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日星期五

十年乱

十年乱




林一凡年轻的时候依赖性强。那阵子父母都健在,开一个小店铺,可以有不少收益,所以,作为林家独子的林先生后来向儿子谈起这一幕,总是说:“你爸爸我小时候有福气,可是你没有。你现在必须自己奋斗,否则就只能喝西北风了。”那时候年纪尚幼的林晓晨看他父亲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他只觉得自己投错了胎才会做了这个赌棍加嫖客的儿子。要知道林一凡的赌和嫖远近都闻名,以致于他娶了三任妻子,先后都跑了。林晓晨是第三任妻子为他生下的,带了这个尖刻女子身上最典型的特征:尖嘴猴腮。林晓晨知道自己就是一个二流子的种,爷爷不亲,奶奶不爱,所以在十七岁那年就彻底地变坏了。他企图强奸一个班上的女生未遂,但从此练下了一身贼胆。那个娇俏的小女孩事后任谁问她都没有吐露半个字,此后一见了林晓晨,就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身上不由自主地发出冷汗来。终于有一天,班主任老师发现了她的异常。这个直汉子先前出身行伍,转业后托了许多关系才进了教师队伍,虽然行当不同了,但炮筒子脾气一直没改。在对那个小女生威逼利诱全失效后,他盯上了班上每一个行为乖张的男生,最后,把目光锁定了林晓晨。没想到他问了不到十句话,林晓晨就全招了。但小孩子的嘴巴硬,虽然招了,可就是不向他服软,也拒绝向那个小女生道歉,更拒绝在班级里做检讨。他举起自己的铁拳,在准备砸向这个小孩子时突然犹豫了一下:林晓晨的眼神中闪现出一丝刻骨的仇恨。他读懂了这种眼神的明确含义:你有能耐就弄死我,否则你和你的全家今后都不会好过。他转而想到了林一凡。
林一凡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皮嘴脸。他当时正坐在南墙下晒太阳,对来访者表现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这事儿你还真得找我儿子说。你找我没用。我是林晓晨他爸不错,可我早都管不了他了。从他娘的那个贱女人离开我开始,他就和我对着干了。”“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个直汉子实在没法,忍耐了多时的怨气山崩海啸一般爆发出来:“你不愿意管教你儿子是吧,那我李枫替你修理他得了。我把丑话说前头,就是打坏了你他娘回头也不用找我。”林一凡的胸口处突地窜上来一股子怒火:“屁大点事,尽给老子添堵。老子告诉你,你他娘的只要有胆,就给我动动看。你这个贱种。”这句话把这个名叫李枫的汉子惹着了:“我不敢动?我现在就先动动你。”说着话,他就把本要落到林晓晨身上的重拳全给了他的父亲。没想到,林一凡皮厚经打,竟然连手都没有还一下。但是他的嘴巴却没有闲着:“李枫,是你小子教育了老子的儿子,可是他变坏了。你他娘的竟然有能耐来找我,我日你的母亲,日你的小媳妇。你知道我没老婆都三年了,晚上就让你家里人给我留着门吧。”
“操你娘的,你敢说这话?我日你祖宗十八代。相不相信,我他妈用拳头可以灭了你。”被称作李枫的男人完全失去了一位教师的风范,比林一凡更粗鲁的话语连珠弹一样从他的嘴巴里倾泄而出。这一幕被返回家中的林晓晨亲眼见到了。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太过窝囊,一气之下,顺手抄起屋角的一把铁锄就朝着李枫砸下来。林一凡觉得要糟,就顾不上耍嘴皮子了。他抬起臂膀架起了李枫雨点般落下来的拳势,并顺手把他往旁边一扯,说:“你小子收手吧。别以为你那几下子能奈何得了我。”林晓晨的锄头打歪了,落在了旁边的空地上,紧接着,他看见父亲干脆利落地飞起一腿,正中李枫膝盖处,然后又用双臂一剪,就把李枫制服了。林晓晨生平第一次看见父亲显露功夫,一下子愣在了当地。李枫使了一把劲,从林一凡的臂膀间挣脱出来,他不怒发笑:“林晓晨,你和你爸一样,倒也不是孬种。可你他娘的太操蛋了,我管不了你。明天我就给学校打报告,你准备滚蛋吧。”林晓晨没有接茬,他已经被一种奇怪的感觉笼罩了。李枫看他时,这个身高体壮的十七岁男生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完全无视老师的存在:“老爸,你让儿子大开眼界。这种服硬不服软的货色,你还真得用这种办法制他。”林一凡反手一巴掌打了过来,“放你娘的屁。他是你老师。毬,从明天开始你愿意干啥就干啥吧。这学上不成了,你也不用上了。不过,有一句话老子得告诉你:你除了是林晓晨,你还是我们老林家硕果仅存的独苗,咳,”他突显虚弱地咳嗽了一声,“这件事情,你就是记不住也成,反正你老爹下的就不是什么好种。”说完这句话,林一凡就扬长而去。
退学后的林晓晨完全重蹈他父亲的覆辙,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总结自己上次失败的经验,突然发现自己之所以没有得逞,完全是因为操之过急了。想通了这一点,在离开学校仅仅十天之后,他就开始执行自己制定的新计划了。第一天,他老远远地看到那个名叫白蕊的小女生从胡同口出来,慢腾腾地走到校门口,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看起来,那一次无礼的冒犯留给她的创伤可能是致命的。林晓晨突然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了,这一个刹那间的感觉,像一种毒药一般发散开来。他看见她的眼睛四处瞟了瞟,在把他的身影收入视线后,她突然像打摆子一样颤抖起来。离得那么远,林晓晨能看清她身上的每一处抖动。他真想冲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安抚她。“这个小女人啊,她的身体还没有发育成熟呢。”林晓晨使劲回想起她小小的胸,由于当时有些紧张,再加上屋子里的光线不太好,他只能约略记得她身前是粉嫩洁白的一团,握在手里,连半个手掌都充不满。他只是揉捏了几下,就被她裂帛一般的声音吓怕了。但到了后来,她却完全没有反抗,只是睁着一双噩梦般惊恐的眼睛使劲地盯着他。林晓晨松开了企图进一步袭击她的右手,想了想,又心有不甘地把她的身体拉近了些,然后用左手使劲地探下去,摸到了她裤子里湿漉漉的一团。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她的裤子拉下来,然后把自己的裤子拉下来。他的身体刚一贴上去,就迫不及待地泄了。正是在这一刻,外面突然出现了一片哗乱。林晓晨来不及善后就逃离了,至于白蕊是怎么离开那里的,他完全不知道。他的前脚刚跨出门,就开始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孬种”。
