,她听见一声门响,他的音量恢复到正常,我正开会呢,有啥事改天再说吧,这几天我一直很忙。说完,他就挂机了。魏小环很想再打过去,摁了一半号码忽然住手了。她想现在还不能打草惊蛇,免得他提高警惕,刻意回避她。她不想就这么算了,好歹也要讹他一笔,到他公司里去闹一场。不过这时她才发现自己除了吴景其的公寓和他的手机号码以外,其他情况一概不知。蓝春霞也许知道的比她多,可是她又不能贸然地去问,那样一定会招来蓝春霞的猜测。

  又过了两天,魏小环给吴景其打电话,提示关机。她郁闷得不行,一天的情绪都很恶劣,连工作也受到了影响。而吴景其这边就好像知道她已经怀孕并且明白她要死缠烂打的心思一样,就是不主动跟她联系。吴景其很让她窝火,而肖海显然更加关心她了,每天给她发短信,晚上则要打一个短小的电话,听听彼此的声音。魏小环心里很是矛盾,本来自己的工作瞒着肖海就已经心有不安了,现在又怀了别人的种儿,真是对他太不公平了。魏小环自责的同时,也有了一个主意,她想这是没办法的办法。

  蓝春霞似乎对她怀孕这件事颇感兴趣,每天都要问她一次到底怎么想的。她还说,我这是关心你,你别不耐烦,这种事儿等不了,越早解决越好,你越拖,对你愈加不利。听她的口气是真心的,可谁又能担保她不是出于猎奇呢,难道她心底一点儿幸灾乐祸的意思都没有吗?一旦这样想,魏小环总是用淡淡的口吻说,没关系,才一个月,还有好几个月的机会呢!蓝春霞听她这么说,马上暴跳如雷,用很有义气的口吻说,不行,不能便宜了他,他要是欺负你,告诉我,我替你出头。魏小环怕她真去找肖海,赶紧息事宁人地说,算了吧,他没欺负我,你的好意我明白,他现在有点忙,过段时间他就会带我去打掉。

  又过了两个星期,魏小环终于打通了吴景其的手机。她已不再计较后果了,劈头盖脸就把自己怀孕的消息说了出来。吴景其的声音传过来,平静中带着嘲讽,你说什么,你怀孕关我什么事,跟我说得上来吗,我说这段时间怎么总给我打电话呢,原来想敲诈我!

  浑蛋,魏小环心里骂着,硬生生地咽下胀满胸口的气说,就是你的,你得给我个说法!

  哟,你拿什么证明就一定是我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你不定跟几个男人上床呢,我看连你自己也拿不准孩子他爸是谁,想要挟我,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再说吧!

  你这个乌龟王八蛋,混帐玩意,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她气得牙齿打颤,话都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有本事你就使去吧,没本事你就受着,聪明的话就别再给我打了。说完他就挂了。

  魏小环马上重拨,却提示不在服务区。她悲愤交加,泪水仿佛山泉一样源源不断地从两个“泉眼”里涌出来,洇湿了枕巾和被头,胸前自是湿了一大片。其实她早该料到这样的结局,只是她不甘心,现在和吴景其互相羞辱了一顿,她彻底死心了,她不得不认栽。

  痛定思痛,她决定实施想了很久的计划。

  她给肖海打了一个电话。说了一番热恋中的甜蜜糊涂话后,魏小环故作轻松的口吻说,海,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有点儿拿不准。

  肖海自然没料到是何事,毫无警觉地说,有啥事儿你还瞒着老公,快说吧!

  魏小环心里稍感安慰,故意降低声调说,我有了。

  有了?肖海明显一愣,声音扬了上去。

  嗯,我怀孕了,魏小环解释着,你要当爸爸了。

  肖海短促地笑了一声,听不出喜忧。

  魏小环乘胜追击,你说这孩子咱们要不要,如果要的话,咱俩就得马上结婚。她估计肖海不想要,之所以这样问一方面可以探听虚实,试试他的心;另外还能表明她对他死心塌地,也可以逼他认真地考虑结婚这件事。

  肖海那边犹豫片刻,带着明显的歉意说,孩子以后再要也行,现在还是赚钱要紧。

  她心里笑笑,语气里却透着一丝失望,行,我听你的。

  肖海以为她生气了,赶紧下了保证,小环,我会娶你的,只是结了婚我就不想在外面漂着了,我家是农村的,我怕你住不惯,在城里买房又不现实——海,你别说了,不管去哪儿我都跟着你,再说我家也在农村,我真正不习惯的是城市生活。魏小环发自内心地打断了他,她想听的就是这番话,她渴望一份稳定的感情和生活,她需要一个真正对她好的男人。

  医院里弥漫着经年累月的消毒水味道,魏小环在手术室外面等待医生叫她的名字。肖海搂着她说,不用害怕,很快的,很快就没事了。魏小环心乱如麻,她靠在他的胸膛上,发誓以后一定一心一意地对待这个男人,她欠他的的确太多了。她说,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呢?肖海百依百顺,你说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听你的!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长发和肩胛,安慰道,结婚以后咱们再要孩子,到时候生一大堆。魏小环勉强地笑笑,傻傻地望着手术室的门开开关关。里面不时传出凄厉的叫喊声,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终于轮到她了,她的双腿灌了铅似的往前移动着。在医生的指示下,她机械地褪下裤子,躺在了冰凉的床上。旁边的白色盘子里放着锃亮的手术工具,奇形怪状。一想到这些东西马上就要插入自己的身体,魏小环突然坐了起来。护士意欲推倒她,双手用力地扶住她的肩膀说,放松点儿,一会儿就好!她更加恐惧了,收起叉开的双腿结结巴巴地问医生还有没有别的方法。医生的嘴在口罩里蠕动着,脸上是淡漠的神情,她说,去买堕胎药吧,就是慢点儿!魏小环连句谢谢都忘了说,赶紧系好裤子,逃也似的跑出了手术室。

  回来时,蓝春霞关切地问她,做掉了?

  没有!魏小环淡淡地说。

  怎么没做呀?看起来,蓝春霞比当事人还要着急。

  怕疼。说着,魏小环拿出堕胎药,扔在了床上。

  蓝春霞拿过药非常仔细地看了一番,道,还是这个好,省事!

  魏小环请了几天假,吃这种药,她总要往厕所跑。期间不断收到肖海的体贴短信,她感觉自己真的很幸福。好几次消海总要过来亲自看她,她怕得要命,赶紧找理由拒绝了。她说她在公司上班,根本用不着休养,而且有蓝春霞陪着,用不着他过来。肖海没听出她言语之中的顾虑和拒绝,丝毫没有怀疑她说的是真还是假。他甚至认为魏小环善解人意,知道他的假不好请。

  魏小环坐在马桶上等着。肚子里翻江倒海了好一阵,却什么都没有排出来。此刻,她又想起了吴景其,都是他害得自己受这份儿罪。虽然恨之入骨,但现在她能做的只是无声地诅咒他不得好死。忽然,卫生间的门开了,进来一个人,还在说着话。完全是下意识的,魏小环抬起了双脚,她听见了蓝春霞的声音。

  蓝春霞在打电话,嘴里说着,放心吧,昨天她就吃了堕胎药,现在早该下来了……那好啊,明天我去您那里,不还是那套公寓吗……估计她快结婚了,有个穷保安正追她呐……嗬嗬,那是……好,再见!