第一次接触了女人的身体,林晓晨觉得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想,从此应该可以和父亲平起平坐了。林一凡把这一切都尽收眼底,但他无动于衷地看着儿子心神不宁地进进出出,有一种曾经沧海般的错觉。有一些天,他甚至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了。在一个周末的正午和黄昏,他分别看到了他的两位前妻从他的眼皮子底下经过。她们都挽着男人的手,对近在咫尺的前夫视若无睹。他知道自己伤透了她们的心,但是现在说这些岂不是太矫情了?他无耻地想,如果自己有能耐的话,应该再和她们搞上一搞,毕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嘛。一琢磨这些,林一凡就觉得自己才是个不折不扣的贱种呢。他在她们返回的路上分别埋伏,然后非常无理地分别袭击了跟随她们的那两个男人。他把他们揍得鼻青脸肿,告诫他们再也不要碰他的女人。他的前妻被他的疯狂吓怕了,她们觉得现在的他更像是一头豹子,有着野兽般强烈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她们都无一例外地顺从了他,眼含热泪和他上床,整个过程中,枕巾和小半个床铺都被泪水濡湿了。那一天夜里,林一凡满身疲惫地躺上床的时候,看见儿子猫一般进来,他还幸灾乐祸地想:小兔崽子,比起老子来,你真是太嫩了。可是当他睡着后,他梦到儿子用一把大弯刀架上了他的脖颈。等到他惊醒,去儿子的卧室看到他狰狞的面孔时,他开始相信:天底下,根本没有什么事情不是最真实的。
林晓晨对白蕊的追求没有持续太久,他每逢看到她那种战战兢兢的神色就兴趣全无,所以,坚持了不到十天,他就收手了。
到了十八岁那年,林晓晨做了一件大事情。他把这件事当成一次战果来告知他的父亲。他的心里怀着强烈的恶意般的冲动。“老爸,我现在就是佩服你。但你一定要相信你儿子。林晓晨根本不是你们眼中的孬种。”他说自己把向慕已久的女数学老师曲紫葳给强奸了。
“其实说强奸也不对,因为我觉得她根本就是一个女流氓。和她比起来,我什么都算不上。”他谦虚了一下,又觉得说得不合适,“这次我的表现也不差,后来她都忍不住夸我呢。老爸,你儿子算是知道女人了,以前那次,真是有些小儿科。要不要听我讲讲这一回的经历?”林一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里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儿子说的这个女教师曲紫葳就是李枫的小媳妇——他不仅认识,而且还对她想入非非好长时间。该女长得非常俊秀,像古代的仕女,眼睛看人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林一凡偷偷观察了她好多次,到后来一闭上眼睛就能勾勒出她曲线毕露的身段儿,她走路的时候如风摆杨柳,完全是一个尤物。林一凡刚刚离婚的时候曾经打过她的主意,可是一看到她那企鹅般的神情,他就泄了气。“这是一个知识分子一般招惹不得的女人”,在经过了一次次思想上的反复之后,他打定了主意不再动他。可是儿子的肆意妄为和大胆叙说,又勾起了他对这个漂亮得一塌糊涂的女人的强烈怀念。看着林晓晨那张稀奇古怪的脸,他觉得有些紧张和恶心,也许这正是年轻时代的自己。可林一凡到底忍不住提示了儿子几句:
“李枫呢,你就不怕李枫揍你?他甚至可以杀了你。这个人出身行伍,练过硬功,拳风钢劲,醋意又极大,他可真能做得出来。你就好好防着他吧。”没想到不提李枫则罢,一提到这个名字,林晓晨就嗤之以鼻:“他,他是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这是曲紫葳说的。就这样的人,有什么好怕的?”林晓晨一副洋洋得意的嘴脸,嘴上毫无惧色,身上却一个劲地打着冷战。林一凡这会儿突然觉得儿子好陌生,也许,他们父子俩,从来都没有像一对真正的父子那样热络过。但他又不能完全置身事外:“不管怎么说,我得提醒你几句,臭小子,老子不想你年轻轻因为这么个事儿送了命。你老爸虽然不指望你来养我的老,可是就这样把你交代了,总是对不起列祖列宗。这样吧,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几手小巧功夫,可以克制李枫。”一听这话,林晓晨抑制着自己内心的狂跳:“我就知道老爸你。你毕竟当了十八年的我老子。”林一凡起了满身鸡皮疙瘩。他顺手一个巴掌扇过去:“你他娘的,谁的女人你也敢搞?”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林晓晨摸着自己肿胀的脸颊,对父亲的奇特举止有些琢磨不透。
李枫并未如林一凡父子所料来找茬,也许这件事,他被彻底地蒙在了鼓里。林晓晨学了几个月功夫,已经大有长进。在这上面,他确实秉承父亲的基因,领悟很快。在他觉得自己已经可以与想象中的李枫相抗衡时,就懈怠了练武,转而被日复一日的对女人身体的思念所替代了。林一凡看出了端倪,但他就是不松口:“就你现在这样,还是挡不了李枫三拳两脚。他能在二分钟内轻而易举地置你于死地。如果你不要命了,就按你想的去做吧。”林晓晨蠢蠢欲动,但他已经对自己的父亲有了前所未有的畏惧。他们的父子关系在教与习中获得了更新,就像此刻,无论林一凡随便说一句什么话,他都不敢不听了。“李枫的女人你以后不能碰,那不是你小孩子过家家。你做的事比老子我当年其实更龌龊。你也不要以一个下流种自诩。老子都开始改邪归正了,就你这点能耐,还要走邪路?”浪荡子父亲为什么换了一副道学家的面孔,林晓晨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在一个暮霭沉沉的黄昏时分,林晓晨和父亲喝了许多酒,也许林一凡在无意识中喝得更多,终于毫无防备地把心里的秘密吐露了出来:“儿,来告诉老子,那个女人,在那方面的功夫,还好吧?”这样赤裸裸的问话,就等于是表白了。林晓晨突然间恍然大悟,父亲的所作所为其实也就是个幌子。其用心之婉曲,简直让身为人子的林晓晨刮目相看。“林一凡,他娘的,你居心叵测,你就是没有老子能。你还来当老子的老子?”这几句话,并没有送到林一凡的脑海里去。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第二天黎明时分,林晓晨埋伏在曲紫葳去学校的必经之路上等她。可是,他没有等来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却等来了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小女生白蕊。仅仅一年来时间,这个娇俏的小女生已经出人意料地长大了。她的胸部和臀部都变得丰满了,像鼓满了风的帆。她的模样儿没怎么变,还是那么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天色昏朦,林晓晨一个箭步冲到她的眼前,喊了一声“白蕊”,仍如他们昔年在校时,彼此毫无防范那种情状。看到林晓晨,白蕊有些愣怔,但没有想象中的慌乱。林晓晨想:那件事,毕竟已经过去了。可是他突然看到她脸上的红晕,宛然他们赤裸相对,他看到了她的骨子里。她似乎是在突然间醒悟过来,冲着他大嚷:“你要做什么?你这个混蛋。你害我还不够吗?”她变得有些疯狂,甚至歇斯底里。旁边急匆匆地走来了好几个同学,看到是他们俩,都咬着耳朵,过去了。天空中泛滥着一种空明而亘古的气息。
林晓晨觉得非常好玩儿。当年那个一句话都不说的小女生也懂得来捍卫自己的尊严了。他看着她的样子,无来由的,有一种发自肺腑间的疼惜。她的眼睛周围,洇着一团湿气,好像含着泪水,瞳人里呢,则是亮闪闪的,清澈见底。林晓晨只觉得她的眉毛、鼻子、嘴巴,无一处不美,不一处就比曲紫葳差了,尤其是她的嘴角,毛茸茸的,看上去,像一只刚脱壳的小鸟儿。“我非常想你,白蕊,我真的非常想你。你摸一摸这里,”他说着话,突然就把她的一只手捉住了。他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胸膛上,“你来听听,跳得多快,”他说着话,突然就把她的头抱住了。“你用心听听,这里跳得多快。白蕊,”他喊着她的名字,一刻不停地说话,“你再来摸摸这里,”他把她的手往下牵引,就把她带往一个万劫不复之境了。她不说话了,心里“突突突”地跳,比上一次跳得更剧烈。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因为她的确摸到了他的下面,硬硬的,挺挺的,让她的心一阵子激荡。
林晓晨突然说:“我晚上来这里等你。”然后就跑掉了。白蕊在他离开后愣在了当地,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这一天的夜晚降临的时候,白蕊借故身体不适逃离了当天的自习课。她把假条交给班主任李枫的时候,后者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大半天,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班级里没有一个同学知道她到什么地方去了。她怀揣着一个巨大的秘密,瞒过了所有人的视线,如约来到了早晨被林晓晨冒犯的那个地方。她这才发现自己来早了,林晓晨尚且没有出现,而路边树上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扰乱了她的心神。她四处逡巡,突然看到旁边有一个废旧的砖窑。在等待林晓晨的间隙里,她忙碌地回忆了她和他之间的关系,被一种欲罢不能的罪恶感所笼罩了。所以等到林晓晨像一个暴徒一般出现的时候,她已经开始产生了一部分悔意。但是已经被膨胀的情欲弄得难以自制的林晓晨不容分说就把她给抱住了。他的力气大极了,再也不像一年前那样,让她的手有挣扎的余地。她觉得他与上午相见时的样子也完全不同,似乎是另外一个人。小女生白蕊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感觉吓怕了。
林晓晨抱着她,一步步地靠近了那个砖窑。这次行动的本质与一年前其实是相同的。她抬头看了看他的脸,试图唤一下他的名字,“晓晨”,但她的声音太低了,连自己都听不到。林晓晨手臂上的劲越来越大,把她的背部和腹部都勒疼了。他的脸部是迷茫和决绝相混合的奇异表情。
周围都静悄悄的,鸟儿已经归巢了,只能听得到脚步踩着地上的落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林晓晨的步伐并不快,落地很稳。他举重若轻,似乎就是在怀里再加上一个人,都不会使他负重。这个男人,完全像一头野外生物那样,和她没有说一句话就把她放平了。她的身下铺满了厚厚的稻草,似乎在此前,已经有野外苟合的人来过这里。“苟合”这个词使白蕊一直绷得很紧的神经再也没有放松下来。因此在林晓晨动手剔除她身上的每一道束缚的时候,她把眼睛睁得老大,似乎总想问他在做什么?可是他的神情严厉地制止了她,她只能听任这个长相并不怎么出众、甚至有些丑陋的男人一点点地占领自己的身体。她简直有些怜悯自己的身体,在过去的这一年间,她无比仔细地察看过自己身体的每一个细部,它们是匀称的、柔滑的、光洁的、优美的,即使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形容词都加到这里来,也不能够说出它到底有多好。她曾经一寸寸地抚摩着它们,用自己的力量使它获得过愉悦,但因为一些无法超越的界限,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孤单而无能的。在接触了一个男人但没有获得满足之后,她希望过有一种神秘的事物来将这种巨大的空白来填充。此刻她看着这个男人的脸,他的尖嘴猴腮简直使她作呕。为什么没有另外一个人?为什么没有呢?她在他身底下扭动身体的时候这样想。
林晓晨有些沮丧,因为第一次做得并不好。他爬在她的身体上喘息,他觉得自己应该像一头牛一样勤恳而务实。可是一些奇怪的意念在干扰他。白蕊脸上奇怪的表情在干扰他。她对他并不满意但却充满了渴望,这一点再也明显不过。发现了这个因素,他找到了自己发挥不好的症结。他对她的仇恨越来越浓。他甚至有一种疯狂的冲动。他想要使她死。他停顿了好久,思索了好久,酝酿了好久,然后才慢慢地不急不缓地重新动作起来。他积蓄的东西足够深了,她似乎知道了这一点,而且,刚才的静默使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她不希望现在来伤害他了。这个人的脸上都是狰狞,她闭上了眼睛不再看他。林晓晨无法阻挡自己心里那些奇怪的东西,他无法阻挡,可是随着时间的加深,白蕊的脸上出现了迷醉的神色。这种神色,在曲紫葳的脸上出现过。她当时喊他,“亲爱的,我的小小男子汉,”把他惹急了,就揍了她一下。她不明所以,但是白蕊呢?白蕊不说话,她脸上迷醉的神色越来越浓。他想,她就要死了。他和她都要死了。他要延长这种死亡。那无与伦比的感觉,他对自己的父亲叙说过了,当时父亲臭骂了他。因为他讲述的对象是曲紫葳。他后来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因为他知道“林一凡这个老混蛋,他是嫌我比他能。我就是比他能。”
经过了这一次,白蕊身上战战兢兢的那种东西彻底消失不见了。半个月以后,她就退学了。十八岁刚过的小女生变成了一个放荡不羁的女人。她身上那种娇俏的东西从此再也没有在她的生命里出现过。



林晓晨二十一岁那年,父亲林一凡突然失踪了大半年。这件事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在林晓晨的心中留下波澜,因为他自觉无恶不作,对整个世界早无畏怯之心。没有了父亲的庇护,林晓晨反而算得上如鱼得水。他很快纠结起一帮弟兄,四处作案,危害一方。在被当地派出所短暂地拘留过几次之后,他在公安系统挂上了号,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派出所的人谈论起这颗钉子,总是笑语连连,因为“林晓晨到底只是个小娃娃,翻不起什么大浪,暗地里做了点小坏事,明里也没有什么太出格的,”加上他时不时地孝敬一下“这些老少爷们”,所以大家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大家之所以笑他,是因为他太像他老子了,总在女色上栽跟头。可是林晓晨的拳脚硬,慢慢地成了众所周知的事实。这也是他能够服众的原因。至于他的拳脚功夫习自何方,知情者甚少。林晓晨从未谈论这些,他只是在经历父亲的调教之后,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每日练功不辍。在对父亲教授的东西融会贯通之后,他还拜访了周边数百里的几位武术名家,以其虔诚之心和厚礼打动了这些人,得其传授,获益良多。随着自身实力的增强,他的雄心愈益膨胀,竟然妄图在一方土地上坐大。这种苗头被派出所的老少爷们发现了,就借了一个小小的事端把他拘拿,上下齐心整他,最后他被判了一年徒刑。手下弟兄们见他下狱,就做猢狲散了,回家的回家,外出打工的打工,最后居然没有一个人到狱里看他。林晓晨这才想起父亲。但“林一凡这个老混蛋,他算是彻底抛下我不管了。”
在林晓晨咒骂他父亲的前夜,已经四十六岁的林一凡正宿在一个乡间小旅馆里琢磨自己的一生。非常意外地,他在一次乡间大赌中把身边所有的家当都输光了,另外还欠了一屁股赌债。那些乡下人要剥掉他全身的衣服来偿还,仗着手底下几手硬朗功夫,他不仅震住了他们,而且还得一高人相赠返乡盘缠,并且郑重嘱他戒赌:“以阁下之才,断不该如此。”这是一个研究楚汉文化的乡间老人,相貌清奇,行事格调高古。