  魏小环早已坐不住了,她感到胸口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和憋闷。怪不得这几天蓝春霞那么关心她打胎的事情,原来做了吴景其的眼线。她猛地推开格子的门板,哐当一声震住了正欲往外走的蓝春霞。她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魏小环。魏小环的眼睛里盛气凌人,同时也充满了质疑和绝望。蓝春霞怔了半晌,方才缓过神儿来,见魏小环一副占了理的审问架势,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蓝春霞要走,魏小环伸手挡住了她,眼里竟然冒出了泪花,她咬着嘴唇说,为什么这样对我?蓝春霞起先还是愧疚的表情,等到魏小环掷地有声地责问后,她却摆出了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说,为了我自己,为了好生活!说完,绕过魏小环的胳膊,出了卫生间。

  魏小环伤心欲绝,欲哭无泪。她心灰意冷地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望着房顶发呆。这儿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表面上歌舞升平,而暗地里却勾心斗角,当初要不是为了钱,我魏小环怎么可能涉足于此呢!魏小环回忆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遍遍否定这里的一切。这里的人哪儿还有良心可讲啊,真心实意的相处换来的却是不声不响的出卖,哪儿还有一句真心话,全他妈为了私心做着丧尽天良的勾当。她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了,一刻也不想了。她穿好衣服,带上手机出了门。时值深秋,杨树的叶子落得满地都是,在凉风中贴着地面跳舞。一眼望去,还是那个灯火辉煌的烂醉街头,暗黄的月牙像个暗娼躲在楼角招摇撞骗。

  她拨通了肖海的手机。

  干什么呢?她问。

  我在宿舍呢,你等会儿,我出去给你打,地下室里没有——。肖海还没说完就没了信号。

  没过几秒钟,肖海打了过来。他说,有急事吗,这么晚给我打电话?

  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呀,人家想你了嘛!魏小环故意撒娇。

  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肯定有什么正事找我吧?肖海还挺聪明。

  海,我辞职了,我想跟你结婚。魏小环尽量说得轻松。

  好的,等我发了这个月的工资,咱们就回老家结婚,到时你可别反悔啊!

  嗯!魏小环感动得流出了眼泪,声音也哽咽起来。

  六

  两个星期后,魏小环跟着肖海回了老家。

  肖海家三面环山,那真叫开门见山。还好住所不是窑洞,而是跟魏小环家乡差不多样式的红砖青瓦房。村庄不大,不过百十来户人家,他们的新房在最靠前的一排。肖海告诉她,这层瓦房三年前就架好了顶,今年开春刚刚装修好,就等他娶媳妇住进来呢。

  准备一番,她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自始至终,魏小环都穿着一套火红色的亮面新娘装,喜气而又艳丽。简单地化了淡妆,一张脸红扑扑的,不知道是否因为哭过,眼睛里盈盈的,汪着秋水似的。她端着一杯酒跟着肖海,一桌一桌的敬酒。在那些土里土气没见过世面的客人们眼里,魏小环就是一只凤凰,一只天鹅。他们不明白这只凤凰或者天鹅为什么飞进了穷乡僻壤,更令他们不解的是飞进来就飞进来呗,为什么偏偏下嫁给穷光蛋肖海呢?轮到最后一桌时,气氛变得轻松起来,这一桌都是和肖海年龄相仿的男人。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冲着肖海说,你小子真是深藏不露,艳福不浅啊!一边说着,还拿眼睛挑逗魏小环。魏小环装出承受不了的模样垂下头不语,心想今天是姑奶奶结婚的日子,可不能轻浮,若是搁在往常准把你电晕。另外一个声音故意含含糊糊地说着一句话,魏小环仔细分辨,还是听出来了——癞蛤蟆吃上天鹅肉啦。肖海显然习惯了这种戏弄,作势要打他们,结果伸出的拳头挡在他们的胳膊上,最后大家一起笑着干了。

  婚礼规模不小,一共坐了十六桌,都是肖海这头的亲戚,还有村里的家族中人以及狐朋狗友若干。过后肖海告诉了她一件事。肖海说本来预计十四桌就能坐下,所以一共买了十五条鱼,打出一条富余。谁料多出了两桌,别的菜还好对付,凑凑合合弄上了,就差鱼,现买肯定来不及,集市离庄十来里地呢!后来,负责烧火的师傅看见头遍席吃剩的一条鱼还没翻身,灵机一动把鱼翻过来,看起来跟整条没什么区别,只要没有人提前给鱼翻身,定然不会露出破绽。就这样,几个帮忙的厨子把吃了一半的鱼端上桌,居然蒙混过关了。肖海说,现在我想起来还有点儿后怕呢,万一遇见爱找茬儿的主儿,不把桌子掀了才怪。魏小环听完,心生别扭,觉得婚礼太寒酸了,一辈子就一次,还出现这种事儿,要是让厨子说出去,多不好看啊!她觉得肖海家太抠门了,难道多买一条鱼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吗?还有那个”小胡子”说话时的神气也让她看出了一些蹊跷,好像肖海娶到魏小环这样的妻子就不是正道来的,非偷即抢;或者魏小环本身有什么问题。她把这些疑惑暂时埋进心里,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一切就会明了。事实也是如此,当她彻底明了一切时,她感到的是天塌地陷。

  因为路途遥远,婚礼上魏小环这边的亲戚一个也没有,连父母都没来。之前,她给母亲打电话,告诉母亲自己结婚了。母亲吓了一跳,以为她开玩笑呢,后来听她简单地叙述才明白过来。母亲嫌她嫁得太草率,生她的气,叹着气感慨儿大不由娘。魏小环不敢说出隐瞒两年多的苦衷,也没功夫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她讨好地说,妈,我结完婚就回家,您别着急,我过得挺好。

  母亲由鼻腔哼了一声,说着气话,你甭回来了,半年多都不回,眼里哪还有这个家。

  母亲这么一说,她突然就想家了,泪花也迸了出来,再说话不由得带了哭腔,妈,您这么说让我很难受,您们俩千万要注意身体,按时吃药,别舍不得花钱。

  母亲的心终归是软的,女儿一哭,她也跟着哭了,嘴里还说,别哭了,妈没怪你,妈就是担心,就你一个女儿,在身边多好!

  但这毕竟是魏小环自己的选择,当妈的说什么都不管用。

  回门时母女相见自是一番彻夜长谈,之后母亲也就认了。她对姑爷这个人没意见,只是觉得那地方不好,山旮旯子,穷呀,怕闺女受苦。

  临走时,魏小环背着肖海把一张两万块的存折给了母亲。

  母亲很生气地说,我们有儿子,不要你的钱,以后你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她把存折塞进母亲的衣兜里说,他不是还没毕业吗,花钱还来不及呢,再说了,我还有呢,您放心吧!