林一凡从数千里外的异乡返回,刚刚步入家中,就有邻居来告知他儿子入狱的消息。这件事情并没有使他吃惊,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儿子身陷囹圄,自己却又落魄至斯。当天夜里,他一个人喝掉了一斤白酒,然后在庭院里树下,把一路伏虎拳舞得密不透风。回到卧室里躺下时,他仰天长叹,掉了几颗老泪。第二天,他带了一些吃用的东西去探望林晓晨。对不期而至的父亲,儿子满口污言秽语。林一凡不发一言,末了才说:“也罢,臭小子,这是最轻的惩罚,你也代老子受过了。好在已经过了半年了。明年出狱,爹给你拾掇拾掇,娶一房媳妇,就好好地过日子吧。”这几句话说得林晓晨大为惊诧,愣是不相信这种循规蹈矩的想法会出自父亲之口。但看看林一凡的神色,他知道这才是最真实的:父亲的确老了。在这对父子之间,此刻有着人世间最大的陌生与疏离。林晓晨忍了大半天才把心里最大的一个想法说出来:“老爹,你知道我现在最想见的人是谁?是曲紫葳。你想个法子,看能不能让她来探探我。办成了,就算是弥补你这些年来对儿子的亏欠。”
林一凡觉得儿子的提议太过荒唐,所以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至此,林晓晨觉得他这个老子“太过窝囊,屁大点事,都办不了。碰南墙撞死算了。”这番话说得绝情绝意,与前些年自己对待他人时的做派,同出一源。可见儿子耳濡目染,把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学全了,倒也怪不得谁。林一凡琢磨着这些事,也没有心思计较儿子对老子的大不孝,也没有把儿子的嚣张气焰彻底打倒,更没有如儿子所说,“碰南墙上撞死”。他只是在心里拴了个疙瘩,开始思谋起曲紫葳这个人。如果请出曲紫葳能解开儿子的心思,使他从此浪子回头的话,倒也未尝不值得一试。可一细细想到这个女人,那前几年早已关闭的心扉又一点点地打开了,他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一个漏洞,正好用这个女人的温柔来填充。林晓晨的讲述根深蒂固,每一句话都在他心里留下了深痕。“她的身体光洁如玉,就像早年间爷爷摆放在家里案头上的那件古瓷器。”儿子小心谨慎地选择词语,来赞美这个他心目中的女神。“她看你的时候充满了深情,眼睛里都是水,好像要把你淹没似的。等到她上了床,放开了手脚,就完全变了个人。”他想象着那时的场景,一个玉人儿竟然被林晓晨这个臭小子给占了,而且她居然“十足的疯狂,十足的投入”,“她闭上眼睛,嘴角抿着,似乎在享受天底下最为香醇的美味似的。她明明闭着眼睛,可我就是能看到她的眼神,她笑颜如花,看得人心里痒痒的,恨不能一辈子和她不停顿地做那事。”林一凡实在不能想象,小小的林晓晨如何就能和那个玉人儿在一起“做那事”,如果确如她之所言,那李枫果真是个“银洋蜡枪头”的话,岂非任何一个男人都有了可趁之机?这个想法太过无耻卑劣,使林一凡大觉恶心反胃,可是,作为一个鳏居的男人,他无法不在此刻想着那女人。
“她在兴头上的时候就把眼睛睁开了,而且身体扭动的幅度很大,像一条蛇一样把你的身体盘紧。我觉得自己都快窒息了。我不知道她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等到她翻过身来,把你压在她的身下,她的面孔清晰地罩在你的上面,非常清晰和逼真。依然是那副漂亮的姿容,依然是她。那时候就是她让我死,我觉得自己也是愿意的。她的身体滚烫、洁白得像太阳,胸口那里一跳一跳的,乳房不时地蹭到你的脸部、胸部、小腹部,我觉得自己简直都要爆炸开了。她的呻吟却是细长的,软而粘稠,真使人难以忍受,听到她的声音,我觉得就是世界上意志最为刚强的人都要被融化掉。”这些句子,林一凡都能倒背如流了。他不知道“那个臭小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赞美女人的,如果以这样的调调儿去讨女人的欢情,大半不会失效。”儿子说:“曲紫葳就是这么一个解风情的女人。她孤单的时间太久了。”
在想象中度日子,向来不是林一凡的风格。但他觉得自己真是老了,就是这么一件简单的小事情,都拖了这么久。如果和儿子林晓晨比起来,“我虽然老一些,但气质却自然不同。”“我是他老子。他继承了我和那个贼婆娘的所有缺点,优点却一点都没拿走。”林一凡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和儿子同去喜欢一个女人,而且,在不同程度上,都付诸行动了。他甚至把自己放到曲紫葳的立场上去:“站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人至中年,形象儒雅,虽然落魄,可经历种种世事,自然别有一种诱惑力。”在对自己做了多番审视后,林一凡放弃了原先的想法,恢复了他多年嫖客的自然身份,他决意速战速决,不想再拖下去了。
就是这样,怀着做最后一次就收手的心理,林一凡走近了曲紫葳。这个气质端凝的女人,在不止一次发现了林一凡的踪影之后,开始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渐渐地认识了这个人,其实她早已了解他。“李枫梦里喊着要杀死的林一凡,原来是这个样子。”“他看起来真是堂堂汉子,长得一表人材。可是他的神情诡秘,像是从坟墓中钻出来的色鬼。”曲紫葳有些害怕和紧张,但是她无法说出来。这几年来,李枫的神经绷得太紧了,身体每况愈下。她非但无法向他诉说她所遭受的一切苦闷,而且要时刻担心他爆发出来。她从心里头怜悯这个人,因此即使在最为艰难的日子里,她也没有动过要离开他的念头。四年前的一个夜晚,在做了最后一次尝试失败之后,两个人就分床而居了。
林一凡在一个周末的黄昏与曲紫葳邂逅于街心公园。她站在水边,她的神情感伤,完全没有戒心。她的发丝稍有些乱。这使他放松下来,尽可能以自己最为光彩的一面示人。可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扭头望了他一眼,然后就恢复了那副姿态。林一凡盯着她迷人的背影,看了许久。“如果我是一个画家的话,应该为她画一幅像。这幅像,我希望她能做永久的留存。可惜我不是。”他叹了口气。“如果我是一个诗人的话,应该为她写一首诗。这首诗,希望能和她的名字一样,流传千古。可惜我不是。”林一凡做了许多种设想,可最后,他发现自己仅仅是一个心怀不轨的男子。他有的只是,在这方地面上一个难以启齿的名字,而且,他已经接近了知命之年。他真是不应该这样亵渎一个女人。一个值得他仰视的美丽的女人。他听到了自己心底泛滥而过的岁月的流水声。
可是在这个月光融和了哭诉的夜晚,林一凡没有躲过他自己的宿命。曲紫葳望向他的神情有些奇怪。这使他的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挫败感。“林一凡”,她直愣愣地喊他的名字,“林一凡,林一凡,”如是再三。他答应也不对,不答应也不对。曲紫葳像一个活过了百岁的老人一样,一边摩挲着他的身体,一边叹着气,“可怜的男人,可怜的孩子。”她此刻的神情与林晓晨叙说中的某一点很相似。“该死的林晓晨,”他在心里狠狠地骂他,侮辱他。“这个狗娘养的。”他希望没有他最好。没有最好。他希望自己的儿子死。这个恶毒的念头一冒出来,他就发现自己不行了,因为儿子林晓晨在某一个角落里,用一双充满了仇恨的眼睛看着他。曲紫葳发现了他的异常。她耐心地疏导他,劝他不要着急,“就像晓晨那样,我手把手教会了他,在他十八岁那年。你知道吗?他可真是好孩子。虽然长得没有你好看,可他的骨子里,真是个情种。”她闭口不提他们是父子的事,似乎她完全不知道似的。在她最后一次提林晓晨的时候,林一凡大喊了一声,请她“闭嘴。”“也许我不该彬彬有礼地对待你,我应该强奸你才成。你这个贱女人,你把我毁了。我被你毁了。”林一凡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失败,他最后的人生落在了一个女人那里,她以一种稀奇古怪的方式,彻底击败了他。而今他灰飞烟灭,斗志全无。他恨不能生啖其肉。他终于,对自己生平憧憬最久的女子产生了一种大仇恨。
林晓晨出狱的时候,只有两个人去迎接他。一个是林一凡,另一个就是曲紫葳。事隔半年,他看起来似乎又长大了一些,站在一起,竟然比林一凡高出半个头。看见曲紫葳,他的神色中滑过一种难以察觉的怨怼。可是他仍旧开着莫名其妙的玩笑:“我们三个人,看起来就是一家人。我老爹,竟然娶了这么漂亮的妻子,真是有能耐。”这句话,听在曲紫葳的耳中,最为羞愧难当。她的脸色变了好几回,由青转白,最后又变青。林晓晨像一个没有心肝的人一样,对着她傻笑,叫她“妈妈”。林一凡忍无可忍,只好呵斥他:“臭小子,嘴巴放干净些。曲老师没有对你不起。”林晓晨装作没有听到似的,依然那样叫她,询问她这一年来可好?曲紫葳眼泪汪汪的,好像已经哭出来了,又好像没有。“你到底长大成人了,晓晨,你跟着你爸爸回家吧。我现在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这句话说得非常奇怪,仿佛她真是林晓晨的母亲,又仿佛临终遗言似的。林一凡满怀不解地看着她:“紫葳,你怎么了?”她没有作答,而是一步一步地,准备离他们而去。
林晓晨的心痛起来。“曲老师,”他喊着她“曲老师”,然后跑到她的身边去,“我在里头的时候,最想见到的就是你。我还托过我老爹,可他就是不答应。”他那么高高的个子,拉着她的衣袖,看起来像是她的弟弟,就是儿子也说不定。曲紫葳的神情淡淡的,她目睹他的神情变化,好像昔日那个林晓晨又回来了。她已经快忘记了。她不愿意记起来了。可那毕竟是他们的隐秘。是她和他之间的。“晓晨”,她轻轻地喊他的名字,“你是一凡的儿子。老天啊。”她仿佛真是刚刚知道这个事实似的,她觉得没有法子。真是没有法子。“我和你老爹上床了。好多回了。”她对着他,似乎是耳语似的。林晓晨沉浸在他的世界里,像一个入定的老僧一般。“他第一回就毁了。后来好多回,好多回,才慢慢好了。但是他没有你好。”曲紫葳说着话,眼睛里像蒸腾着一片云雾似的。林晓晨发现她思维乱了。她疯了。这个女人。现在,他的思维回来了,她疯了。
林晓晨出狱的第六天,和李枫干了一架。这场架打过之后,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所有恩怨,都一笔勾销了。李枫原本觉得自己早已不是林晓晨的对手,因为早在这小子进监狱前,已经听许多人风传他的功夫如何了得,但是没想到,他竟然打赢了。林晓晨的两颗门牙被打掉了。肩膀、胸口、后背多次遭李枫重拳袭击,伤势之重,是他近些年来所仅有。这是他们第一次交手,也是最后一次。林晓晨在夜里抚摩着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痕,和父亲默然相对。他至此方信父亲所言非虚。如此看来,自己一向以为青出于蓝,目空一切,却是完全错了。为了验证自己的功夫,他邀请父亲于一周后郑重交一次手,软缠硬磨,林一凡终于口头答应了。可是到了那一天,父亲却爽约,他留了一个字条,说:“李枫和曲紫葳离婚了。我想把她娶回来,做你的妈妈。”林晓晨气急攻心,马上出门寻找父亲。可是人海茫茫,他不知道林一凡到哪里去了?“这个老奸贼,他怎么可以这样做?怎么可以?”
这一天夜里,林一凡和曲紫葳在城东的小旅馆里四目相顾,泪眼婆娑。曲紫葳似乎一下子老了。“我今年三十二岁了,一凡。医生说,我犯了严重的抑郁症。我的脑袋里总像有一根针在刺我。而且,我不能工作了,从今往后,你要娶我,就得养活我。你愿意吗?”林一凡点了点头。思谋良久,又说:“我是一个不能够安定的人,这些年,造的孽又太多了。我不知道能不能让你安心一辈子,但我会尽自己所能。”曲紫葳的脸色中突兀地泛上来一丝羞红:“我有最后一个心愿,你满足了我,以后我就全心全意做你的妻子。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讲这话?”“是什么?你说。”“我想最后和晓晨做一回爱。我看出来了,他也这样想。”
林一凡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这个女人真是疯了。自从认识她以来,他就觉得她残酷而疯狂。他很少看到她善良多情的一面。她讽刺他。毁灭他。破坏他。对他的所作所为推波助澜。他从来没有见过天底下有哪个女人像她这样,充满了宁静而无耻的罪恶。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们的事情就免谈。我嫁给晓晨。”
林一凡看着眼前这个令他大感陌生的女人。他想杀了她。也许只有灭绝才会有重生。“我宁愿你死,晓晨死。曲紫葳。”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深沉无底。他突然有一种恐惧,他觉得自己会被这种恐惧所震慑,什么事都做不成。终此一生,他已经败给无数人,但他不能再败给自己的儿子和最心爱的女人。他不能永远在这样的梦魇中活着。为此,他准备再行一桩罪恶。
曲紫葳完全没有留意到他的举动。她变成了一个局外人。“生或者死,或许都是多余的事。”她对李枫这样讲过。当她这样讲时,李枫的整个精神都崩溃了。那时他们的不幸刚刚萌生,是她的这句话,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肇始。从此后,他活在她的阴影里,完全失去了作为一个男人的自尊。而此刻林一凡的心里也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痛,这种痛无法阻止。无迹可寻。他想用最简洁的法子把她干掉。譬如说,掐断她的脖颈或者给她下过量的安眠药,然后他才自杀殉情。想到一生眠花卧柳的林一凡死于一个情字,他自己首先尴尬地笑起来。“嘿嘿嘿嘿,”他的笑声把正处在虚空中的曲紫葳惊动了。她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这种奇特的迹象似乎是不祥的。她已经意识到了,可是她无法阻止。他也无法阻止。他已经把自己的手搭上了她的脖颈,这样做掉一个人非常利落。“亲爱的,我不会让你有什么痛苦的,”他说着话,似乎有着扯不断的深情。
可是曲紫葳突然扭了一下头,冲她笑了:“林一凡,就算是要死了,你难道不想最后再要一次吗?”这一笑,真称得上是千娇百媚了。被这种笑声引诱,林一凡的手劲慢慢地松了下来。他觉得她又回到了那最为光彩照人的一刻。这一刻,他只在林晓晨的叙述中看到过。而今,轮到他亲自来实践那奇妙的幻境般的性爱了。她宽衣解带,引领着他,她用自己的双腿箍紧他的臀部,使他再也无暇分心,然后她扭动身体,在他们之间形成一种密密匝匝的缠绕,在这时她已经一层层地把他围困在核心。她没有任何言语,可是她的声音把一切都说出来了。她的呻吟声渐渐加大,摩擦他的耳廓,使他心痒难耐,他觉得这个女人真好,他都想要死在里面了。后来一个刹那,他还觉得自己蠢笨到了极点,差点铸成大错,在最后,是他看到她的身体在动,她的身体一直在动,他们彼此之间的肌肉贴紧,他们之间没有间隔。一点间隔都没有。他们一次次冲向那极乐之境。他的身体渐渐变得空虚了,一切都空了。最后是他的一声叹息。没有最后了。