  母亲没再往外掏存折,不确定的眼神询问她,你真的还有吗,别骗妈,以后你一个人在那儿只能靠自己照顾自己了,有啥事或者受委屈了就赶紧告诉家里。

  魏小环装出不耐烦的口气说,我有啊,您别疑神疑鬼的,肖海对我非常好。

  父亲也看不过母亲的啰嗦,瞪着眼睛说,别瞎说,你还盼着闺女受委屈呀,她又不是孩子,天天算数,比咱们俩都精!看来父亲一直没有怀疑过魏小环的工作,真以为她做了好几年的会计。

  母亲像想起了什么事儿似的又说开了,好好的工作就这么给辞了,怪可惜的。

  魏小环不答言,一提到工作,她心里就发憷。

  父亲很开明,对母亲说,反正咱们也不指望着闺女赚钱了,辞就辞了,难道还干一辈子啊,咱们已经够拖累她了,这回结婚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应该为她高兴才对。

  新婚过后,肖海在十多里地以外的县城找了一份出力气的活,薪水微薄到刚够贴补家用。平时魏小环呆在家里洗衣服做饭,活计倒是不多,冬天正是乡村的清闲时节。整天围着锅台转,一天两天还行,时间一长她便腻味了。电视也不想看,山里没条件装有线,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个台,非常没劲。有时想聊天,却找不到人,村里的人跟她根本不是一路人,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只有等肖海下班回家跟她温存一番,缓解一下孤寂,可他常常早出晚归,有时还上夜班,剩她一个人独守空房。每当这时,她老早便躺进被窝。山村的夜无比寂静,像死了一样,连呼吸都没有。寂寞仿佛茂盛的海藻从她心底疯狂地生长起来,一夜胜似一夜,缠得她几乎窒息。她总是失眠,辗转反侧想的都是城里的事儿,想着蓝春霞。说实话,到了现在,她对蓝春霞倒恨不上来了,只觉得她可怜甚至可悲,那感觉就像置身康庄大道的自己对着水深火热中的蓝春霞生发怜悯和同情,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了拯救别人的资本。她把那些时光看作一场梦,与别人的相遇不过是彼此的梦擦肩而过,只有肖海是真实的。

  她渴望美梦成真,然而生活毕竟不是做梦。

  他们的院落格局是老式的,那里叫做“套院”。就是前后两层房,前面那层房的后院同时也是后面那层房的前院。魏小环和肖海住的那层房后面还有一层房,那层房里住的不是外人——肖海的母亲和两个光棍哥哥。肖海的父亲死于五年前,魏小环的婆婆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魏小环一点儿不待见这个老家伙。一开始还想试着接受,随着相处日益增多,她越发对这个和她奶奶年龄不相上下的老太太打心眼里厌恶起来。老太太很邋遢:长指甲里青黑青黑的都是油泥,耳后根、脖颈上经年的皴有如年轮一般。魏小环想如果给婆婆洗个澡,搓下的泥说不定能够脱块儿坯。老太太爱管闲事,净说些魏小环不爱听的话。比如魏小环赶集时买点水果或者点心给她送过去,她一边吃着一边说,又花钱了,攒着点吧!气得魏小环再买稀罕东西也不给她送。

  还有一次,更让魏小环生气。那天,她穿了一件土黄色的呢子长裙,是冬天穿的那种,这是她迄今为止买过的最贵的一件衣服,花了一千多块呢!婆婆到当街晒太阳,从堂屋经过时见她穿着裙子,脸色瞬间沉下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摇头叹气拄着拐杖往当街走去。过了一会儿,魏小环去厕所,厕所就在大门口,紧挨着当街。方便时,就听见婆婆在外面跟别人说,好看有啥用,不跟来点实惠的,大冬天穿裙儿在屋里臭美呢,怕是等我死了也看不上孙子一眼。当时,魏小环就没了便意,立马系好裤子,气冲冲地跑出来,走到门口,她又停住了。想想,干嘛跟这么大岁数的人一般见识呢,她愿意说让她说去吧,跟她发脾气倒让肖海不好做人。她悻悻地回了屋。

  婆婆的话虽然难听,倒是提醒了她。算算结婚三个多月,竟然没有一点儿怀孕的征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她干脆骑自行车去了县城。到医院检查一下,果真还没怀上。临回家时,她到药店买了避孕药。她觉得,现在有了孩子也是累赘,因为说不定哪一天她会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对当初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尽管她不愿相信,但感觉无法自欺欺人。

  嫁过来时间一长,她多少听说了一些东西。尽管有些言语不能全信,但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芥蒂。有次她去赶集,在服装摊上碰见了“小胡子”。当时她想挑一件长裤,套毛裤穿的,就听有人叫她嫂子。开始她还以为是叫别人,可那声音却在耳边,真真儿的。她一歪头,看见“小胡子”正一脸笑意地盯着她。她笑道,你怎么管我叫嫂子,看你不是比我大许多吗?

  “小胡子”嘴一咧,唇上的胡子便像鸡毛一样翘起来。他咳了一声说,这不是从肖海那儿论的嘛,他比我年龄大,我自然管你叫嫂嫂了!

  他这声“嫂嫂”让魏小环想起了孙悟空对铁扇公主的称呼,心里一阵别扭。于是,她没再答话,意思是懒得理他,她讨厌乡下这种油嘴滑舌又没多少文化的男人。

  嫂子这是想买条裤子吗,海哥怎么没陪你来呀?“小胡子”死皮赖脸,一点儿看不出脸色,也没准儿是看出了却故意搭讪。

  他上班呢!魏小环淡淡地说,随后拿起包就要走,她没有买裤子的心情了。

  我真羡慕海哥呀,能娶到嫂子这样的美人儿。“小胡子”不依不饶,跟在她旁边嬉皮笑脸。

  你不买东西吗,老跟着我干什么?魏小环害怕村里人看到会在背后说三道四。

  我已经买好了,你要是回家,咱们一块儿走吧!“小胡子”得寸进尺。

  不,我还想再转转,你先回去吧!她毫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那我陪你转吧,反正我回家也没啥事儿。

  不敢劳你大驾,你该干啥就干啥去,别总跟着我了,让村里人看见了不好!魏小环以为这招管用,适当舒缓了说话的口气。

  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没想到嫂子这大城市来的人儿也这么保守啊!

  这句名言从他嘴里出来,完全变了味道,魏小环听着就恶心。她不想在大街上跟他发火,那样只会让更多的人看到,只对自己的名声不利。她想吓唬一下“小胡子”,便用警告的口吻说,你再跟着我胡扯,小心我告诉肖海,让他揍你一顿!

  他敢揍我,他是我对手吗,我可是当过三年兵,练过散打的。“小胡子”不屑一顾。

  就你当过兵呀,他当的时间可比你长,揍你这种东西,一拳一个。魏小环不甘示弱。

  别说笑话了,就他,还当过兵?“小胡子”哈哈大笑起来。

  魏小环懒得理他,快走几步去推自行车。“小胡子”笑毕,赶紧追上魏小环,抓住车把说,嫂子,你听我一句话,他真没当过兵,肯定骗你呢,你小心点吧!

  魏小环本来想把他骂走的,可见他正经八本的样子,便犹豫了。“小胡子”说完,走了。魏小环愣了一会儿,想起“小胡子”刚才的笑不像是装的,心里的疑虑油然而生。但考虑到“小胡子”的为人以及这个人的品性,魏小环对他的话将信将疑。她也不好去问谁,万一“小胡子”信口雌黄,那倒给肖海带来影响,所以她选择埋在心底。

  这件事好比某些伤口,平常日子根本注意不到,它自己也安然无恙;一旦阴天下雨便会隐隐作痛,迫使你不得不去面对它,寻找整治它的办法。有时,魏小环就想试试肖海,故意问一些关于当兵时的事情。肖海被问得烦了,便说,不都说过了嘛,没什么可说的了,睡觉吧!他的敷衍让她疑窦丛生,她决定找个时间解开谜底。

  七

  肖海娶了魏小环,兴奋了好几天,那感觉就跟捞到了天大的好处一样。自从魏小环过门以后,肖海就没有闲下来。他就像一个终于拥有了土地的农民,终日不辞劳苦的耕耘着,恨不得死在这块地上。他知道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他在享受劳动的快乐时更希望早日得到丰收。过了年,他便虚岁三十了,他希望那一年能得个一儿半女,村里像他这么大岁数的男人早当了好几年爸爸。可是,三个多月过去了,魏小环的肚子依然像来的时候那样扁扁的,瘪瘪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更没见她有过呕吐之类的妊娠反应。他想起了那次打胎,是不是当时留下了副作用呢?如果不是,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好几次他都想问问魏小环,或者劝她到医院去检查一下,可是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他不好意思开口,他自我安慰地想:也许上次打胎累住了,需要调养一段时间才行。他觉得身体跟土地是一个道理,种了几年的土地要想长好庄稼还要苗肥呢,所以人的身体是需要大补的。这样一想,他对魏小环便更加体贴起来,隔三岔五买条鱼或者藕粉大枣之类的东西给她,叫她滋补。魏小环不明白他为什么花钱买这些东西,吃下去就不那么坦然,于是禁不住问他。

  他说,没什么,我是看你太瘦,上次打胎也没吃什么好东西,所以给你补补身子,争取早日让我做爸爸。

  魏小环那时正吃着避孕药呢,她略微一怔,然后脸色随即恢复正常。她说,快别买了,都是家出的,哪儿有那么娇贵,再说了,每个月就那几百块进项,除去吃穿用度根本剩不下几个钱,还是想想办法,多赚点儿钱吧,有了钱,养孩子也容易。

  钱的事儿不用你管,养家糊口是男人的本分,你就安心地打理好这个家,再给我生个儿子比什么都强。肖海这样说是为了不让她为钱操心,收起原来自己赚钱自己花的个人主义。在他看来,女人一旦和钱较上劲儿,肯定没什么好结果。

  海,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魏小环觉得是该挑明的时候了,要不然很有可能因为一时的妥协而断送了一辈子。

  啥事儿,你说吧!肖海不知道魏小环的心思,但他能感觉到麻烦要来了。

  我不想住在村里,咱们一起赚钱,在城里买套房子吧!

  应该说这个要求没有超出肖海的意料,但他还是觉得有点儿棘手,他的原则是能不动最好不动,不到迫不得已最好不要搬到县城。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对生活条件基本没什么要求,必须有的都有,再多几样儿便很是知足了。可他不能将真实想法说出来,他怕她伤心、怕她委屈。可他又真不想搬进城里,所以只能以探询的口气问道,一定要往城里搬吗,有啥重要的原因?

  搬到城里不好吗,不管是就业机会还是生活条件,虽说比不上大城市,可总比小乡庄儿好,再说了,将来有了孩子,城里的教育条件也要比村里的民办学校强得多,其实咱们住哪儿都能凑合,可是也该为孩子想想不是。魏小环适时地将还没影儿的孩子搬了出来,她明白这个无形的筹码比任何理由都来得充分,都具有说服力。

  你说的也有道理,是得为孩子着想,我就是担心妈没那块儿没人管,还有咱们如果不要地了,那花销可就大了,连粮食都得买。肖海是真的担心。

  妈现在跟大哥二哥一块儿过不挺好的吗,地肯定是不要了,谁愿意种谁种,种地能挣多少钱,还累死累活的,不如做个小买卖。这些想法憋在魏小环心里很久了,此刻终于一吐为快。

  那样也不是不可以,我就是担心妈,毕竟咱们结婚了,有了儿媳妇,还让妈跟他们过好像不太好。肖海犹豫不决,不敢拍板。

  那有什么不好的,难道大哥二哥还……会结婚吗?魏小环本来想说“还能娶到媳妇吗”,说了一半儿才觉得不妥,赶紧改口,不过估计肖海已经听出来了。她怕肖海生气,马上加了几句,以期不让第一句给肖海留下太重的印象。她说,我们过上好日子再把妈接过去不是也行吗,我想她劳碌了一辈子恐怕还没出过县城吧?

  肖海还是听出了魏小环原来的意思,不过他并不在意,或者是已经麻木了,因为他不记得有多少人嘲笑过他家娶不上媳妇。仔细想想,都是因为家里穷,媒人从没登过他家的门儿,要不然大哥二哥也不会眼睁睁地加入光棍的队伍。在村人眼里,等他的年龄一过,肖家便顺理成章地成为名副其实的“三光家庭”。没人相信他能摆脱命运的束缚,所以当他把魏小环领回家时,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为之一震。就在他刚结婚那阵儿,有位长者还颇为欣慰地对他说,这下好,你家的香火能传下去了,老肖地下有知也该含笑呀。老肖指的当然是肖海的父亲,这个窝囊了一辈子的家伙留给肖海最为深刻的印象便是懦弱无能。在肖海眼里,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废物,令他哭笑不得的是自己居然继承了父亲的这一点儿,并且无力摆脱。

  你怎么了,我说话不好听了吗?魏小环见肖海突然陷进一种情绪中难以自拔,以为她的话伤害了他,便有些后悔。

  没事儿,我只是在想,这么多年,我家之所以如此穷困的原因。

  那,想到了吗?

  想到一些,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过于儿女情长,遇事不够果断,还有不那么嗜财如命。

  说得有点儿道理。魏小环深有同感,她觉得还有一个原因没说出来,但她不好意思说。

  那个原因便是肖家人过于老实,胆小怕事,而且特别容易安于现状,根本没有想要改变生存状态的勇气和决心。从这一点而来看,魏小环觉得肖海还不如自己,如果自己是个男人,肯定活得比现在精彩许多。应该说现在就是一个机会,是她施展才能开创新天地的机会。她不想靠谁,她只想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开阔地,能让她使出浑身解数,她就不信过不上好生活。她瞧不起蓝春霞那种依靠男人过日子的生活方式,但并不代表她对那个职业有什么偏见,只是觉得它亵渎了真情。她认为,动物和人的区别就在于人有感情和廉耻心。她不是动物,所以她需要通过一种光明正大的途径来实现人生价值,所谓根红苗正,能与他人不加掩饰的侃侃而谈。不像以前那样总觉得低人一等,回避着亲人和朋友对自己以及工作的关注。