次日凌晨,林晓晨来到了城东的小旅馆。服务人员打开房门时看到了两具赤裸裸交缠在一起的身体。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受此惊吓,马上把手中的暖水瓶扔掉在地上,热水浇了林晓晨满脚。是林晓晨疼痛难忍的叫声把曲紫葳给惊动了,她睁开了极度疲倦的眼睛,看了看来人,说:“一凡,我嫁给你了。”林晓晨觉得诧异,强自忍耐着去看父亲。这才发现林一凡已经死去多时了。“老杂种,你临终倒还做了一回风流鬼。也不算走得冤了。”曲紫葳拍着手大笑:“一凡,我嫁给你了。”这一回,她是彻底疯了。
林晓晨痛哭失声。此刻万籁俱寂,他这一哭,就把旅馆里的所有人都惊动了。听说这里出了命案,而死者又是死于性爱,许多人都穿了拖鞋出来,一个个瞪直了眼睛,嘴巴扯得老大,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似的。



林晓晨三十岁那年结婚,他娶了白蕊为妻。没想到,白蕊已经风流成性,结婚后仍然不能收心,经常给林晓晨戴绿帽子。林晓晨知道是自己酿造的苦果,只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他人前人后从未对人言,即使喝酒过量,也没有向不相干的人吐露半点。只是一回到家中,看到曲紫葳那美丽如昔的容颜,总是心怀感伤,常伏在她的怀里痛哭失声。这种情况被白蕊碰见数回,打闹了几次,但终是于事无补。曲紫葳心智失常数年,亲戚友人视之为蔽履,因为无人照料,林晓晨只好收留。白蕊嫁进来后几度向熟悉医道的人相询,许多人都说,估计再也不会恢复如常了。但白蕊深信这些都是伪装的,因为在林晓晨面前,曲紫葳的神态瞒不过她的眼睛。她深信她们过去是情人、现在是情人,将来仍然是情人。而曲紫葳对她的敌意更无比分明地说明了这一点。之所以深悉内情仍然委曲求全,一是因为自己失身于林晓晨的事被传得沸沸扬扬,而且后来自己放荡成性,要想嫁一个合适的人家几乎就是空谈,二是几年过去,林晓晨对他仍然没有忘情,更为重要的是,此时的林晓晨已经发展了一份不小的产业。他将父亲身死的那座城东小旅馆买下,更名为:老故事大酒店。他不避家丑,甚至将其作为卖点,任由旁人添油加醋地乱说,甚至还将故事版权卖出,由省城著名剧作家山一先生改编成一部二十集的电视剧在省台黄金时段播放,由此直接导致了他的成功。有人挖掘他的家史,总结年仅三十岁的林晓晨何以能够成就一份千万家业,其根本在于七个字:置之死地而后生。但凡有人向他求证,林晓晨总是微微一笑。这些年来,随着事业的扩大,他变得愈发深沉。
三十岁的林晓晨深信人生若浮云。经历了母亲的饮恨出走、少年时的放荡生涯,经历了与父亲的决裂以及与白蕊和曲紫葳的情爱纠葛之后,他觉得世间万事万物对自己而言都成了一个游戏。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他现在仍与曲紫葳做爱。刚满四十岁的曲紫葳仍能时时唤起他心底最为强烈的性冲动。也许恰恰因为她多年来远离了世事,她的姿容与十年前相比,变化并不太大。林晓晨觉得白蕊的感觉是准确的,曲紫葳并没有完全失去心智。她一直知道他是她最亲近的人。十年前如此,现在如此,十年后仍如此。从某种程度上讲,她比白蕊更像是他的妻子。只要白蕊不在的日子,她就会抚摩着他的身体入睡,而他也早已习惯了与她同床共枕。经历了对她的刻骨相思的林晓晨,经历了对她的切齿痛恨的林晓晨,在面对了她柔滑光洁的肉体时,一次次地忘却了自己所受到的伤害,一次次地从她的身上猎取自己所需要的慰藉,年深日久,关于父亲林一凡和她的情爱缠绵,已经成为远年旧梦。父亲的躯体早已化为了尘土,他再也不需要和谁来共享这个女人了。关于这一点,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隐秘,她比白蕊更让他倾心。或者正因为她用时间洗刷掉了身上的污点,而白蕊却在积累着对他的背叛,所以他越来越发现,在自己的心目中,曲紫葳才是他最后的坚守。只要她能够对他保持一如既往的情感,他就可以说自己的人生并没有失败。白蕊的屡屡出轨早已影响不到他。他慢慢地把她从自己的心目中剔除出去了。
因为林晓晨对自己越来越冷淡了,白蕊心里的苦闷越来越深。她的烦恼积累到了一个顶点,终于要爆发出来。有一天,在林晓晨和曲紫葳做爱的时候,她直接闯进了曲紫葳的卧房。她早已知道他总爱在她那里过夜,因此她的卧房比他们的更为豪华奢侈。但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捅开过这层窗户纸。现在,她就站在这间卧房的门口,看着那张席梦思大床上赤裸相对的两个人,她的头脑中忽然涌上来一阵晕眩,几乎就要摔倒了。她冷静地看着林晓晨那熟悉无比的躯体,从十多年前,这赤裸的躯体就进入了她的记忆,而今,是同样的这个人,在面对另外一个年长他十岁的女人。曲紫葳神色迷离,简直和一个婊子无异,她又怎么可以发出那么大的声音?即使全世界所有的声音加起来也抵不上她的一半音量。它们充斥了她的耳膜,给她的心脏加压。白蕊觉得自己真是承受不住了。这一对狗男女,他们看起来丝毫没有停顿的意思,似乎要将这场战役进行到底了。她知道这个男人是强壮的,他极具攻击力,而今,是他用原本应该给她的东西来滋润这个女人。她觉得这个时间漫漫无尽,这个婊子、烂女人,她的呻吟也漫漫无尽。白蕊几乎要大声喊叫出来了,让他们停止,又似乎不想喊,她要听着这声音,看他们到底会坚持到什么时候?在那个间隙里,她的灵魂出窍了。她没有灵魂,没有肉体。没有她。最后,是曲紫葳一声夸张的尖叫提示了这个过程的结束。白蕊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世界上,白蕊没有了。
林晓晨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发冷。他似乎不知道自己刚才在做什么事。他所有盲目的坚持仿佛就是为了这一刻。他需要把白蕊彻底击溃。溃不成军。而今,他看着曲紫葳玉体横陈,慵懒的神情如同古代坊间流传的春宫图,而白蕊靠着墙,身体慢慢地滑落在地。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中有一阵阵颤栗,它们渐渐地裹挟了他,使他的力量丧失,和衰弱的白蕊变成一个人。她望向他的眼神没有内容。他的眼睛里,也是空洞的,茫无边际。他恍惚想起很久以前,是他使她变成了一个女人,而今又是他,来毁灭她的一生。他把她彻底地打败了,她几乎再也站立不起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结束这一切,谁都不知道。似乎有许多光线往一起聚拢,把这些本该隐蔽的东西公之于众。他们不约而同地,简直有些憎恨这灯光。林晓晨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变小了,还在小下去。他需要有一种支援的力量,这时候,他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来搀扶他一把,但是没有。她们都在看他出丑。她们都是和他一样的可怜人。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一切似乎都走到了尽头,他们等待命运的判决。可命运在哪里?它同样悬置着,成为一个虚妄。
过了许久,一个小时,或者两个小时,白蕊慢慢地站了起来,用手扶着墙,离开了这个房间。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到这里来了。还有这个女人,这一辈子,她都不想再看到她了。如果她仍旧待在这里,或许,自己就是连住在这个家里的权利都要丧失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时候,她仍然惦念着这个男人对自己的态度。她害怕他。她害怕这个毁灭她的男人在她多舛的人生中再踩上一脚。这么多年,她以他为轴心,度过了她的生命。现在,是这些生命带走她。她觉得自己渐渐地远去了。真的死了。再也不会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林晓晨眼睁睁地看着白蕊离开。他觉得这个女人刚才把自己硬生生地撕裂了。他裹在被子里的身体已经缩小成了一个婴儿。他的小小的身体变成了一块一块,四肢与躯干分离了。他感觉不到自己是个完整的人。曲紫葳伸出她的手,握住他的手,她抚摩他的胸膛。胳膊。腿。那里没有声息了。他的全身变成了一个冰窟。她知道他痛起来了。她无法阻止。在这时,她的意识渐渐地复苏。她渐渐地辨别出了眼前的这个人。他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模样。他的相貌实在不能让人恭维。她突然觉得羞惭万分,恼怒万分。她不知道在这些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自己又是如何变成眼前这个样子的?她记得她远不应该有现在这样老。在她的脑海里,一直存储的都是年轻时代的面容。而今,是一个陌生人的躯体钻进了自己的灵魂里。她固执、骄傲、率性而为。她为自己的变化大吃一惊。
林晓晨看到她突兀地坐了起来,双手掩面,他看到她的指缝间流下了泪水,一点一滴,它们汇聚成岁月的汪洋。她没有言语,一动不动,像一尊裸体雕塑。发现了这一点,林晓晨深感悲戚。他看着她坐在他的身前,可是她的思绪,离开他那么远。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突然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和她之间。他一直在看着她。她的哭泣那么深远,像处在时间的漩涡中,难以挣脱。他刚刚发现了一个新的事实,这个事实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她并不爱他。千真万确。她以自己僵硬的坐姿在向他说明这个:她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多余。林晓晨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他再也没有能力分辨出眼前的这个女人了:她到底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从未拥有她。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没有。就是这样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穿衣服,先是贴身的内衣裤,紧接着是外套。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失败,为了挽回这种失败,他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你这是在做什么?”这句话太过无力了,以致于她只是略略停顿了一下,仍然是连头都没有回。林晓晨猛地坐起来,扑上前,他用左手拉住了她穿衣服的手,右手使劲地一拽,把衣服的前襟都扯破了。
曲紫葳,这个与他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女人,突然变得与他完全不相干了。她终于回头,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仍然没有说话,然后她就用力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把衣服从他的手中扯出来。她平静地穿衣,完全视他为无物。林晓晨觉得头部的血液有些上涌,他突然感觉到:这个女人,正在离开他而去。不再回来。他用尽了平生的力气来阻止她的离去。他把她已经穿到身上的衣服尽数除去。先是上衣外套,然后是内衣,一件一件,扔得满地都是。他得意地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脸,似乎在欣赏自己的杰作。她的不屑一顾在他的暴力面前完全没有作用。他使劲地把她拉回到床铺上。他用自己的双手来制止她反抗的双手。他们在无声地搏斗。这一幕,与十余年前的那一幕,是如此雷同。她看着他无耻者的嘴脸,恨不得吐他满脸唾液。他的神情变得狰狞猥琐,似乎一向以来失去心智的是他,而不是她。她觉得有些疲惫。从内到外,这种疲惫感一点点地弥漫开来。她再度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双眼怔怔地盯着天花板,再也不发一言。
从这一天开始,这个家里的关系变了。曲紫葳再也没有说一句话。她以自己的静默抗拒着来自林晓晨心底的疯狂。她尽最大可能地拒绝与他亲近,甚至,在他跑到她卧房的时候,她会在半夜里偷悄悄地跑出来,睡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去。到了后来,她已经习惯了在那里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许多个早晨,白蕊从外面回来时都会看到她蜷缩在沙发上的孤单身影。她现在从骨子里鄙视和怜悯这个与她不共戴天的女人。可是,从此以后,她们再也没有交锋。没有争吵。有时候曲紫葳一睁开她睡意朦胧的眼,就会看到白蕊那平静至极的神色。她们默默地互相对视着,觉得彼此的面容如此相像。她们的仇恨就在彼此的对视中慢慢地流失了。有一次,林晓晨清早起来,居然看见白蕊歪在曲紫葳的脚边睡着了。他仔细地观察她们睡梦中的神情,觉得她们更像是俩姐妹。