  要不这样吧,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过了年再做怎么样?肖海征求她的意见。

  嗯,也好。魏小环看着窗外说。

  窗外一片漆黑,被放大的窗影模模糊糊地投在院落里,像一个人空荡荡的心。魏小环站起来,一把拉好窗帘。

  还没有等到过年,魏小环和肖海自结婚以来的第一场战争便爆发了。

  那天晚上回来,肖海感觉头疼,鼻子好像也有点儿塞。可能是感冒了,他倒了一杯水,然后在抽屉里找感冒药,他记得上次给魏小环买的感冒药还没吃完。翻了几个抽屉,都没找到,就在他想问问魏小环感冒药放在哪儿的时候,看到了一盘没吃完的胶囊。他随手拿起来,以为是感冒药,可一看说明,他傻眼了。哪里是什么感冒药,而是魏小环正在服用的避孕药。肖海气得头就要炸开似的,眼睛瞪得鼓鼓的,跟要弹出来一样。他攥着那盘药,紧紧的,仿佛手里的不是药而是仇人的心脏。

  魏小环正在烧火,锅里的水已经响边儿了,还没开。她放下火棍,去收拾面板上擀好的面条。肖海像一片翻滚的乌云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魏小环被她吓了一大跳,面条差点儿掉在地上。她说,你怎么了,风风火火的干什么,脑门上怎么那么多汗?说着,她伸出手就要去摸他的额头。

  他粗鲁地挡回她的手厉声道,你为什么要骗我?说着,他便把手里已经揉搓得不成样子的避孕药摔在了面板上。

  是这样,在没落户县城之前我还不想要孩子。魏小环理亏地解释着。

  好啊,好啊,你竟然这样想!为了自己吃喝玩乐,竟然连孩子都不想要,你怎么是这种人!?

  肖——海(魏小环真恨他的名字为什么不是三个字,那样叫起来更能表达自己此刻的愤怒和委屈),你真是个不可理喻的混蛋,我是那个意思吗?说完,她拿起面条往灶台走去,水已经开了,白色的哈气一阵阵升腾着。

  你还能有什么意思,你把我当傻瓜好糊弄是不是?我还纳闷怎么回事呢,还想着有时间到医院去查看一下呢,多亏了没去,去了真丢人啊,原来出了家贼!闹了半天,我每天晚上都白忙活了,我他妈做的都是无用功!肖海压低声音叫嚣着,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他还是懂的。

  魏小环把面条下到锅里,盖好锅盖。哈气太重,她看不清肖海的脸,但能感觉他的愤怒。她等了一会儿,等他说完了。她坐在马扎上一边添柴一边说,难道我是为了自己吗?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看看人家的日子,哪家不比咱们过得好,每个月就你那五六百块钱够干什么,你倒沉得住气,一点儿不着急,生孩子,就知道生,生出来让他跟你一块儿受穷是吗,大男人怎么眼光那么短,一点儿上进心都没有!

  肖海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似的,阴阳怪气地说,后悔跟我了,嫌我一穷二白,没本事又没钱是吧,我早看出来了,你根本看不上我,你在城里过惯了那种日子,现在的生活你过不下去了,你受不了了是吧,真不要脸!

  一听话里有话,魏小环火冒三丈。她扔下火棍,嚷着,说话归说话,你别侮辱人行不行,你说我怎么不要脸了,我过惯哪种日子了,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肖海撇撇嘴,哼一声,你心里比谁都清楚,还用我说吗?那语气是要给她留面子的。

  魏小环心里发虚,可嘴上还很强硬,我不清楚,有什么话你就明说。

  我问你,我是你第一个男人吗?那个打掉的孩子是我的吗,你甭骗我了,还说你崇拜军人,你就是跟男人玩惯了,没留心中了弹就薅过我来当冤大头。

  不提军人还好,一提军人,魏小环便气不打一处来。埋藏了许久的疑问终于脱口而出,快别拿军人自居了,你真当过兵吗,有本事你把士兵证给我拿来看看!见肖海无话可说,魏小环来劲了,你不用凶我,你不是第一个怎么了,难道你是童男子吗,你有什么可冤的?魏小环明白了肖海是因为没得到她的初夜加之看到她服用避孕药而妄加推测,其实他什么都没掌握,更没有充足的证据,关于怀孕的问题也仅是停留在怀疑的层面而已。他手里没有她的把柄,她不用担心什么,所以说起话来底气十足。

  这倒把肖海给问住了,不管魏小环是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都不能说。如果说是,傻子才相信,要是真话,那显得他也忒没本事了。如果说不是,那他跟魏小环便是一路货色,他根本没权利指责她。他无话可说,气咻咻地拿起避孕药当着魏小环的面扔进了灶膛,然后丢下一句“就是不许你吃”便回屋了。

  面煮熟了,魏小环也不喊他。她自顾自吃了两大碗,故意把汤勺和盆子弄得出奇响亮,但直到她收拾完桌子,肖海也没出来。魏小环心里乱糟糟的,她懒得洗脚刷牙,收拾好厨房就直接进了屋。肖海穿着皮鞋躺在炕角,一只手放在胸口,另一只手搭在额头上,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发现魏小环进来以后,肖海便出去了。魏小环隔着玻璃看他在院子里转磨磨儿,心想真不是个男人。她便坐下来打开了电视,无聊的娱乐节目:一个男孩拉着一个女孩的手信誓旦旦地做保证,两个主持人各站两边,一个假惺惺地煽情,一个傻乎乎地说着自以为幽默的话,都说完以后,男孩便拉着女孩的手坐到了一起。魏小环关了电视,再看窗外,已没了人影。她躺在炕上时听见从厨房传过来“吸溜吸溜”吃面的声音,于是她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早起,谁都不搭理谁,做着一成不变的事情。吃饭时,魏小环给肖海盛好粥,放下碗就要到堂屋去。肖海赶紧叫住了她,语气是缓和的、央求的。他说,我昨天想了一宿,是我不好,不该说那样的话,伤你的心,可是我真的很想要个孩子,可能你岁数比我小,还不能体会我的心情。三十而立嘛,男人到了三十岁就该有家有业了。你也知道我大哥二哥是指望不上了,不光是我,其实咱们一大家子人都盼着有个孩子快出世呢!

  魏小环站在桌子旁,听他说完。她没说话,她不想表态,也不知道如何表态。

  肖海继续说,其实生孩子并不影响咱们在县城买房,我昨天想了一宿,关于这个问题。我打算这么办,你不想在县城做生意吗,我觉得卖菜就行,本钱小,风险也小,可能赚得少点儿,但是相对稳定一些。然后咱们可以先租一处房子,那样我下了班也不用回家。等咱们有了孩子,让我妈或者两个哥哥帮忙看着都行,或者你看着,让二哥来卖菜。等孩子能上幼儿园的时候,咱们也差不多攒够买房的钱了,这样做岂不是两全其美,既不耽误生孩子,也没荒废赚钱,你说呢?

  魏小环想了想说,过了年先这么办吧,指着卖菜肯定不行,等有了本钱再改行,做来钱快的买卖,咱们要买的是楼房,可不是城郊的瓦房。她顺着台阶下来了,但她夜里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她的确想了一夜,从遇见肖海到嫁给他再到如今,反反复复,一幕幕曾经熟悉的镜头在她脑海里“快进”。最后,那些画面竟然变得陌生了,秒针在黑暗里麻木地嘀嗒着,她突然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继而,她再次对当初的选择产生了怀疑。她想起了以前的生活,虽说工作见不得人,可工作以外的生活是那么自由和富足,无拘无束,了无牵挂,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灯红酒绿,热热闹闹,哪像现在这般与世隔绝,像被流放一样。她悔不当初了,听着肖海若无其事地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感到生疏,她想到了逃离。是的,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她终于明白自己再也适应不了这种平民生活了。“田园生活”不过是儿时的身不由己,以及由此而来的习惯性麻木。如果可以选择,谁不愿意含着金汤匙出生呢?都怪当初太草率,对未来的生活没做太多预想,才导致如今的局面。幸好现在意识到还不算晚,她完全有能力和资本折回去,她想天一亮就和肖海提出离婚,誓死也要离开这里,摆脱这种不堪的状态。

  然而,天真的一亮,夜里发过的誓言却变得像梦魇一样模糊不清,好像那是见不得光的夜露,太阳一出便蒸发殆尽了。尤其是当肖海向她亮出求和的意愿时,她的心又软了,她又看到了眼下的生活所孕育的希望。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出一家入一家哪有那么容易?是啊,走出一种生活进入另一种生活哪有那么容易,生活本该喜怒无常,不可能总是相安无事,不可能一辈子平静如水,如果是那样还有什么嚼头和味道,还有什么值得珍惜呢?这样一想,她便释然了。原谅肖海可以,但是有一个问题她想听听他的实话。她问肖海,当初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才要骗我你当过兵?

  肖海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怎么说呢,当初你不是把我当成小偷吗,第一次见面我就想留个好印象给你,觉得人民解放军总归是正派人吧,所以我就扯了谎儿。不瞒你说,第一次见你,就对你有点儿那个意思!说完,他还狡黠地挤了一下眼睛。

  魏小环没理由不信他的话,追根溯源,他撒谎却是因为她。想想,她就笑了,这一笑是泯恩仇的。

  八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是小年。按照风俗,魏小环的婆婆提前蒸好了棒子面的枣糕摆在了灶王爷的塑料画前方,除了枣糕,还有一盘水果和花花绿绿的糖块。肖海吃过早饭就去上班了,越到年底他们的活儿越多,说是干到二十七才放假呢!魏小环正在刷碗,她婆婆踮着一双小脚,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她端着一盘黄澄澄的枣糕,递给魏小环,瘪着嘴说,你们留着吃吧,肖海爱吃糙粮。魏小环面无表情地接过来,心说你儿子爱吃给你儿子留着,拿给我干啥?老太太没看出她的不满,她看了一眼还没涮好的碗筷说,我今天打扫房呢,一会儿你帮着他大哥二哥收拾收拾吧,两个大男人粗手粗脚的,我怕他们把柜子上的东西摔坏了。魏小环嗯了一声,然后问道,那我们这房还用打扫吗?婆婆仰起脖子,毫无光泽的眼珠转了又转,当家人一样地说,不用,这么干净,还没住到半年呢,拿扫帚罩罩蜘蛛网就行了。魏小环又噢了一声。

  老太太屋里的柜子是洋灰板儿的,笨重不说,上面还油腻腻的,不知蹭了什么东西。魏小环一边用力擦着,心里一边骂着:还挺会说话,我要是没嫁过来,你们这柜子就不打扫怎么着?一生气,手上就重了,正擦那面老得发黄并且污迹斑斑的镜子,她没留神,劲儿一大,镜子后面夹的一堆零碎儿便噼里啪啦掉在了地上。她只好先放下抹布,去拾掇这堆破烂儿。好家伙,什么东西都有:小刀、铅笔头、橡皮、掉齿儿的梳子、螺丝钉、弹弓等等。魏小环扒拉着,一件件捡起来,忽然眼前一亮,她看见了一只十字绣的小熊。让她眼前一亮并不是因为这件东西有多漂亮和特殊,而是因为它似曾相识,因为它非常熟悉。魏小环努力地在脑子里搜寻着,其实不用那么费劲,她一下子就想起来了。看看这上面的针脚就知道了,这个东西是她绣的,是她白天呆着没事,绣着玩的,后来便绣成了一只黄黑相间的小熊。绣好了,她便把这只小熊拴在了自己的手机上,就是那部丢掉的手机,一直到它丢失,小熊便一直拴在上面。真没想到会在这里找到它,真没想到啊,肖海呀肖海,你他妈也太缺德了!魏小环心里咯噔一下子,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测,她以为是活见鬼,可手里拿的却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当一切确定无疑时,魏小环真想仰天长啸一声,真想呼天抢地死去活来地号啕大哭。可那该死的理智提醒她不能那样做,那样做就彻底完蛋了,要学会若无其事,要装下去,毕竟二哥已经朝她这边看了好几眼。也许声音能够克制,可那汹涌的眼泪呢,它们早像断线的珠子一样披挂了满脸。她没有擦,甚至连手都没抬一下,只有眼泪不断地流下来。片刻,她又收拾起来,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似的,只是把那个小熊塞进了裤兜。

  肖海下班回来,见魏小环神色恍惚,便问她,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说着,他从后面环住她的腰。魏小环心里一阵反感,却没有挣脱他,只是偏过头,躲着他凑上来的嘴巴说,今天扫房,可能冻住了,还有些累。她恨得他牙根都是酸楚的,她在心里暗暗地骂道:这个强盗骗子土匪流氓,你他妈倒是挺能装,你不是认为我好欺负好骗吗,那你就等着,有朝一日我会把自己受到的折磨变本加厉地还给你,一定会的!她曾经想过带上家里所有的钱一走了之,但她咽不下这口气,那样做太便宜他了。她要以牙还牙,他不是玩弄她吗,那好,她也要玩弄他,让他的心灵受到折磨,他不是想要孩子吗,那好,那就让他断子绝孙!魏小环这么想着,就看开了,目的也重新明确,她再往前奔便不是为了好日子,她活着只为了一个目的——报复肖海。

  过了年,魏小环并没有到县城做买卖。是她主动提出来不去的,她跟肖海说自己想通了,很想要个孩子。肖海虽然感到有些突然,却没多想,他是被兴奋冲昏了头,他当然不知道魏小环打的什么算盘。魏小环是这么想的,她要先怀上他的孩子,让他高兴,然后在他得意忘形的时候便想办法将孩子弄掉。当然,她可以找出一大堆合适的理由来制造流产的假象。虽说这样做,她自己的身体会受到痛苦,但一想到能让肖海失魂落魄,能让他的愿望落空,能让他感受扯心扯肺的痛楚,她就情难自禁地笑起来。如果再严重点儿,说不定他一时承受不了就会成为“精神病”。真要那样的话,身体遭罪怕什么,心灵的伤害才最为致命,才能从意志上摧垮一个人。既然他毁了我,我为什么不能毁了他?