可是,神智恢复后的曲紫葳面临着更大的人生危机。一旦清醒地知道了这一点,林晓晨就大感头疼。他知道这个女人的心已经走了。也许,她的心从来就没有在这里。这以后他们做爱,已经变得了然无趣。曲紫葳总是睁着一双巫神般的眼睛,面无人色地看着他,仿佛要看到他的骨子里去。经过了几次掠夺式的疯狂后,林晓晨对她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了。他只是习惯了居住在她的卧房,似乎在行使一种残酷的权利。他听不到她的呼吸声,似乎她永远都没有睡意似的。而一旦他沉沉睡去,她就利落地起身,义无返顾地离去了。刚开始,她这样做的时候,林晓晨曾经用他的拳头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可是事后,他还是抚摩着她身上的伤痕,旁若无人地大哭了一场。从此后她仍然这样做,他再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到了后来,林晓晨总是会在梦境里看到她离开这个家,可是每次当他苏醒,来到客厅里,看到她熟睡中的面孔时,他的心里,还是会有一种奇特的安定感。有一次,他俯下身子亲吻她的面颊时,她醒了,看见是他,她似乎动了一下,还伸出手,抱了一下他的脖子。他被她的行为鼓舞,就要抱着她往卧房里去时,白蕊从房间里出来了。她冷眼旁观,眼睛像钉子似的,使他再也使不出一点劲来。从这一天开始,他突然改变了主意,夜里返回到他和白蕊的卧房了。可是,尽管白蕊再也没有指责什么,他却发现自己再也集中不起精神来了。他总是在和她做爱的时候走神儿。有时候,他甚至会把她当成曲紫葳。白蕊没有明确地指出这一点,因为她发现:他的身体渐渐地不行了。这个刚满三十一岁的男人,他的睡眠越来越多。他整夜做着噩梦,总是在半夜里惊醒,而一到了白天,他就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为了使他的身体复原,白蕊想尽了各种办法,可是总也不见效,他的身体一天天地衰败下去。
有一天晚饭时分,曲紫葳没有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从她的房间里出来。保姆说:“曲阿姨下午的时候一个人出去了。她走的时候板着脸,同谁都没有打招呼。”当然,她不说话的日子已经好久了。林晓晨和白蕊都在想:她肯定已经离开了。再也不回来了。
这一天晚上,林晓晨在梦中一次次地喊着曲紫葳的名字,到了最后,白蕊实在忍无可忍,只好轻轻地打了他一巴掌。林晓晨并没有醒来,他翻了一个身,就又睡去了。到了凌晨三点,白蕊被尿憋醒时发现林晓晨不在卧室里,而客厅里的灯亮着。白蕊穿了拖鞋出去,她看到他在掩面长泣,泪水已经流了满脸。她被吓坏了。林晓晨一扭头,看见是她,喊了一声:“白蕊。”就再也没有说话。她想:他一定还在想那个女人。这个男人,真他妈的是个贱种。可是,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似的,更没有责骂他,而是用手轻轻地将他脸上的泪水拭去。林晓晨哭得愈发猛烈,他猛地转身,把她紧紧地抱住,几乎是在嚎啕大哭了。几个保姆都从房间里出来,围成一圈,白蕊朝她们摆摆手,让这些人都散去了。接下来的这些时间,她扶着他回到房间里去,伺候他躺下,像哄一个小孩子似的,她轻轻地抚摩着他的脸,看着他慢慢地睡去了。
可是白蕊上了卫生间回来,林晓晨仍然在喊着曲紫葳的名字。他的声音那么低微、深切,把她的心深深地扎疼了。她仿佛再也无法忍受了,就抱了被子,来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她刚刚躺下,就觉得非常滑稽。这种场景,同曲紫葳多么相像。她的影响根深蒂固,几乎把他们的思维都占领了。林晓晨突然大声喊起了她的名字,“白蕊,白蕊,”他的声音很大,好像小孩子夜里做梦受了过度的惊吓。她回到房间里去,看到他已经坐直了身子,汗水流了满脸。她摸摸他的背,他的背也被冷汗浸透了。他说:
“我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赶紧收拾一下,现在去咱们的酒店。”
林晓晨和白蕊赶到“老故事”时,装修豪华的三星级大酒店已经是一片火海。旁边几个路人说,“好像是有人纵火。不知道跟这里的老板有什么深仇。”林晓晨赶紧掏出手机来报了“火警”,然后就联系酒店的值班经理。他大声吼着,使路边的行人纷纷侧目。等到值班经理赶到,林晓晨不由分说,劈面一拳打去,那个个子高挑的女人就倒了下去。白蕊使出吃奶的劲拉住发狂的林晓晨,阻止了他进一步行凶。可一连串脏话还是从他的口中泡沫般跑出来:“老子操死你这个贱货,你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一下你可把老子的产业全毁了,老子就是操完你家十八辈子都不解恨。”
消防车半个小时后才到。整个楼层的主体框架已经被烧毁了,楼下跑动着一群刚刚从房间里冒死逃出来的客人。他们惊魂未定,恶毒地咒骂着那个纵火犯:“听说在每个楼层都发现了火源,这个人明摆着就是要彻底毁掉这个老故事。老故事。他妈的,这个人是谁?谁是这里的老板?”
林晓晨在骂声中向后退,一直退。白蕊紧紧地跟着他。他们都产生了更加不好的预感。伴随着这种预感的出现,只见楼顶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火光。他们刚刚立住脚步,这道火光就急剧地下降,然后就是“通”一声巨响,似乎有重物落到了地面上。许多人都好奇地往前涌,往前涌。林晓晨眼前的火光更烈,他心里也涌起一道道火光,汹涌的烈焰使他窒息。他知道,一切都完了。这一次,他是彻底完了。消防员迅速扑灭了那道刚刚降落到地面上的大火,林晓晨和白蕊变得面无人色,在他们的身后,每一个围观者都被吓得面无人色。在火光现场,他们看到了一截截被摔碎的人的肢体。胳膊。腿。长长的毛发散发出被烧焦的气味。死者明显是女性。没有发现任何衣服的痕迹,那么自杀者应该是不着寸缕地从楼顶跳下来的,可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尸体惨不忍睹,头部血肉已经模糊,根本辨别不出为何人。从大火燃烧的迹象看,死者是生前在自己身上浇满了汽油才点火的,然后纵身下跃,在众目睽睽之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尾声

林晓晨亲手创办的“老故事大酒店”被一场大火毁于一旦。火灾过去,林晓晨一直没有从事故的阴影中走出来。此后白蕊虽然竭尽全力地体贴他、安抚他,可都无济于事。眼看着林晓晨一天天地消沉下去,白蕊心急如焚。她知道丈夫常常在夜里为曲紫葳祈祷,可不幸的消息还是在十天后传来:根据案发当日几个目击者提供的证词分析,自杀者和纵火者确为同一人。白蕊经过核定那些证词后断定:那个人就是曲紫葳。尽管这个结果早在预料之中,可白蕊还是不愿意相信这是真实的。她把这个结论隐藏起来,一直没有告诉林晓晨。可就在警方来过后的第五天夜里,林晓晨在家中供上了曲紫葳的灵位。当天夜里十二时,他满身丧服跪在灵前,口中念念有词。白蕊在旁边仔细听了半天,知道他仍在为曲紫葳赎罪。他祈祷她升入天堂,让上苍把一切罪过都降落到他的身上,他说自己理应获得这样的报应。白蕊又气又急,可看着他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知道所有的事实都已经无法挽回了。她再也没有祈求他能够回到她的身边来。
在这个漫长的夜里,白蕊一直陪着林晓晨守护那个刚刚离去的女人。有一刻,她似乎听到了曲紫葳的歌声。她发现了是她的声音经由林晓晨的嘴唇唱出来。他的嘴巴一直在动,在轻轻地唱着一首不明所以的歌曲,歌词和曲调都不详。她挪了挪自己的身体,使自己的耳朵离他的嘴唇近一点,再近一点,可无论她怎么靠近他,都没有听清楚他唱的是什么。整整两个小时,她都在这样的倾听中度过。直到她跪得膝盖发麻,试图再挪动一下身体时,她突然发现歌声已经停顿了好久。她把眼睛转向林晓晨,这才看见他的头部低垂,她用手推了一下他的肩膀,他的身体却已经发硬了。白蕊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悲伤击中:她知道这个折磨她长达十多年的男人,已经与世长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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