  肖海夜夜“性致”盎然,魏小环积极配合。他们的短期目标是一致的,都盼着种子尽快落地,生根,发芽。当然,肖海还希望发芽之后开花结果,生出个孩子来叫他爸爸。那样他的心情就跟现在不一样了,踏实了,也更有奔头了。他合计着孩子不管是男是女最好都随魏小环,不要像自己这样没本事,那样长大了才能挣大钱,才能给自己养老。有了孩子,自己的后半生也就有了依靠。所以,他做得分为卖力和认真,半点儿都不敢马虎,即使有时上夜班回来都已经半夜了,也不忘“耕作”一番。一般来说,肖海下夜班回来时,魏小环都进入了梦乡。他在堂屋里洗洗涮涮完毕,便直接上炕,一下子压到她身上,连灯也不开。魏小环虽然心里抵触,但并不阻止,只是有些慵懒和敷衍。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魏小环的肚子依旧静如止水,波澜不惊。两个人不约而同的焦急起来,又不约而同地讳疾忌医,没有谁先提出来去看医生。魏小环怕是自己因为药物流产而留下后遗症导致现在不能怀孕,那样她就毫无用武之地了,不仅报复肖海的愿望落空,而且作为女人一旦成了不会下蛋的母鸡,也就完了,谁会甘心要一个摆设呢?她感到忐忑不安,吴景其这个人再次高频率地出现在她的记忆中。都是这个老奸巨滑的家伙害的,如果不是他,魏小环就有时间发现肖海的不可靠,就不会如此轻率地跟肖海结婚,也就不会陷入现在的绝境。不行,我不能轻易就饶了他,还有那个蓝春霞,迟早我都要跟他们清算这笔帐,我要让他们付出更为惨痛的代价。仇恨的种子仿佛喝足了营养液,在魏小环体内生机勃勃,它们盖过了一切。魏小环也怀疑过肖海有毛病,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似乎不像以前那么猛了,时间也一次比一次短,有些力不从心,也有些心不在焉。她也不说破,安慰着,可能是最近太累了,要不你就歇几天,我给你弄点儿好东西补补身体。他不置可否,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脑袋像一截没有生命的木桩。

  那天,魏小环早早地睡下了。沙尘暴肆虐了一天,仍然没有停下的意思,在黑沉沉的夜里呜咽着。今天又是晚班,肖海起码得12点才能回来。睡了一觉,没有听见门响,只是堂屋的灯亮了,魏小环听见水流冲击脸盆的声音,她知道是肖海回来了。她翻个一个身,懒懒地问了一句,回来了?嗯,回来了!肖海的声音竟然透着一丝慌乱和紧张。魏小环听是听出来了,但她没往心里去。过了一会儿功夫,大概是洗漱完毕,堂屋的灯灭了。刚才从门帘和窗户透进来的灯光倏忽不见,像从来没亮过似的,想抓住灯绳的冲动突然在魏小环脑袋里闪了一下。她正在纳闷自己怎么回事时,一个黑影已经摸索着上了炕,并且钻进了被窝。她安静下来,背对着黑影,她知道肖海需要躺一颗烟的时间才有气力做事。但是今天没有,黑影躺了一会儿便按耐不住似的爬上了魏小环的身体。自从肖海有所疲软后,她已经不太配合了,特别是睡了一半儿被弄醒,她更觉得烦人,所以一点儿都不积极。黑影的手有点儿蛮横地抓住魏小环的胳膊,热乎乎的嘴拱向了乳房。魏小环的大腿内侧感到像有一根木棍抵住似的,她心里一惊,转而一喜,继而又一惊。这一惊不要紧,她哇地叫了一声,因为她才觉察到身上的人根本不是肖海。黑影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也不由得啊了一声。就这一声,魏小环也听出来了,是二哥,是肖海的光棍二哥。黑影凑近她的脸,寻找她的嘴唇,她马上扇了一巴掌,皮肉的撞击声在黑暗中异常响亮。同时,她的脚蹬开了被子,拼了命的去蹬拽黑影,有一脚正拽在直挺挺的“木棍”上,黑影啊了一声,身子往后一缩。魏小环趁机爬向炕角,现在她明白自己刚才为什么想要抓住灯绳了。灯亮了,肖海的二哥浑身上下只着一件三角裤衩,正捂着裆部呲牙咧嘴,突如其来的光明令他手足无措。魏小环惊恐得忘记了愤怒,她拽过大衣将半裸的自己裹起来。下了炕,穿上鞋,她才稍微镇静一些,可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葬礼上嚎过头似的,身体一颤一颤。肖海他二哥叫她上来,威胁的歹徒的声音。她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害怕和无助,像没头苍蝇似的朝着门口跑去。没成想却一头扎进了一个人的怀里,她一抬头,见是肖海,像遇到救星般抱住了他。她的身体在颤抖着,肖海骂了他二哥一句什么,她没听清,只见二哥拿起放在堂屋的衣裳打开后门出去了。肖海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絮絮低语,没事了,都怪我,回来晚了,咱们明天就搬到县城去住。

  恢复了神智的魏小环看清了肖海眼底的不老实,她想起了那句透着紧张和慌乱的“回来了”,没错,那就是肖海的声音。魏小环的愤怒像点着了引线的二踢脚,瞬间腾空而起。她举起那只刚刚扇过肖海他二哥的巴掌,结结实实地给了肖海一下。肖海的半边脸立刻燃起血色,他摸了一下,吐了一口含着血水的唾沫。他的两只眼睛犹如两团火焰逼向魏小环,正当魏小环气得浑身哆嗦时,他的耳光出其不意地将魏小环扇倒在了沙发上。看来他是不打算隐瞒什么了,魏小环被这一巴掌打回了冷静。当她再次举起手臂时,肖海手疾眼快地给抓住了,然后再次将其推倒在沙发上,她的后脑正撞在棱角上,一阵钻心的疼痛让她倒吸了一口气。

  撞死你,活该,像你这种害人精就该撞死!听肖海的语气,是非常解恨的。

  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明天咱们就去离婚。魏小环保持着居高临下的姿态。

  离婚?你个婊子想得倒挺美,毁了我的名声不说,还要跟我谈离婚,你哪有资格?

  笑话,我毁了你的名声,你他妈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怪我当初没长眼睛,太天真了才会跟了你,除了我这么容易上当的人,还会有谁嫁给你这种禽兽不如的玩意?

  哈哈,肖海冷笑道,我禽兽不如,难道你不是婊子吗,别人都能上,为啥我二哥不能上?别人下的种儿你能嫁祸给我,我为啥不能借亲哥哥的种子?说这话的时候,肖海想起了医生的话——你的精子质量不行,成活率太低,先开点儿药吃着试试吧,看看有没有效果。

  既然你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次怀孕的确不是因为你,现在我才知道你不仅性格懦弱,原来连身体都是个摆设,一点儿用也没有,而且,还是个强盗!魏小环从茶盘底下拿出了那个十字绣的小熊。

  肖海抓起它,撕扯着,说,都是你们害的,要不是蓝春霞让我去偷你的手机,怎么会……奶奶的,你们俩真可恨,合起伙来骗我,骗我对你们有啥好处,我造过什么孽呀,为什么偏偏让我赶上这种事儿……他怨天尤人地干嚎着,恢复了软弱的本性。

  蓝春霞,又是这个婊子!这时魏小环才想起肖海和蓝春霞是老乡,原来他们早就认识。事实上,肖海和蓝春霞认识时间并不长,之间也维持着很平常的关系。那天,蓝春霞得知魏小环要去见吴景其之后,便气不打一处来,她想来想去想起了肖海。于是买通肖海,让他去偷魏小环的手机或者打她一顿,总之要给她点儿教训,让她离开吴景其。没想到魏小环对自己的破手机一往情深,居然发了短信,更没想到肖海居然回了短信。后来,看到肖海和魏小环对上眼儿,蓝春霞很高兴,她想这下子魏小环可以永远离开吴景其了。于是竭尽全力地促成好事,背地里把肖海蒙得一愣一愣的,把魏小环的职业瞒得密不透风。现在,肖海明白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丑的都是玩弄他的,他咽不下这口气,他要想尽办法折磨魏小环。

  魏小环恨死了在远方逍遥的蓝春霞,她一定要报仇,报仇之前,她一定要逃出肖家。肖海想不出拿魏小环出气的办法,于是将其关在家里,日夜看守。电话线被肖海剪成了烟头,他将手机当着魏小环的面摔得稀巴烂。魏小环又哭又闹地过了一两天便不再反抗,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她在蓄精养锐等待机会。

  机会永远留给准备好的人,魏小环终于等到了。

  那天晚上,肖海喝了两瓶啤酒,不知不觉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魏小环轻手轻脚下炕,穿上鞋,按按兜里的两百块钱,摸着在嗓子眼里跳动的心出了堂屋,来到院子里。九点多钟的光景,夜很黑,却刮着吹面不寒的杨柳风。魏小环紧走几步,一看大门却是锁着的,糟糕,钥匙还在屋里。魏小环不想也不敢回去拿,她看了看猪圈和茅厕,小心翼翼地爬上了猪圈顶。立在猪圈顶上,她吓得几乎不敢出气,特别是一只脚蹬到墙头时,她听见了邻居家的狗吠。心里暗叫不好,结果从墙头往下跳时一着急把脚给崴了。顾不了许多,她好像已经看见肖海和他的光棍哥哥追了出来,赶紧顺着一条道往村外跑去。还没到村头,她便听见后方一阵人声,她知道肖海一家可能全部出动了。而她的脚此刻疼得厉害,根本跑不快,想找个地方躲一下,却分不清哪里是哪里。后面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一瘸一拐,倚里歪斜,慌不择路地朝前跑着。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个人来,拽起她就往前跑,跑了一阵儿,他们上了一辆摩托车。

  摩托车风驰电掣,没过几分钟便出了村庄。稍稍平静的魏小环发现自己一直搂着骑摩托车的那个人的腰,于是她收回了手。

  那人感觉到了,笑着说,放这儿啊,怕什么?

  魏小环觉得声音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便说,谢谢你救了我!

  那人又笑了,道,嫂子这么客气干啥?

  这次魏小环听出来了,是“小胡子”。你不会……魏小环嗫嚅着,十分担心。

  放心吧,我既然救了你,怎么可能告诉他们呢!“小胡子”的车速慢了下来。

  魏小环不知道现在在哪儿,便问“小胡子”。

  他说,在野地,已经过了好几个村儿,放心吧,他们追不上来的。刚说完,摩托车突然停了下来。

  魏小环心里一沉,脱口而出,怎么了?

  可能没油了。“小胡子”下来支好摩托车,又把她扶下来。

  那怎么办啊?魏小环担心“小胡子”对她使坏。

  走吧,我记得前面有间泵房,先去那儿呆一宿,天亮了再想办法!

  魏小环不想走,可是“小胡子”不顾她阻扰,将她强行背了起来。她看清了脚下的这块地,是一片正在返青的麦苗,虽然辨不出颜色,但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苦涩的青草味儿。她知道过了冬的麦地比较松软,踩在上面像沙子那样往下陷。所以当“小胡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趴在上面摇晃的魏小环一点也没感到意外,她的情绪甚至因为熟悉的摇晃而轻松起来。她记得小时候,有一年正月十五,她跟一帮孩子去抡火球到很晚还没回家。然后,父亲不放心就到麦地里来找她,她撒娇说累了,其实是想让父亲背着她。父亲高兴地背起她,她趴在父亲温暖而又宽厚的背上感觉特别舒服。想起父亲,她一阵黯然神伤,真不知道远在天边的他们过得到底好不好。正为父母担心,她感觉到“小胡子”的手不老实起来,顺着她的大腿内侧往上爬去。魏小环揪住他的耳朵,使劲儿拧麻花。疼得“小胡子”赶紧住了手,一边哎哟哎哟地叫着。

  “小胡子”所说的泵房原来已经坍塌了,一大堆砖头散乱着,像被遗弃了似的。他放下魏小环说,坐这儿歇会儿吧,快累死我了。魏小环坐下来,摸摸自己的脚,早就肿了,像一根大萝卜。她小心地揉起来,嘴里不停地“咝咝”吸着气。我给你揉吧,“小胡子”挪到了她旁边。她干脆地说,不用!“小胡子”像没听见一样将她扑倒,压在了身下。他像一头发情的野兽,寻找着她的嘴巴。魏小环的脚生疼,仅靠一只脚根本蹬不掉他,挣扎中,她的裤带已经被解开了。她叫喊着。“小胡子”褪下自己的裤子说,不用叫了,这地方哪儿有人?她不再喊叫,双手摆脱了他的控制,在周围划拉着。“小胡子”已经撕开了她的内裤,一边说,听说肖海他大哥还有二哥都把你上了,那你说我不玩你玩谁!?魏小环摸到了一块砖头,她紧紧地抓住了。小胡子就快要进去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自言自语道,听说城里管妓女都叫“小姐”是吗,你做过“小姐”吗?魏小环心里一痛,像被马蜂蜇了一下,扬起的砖头朝着“小胡子”的后脑狠狠地砸了下来。“小胡子”应声而倒,魏小环吓出一身冷汗,愣了一会儿,赶紧整理好衣服。她摸了摸“小胡子”的脑袋,还好,没有流血。又试了一下他的呼吸,她放心了,知道他不过是被砸晕了,过上一两个钟头就能醒过来。她拖着一只瘸脚原路返回,朝着记忆中摩托车停靠的地方艰难地走去。

  本市晨报讯(记者焦冲)今日凌晨四点左右,本市××公寓发生一起性质恶劣的谋杀案。接到报案,警方迅速赶到现场,发现死者系男女两人。经调查,男性死者系本市一私企领导,名叫吴景其,女性死者系外来打工者,名叫蓝春霞,该死者生前曾在“粉色妖姬”桑拿城从事卖淫活动。法医介绍,死者均系窒息导致死亡,死前曾服用安眠药,颈部有明显勒痕。正在警方着手调查本案时,一名自称凶手的女子前来自首。该女子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称报案人也是自己。记者想进一步了解情况,但该女子一言不发,随后被警方带走。目前,本案尚在审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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