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日星期五

回忆录•哑女(下)

      五

  流水的日子,飘来荡去,东风嘶哑的吹尽,想来已经三个月了。

  林凡再没有出现过,一切仿佛是场梦魇,在鲜亮亮的新草中,浅了痕迹。

  叶子快要毕业了,没事情就不再去学校,人说毕业感伤,她怕见那种种谙熟的物事而心碎。百无聊赖,就在家里养花弄草,造些丝帛之物,心想到时候混个平凡工作,找个老实的老公嫁了了事。可,总有一朵阴云浮在心里,久散不去,化了阵阵的忧伤,不经意间又爬上眼眸。

  平静的日子是在那一天嘎然而止的。

  叶子在看电视,消瘦的身体陷在柔软的沙发里,她不停的换台,逃脱无聊的清剧。突然的一幕刺痛了她的心,在她想要关掉电视的时候。“那个人……”叶子不能自已,电视里说着,“皇上,妾身本是那江南艺伶,不想万里颠沛到如今……”叶子不闻那秦腔的说词,只是那一面相,任她浓妆素抹,胭脂搽了吊梢眼,可不正是那紫衫白襟、乌发垂鬓的姑娘吗?萧秦枕下的照片,只一眼,叶子记得终生。

  叶子待到剧末,细看那演员名单,林婉,煞白的方框框着,叶子忽然不知所措。

  “早就死了,一年多了!”传达室的老人戴上花镜看了叶子的纸条,缓缓的说。

  “那么她是怎么死的呢?”

  “被人杀了,哎,多好的姑娘啊,死的真是惨烈。”说话间老人流露出惋惜的神情。

  “那么凶手呢?”

  “也死了,听说是什么白血病,哎!真是报应啊!”

  叶子傻傻的站着,瞳孔没了焦距。心里顿时像下了一阵冰雹,叶子听得见那不绝的噼噼啪啪的响声。

  叶子写了满满的一纸,老人可怜她,才给了她林婉家的地址。

  在清水河畔,一座并不起眼的平房。当叶子走进院子的时候,有成群的鸟雀惊起。隔壁洗衣服的老婆婆听到响声,直起腰来,看叶子的眼神充满了恐惧。

  门没有锁,叶子推开门,纷飞的灰尘挤满了淡色的光柱。叶子早就料到了,屋里已经少有东西,黑漆的书架倒在地上,散了满地的书。叶子走进去,里屋只有一个衣橱和一张床,衣橱的门斜斜的吊着,结了密密的蜘蛛网,一块残破的镜子镶在上面,模糊的映着叶子阴沉的面色。床上的被子还没有叠,兰花的床单上斑斑的血迹!

  没有任何有价值的证据了,叶子想证明凶手的身份,她想证明那不是萧秦,可她做不到。在她的心里其实早就已经有了定论,叶子是个不太相信巧合的人。

  叶子掀起被子,在角落里有黑色的光华照耀了她的眼,叶子伸手捏来,眼泪就簌簌的落下。那枚纽扣,是叶子亲自给萧秦缝上了,她要了萧秦的第二颗纽扣,便给他补了一颗,黑色的,她刻了自己的名字在背面,天下间独一无二。

  叶子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当她稍稍清醒的时候,已经瘫倒在沙发里,灯没有开,清冷的月光透进来,把窗棂拉长了投在地面上。叶子动也不动,思绪缥缈而空无。

  “叶子……叶子,你不会已经猜到了吧?”黑暗中踱来苏岳的影子,他惶恐的自语,“为什么不能动她?就因为……是……处女?!”

  叶子干笑。不料当自己真的猜到了苏岳所想的时候,竟已成了这般模样。叶子早就不再是处女了,那层肉屏连同一颗芳心早就许了萧秦,至于为什么还有落红,叶子想,也许只是上天开的一个玩笑罢了,但足矣让久久后的今天,让叶子得知一些事情的真相。

  叶子想她还是应该感激萧秦的,不管怎么说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自己托付给了苏岳,还嘱咐不能碰她。至于萧秦一直的背叛,也浑然一阵烟云,叶子不去想了,背叛两个字太过沉重,叶子承受不起。那个“血劫”此刻却在眼前飘荡,更加殷红的,嘲笑着宿命的轮转。

  叶子突然想起了林婉的那张照片,想起了萧秦的妈妈说“是我的照片……”时,心中那层不易察觉的慌张,她突然的出现,分明是因为她在走廊里瞥见了叶子抽出照片,几步冲过来的。妈妈为什么要撒谎呢?叶子问了个虚空的问题。叶子明明知道答案的,只是不愿相信。

  “萧秦啊萧秦,你不如真的死了的好!”叶子默默的掠过此句,心底突然升起阵阵寒意。

         六

  太阳硕大的,还是清冷。

  叶子披了黑色的风衣,直上山去。这是一个多风的季节,劲草阻不住凛凛的风,纷纷倒了去。只有那成群的松柏,微微的斜着,仿佛一对对泉路的亡灵。寿如松柏,而这死怎得也同松柏为邻?

  早该来的,叶子忽略了这一点,或者说是一直不敢面对。

  叶子在一个墓前停下来,砂青的石碑上有熟悉的名字,她摘下墨镜,却是一双泪眼。纵有千般怨,更于谁人说?一个痛不能语,一个早已安息。叶子久久的立着,风吹的衣服哗哗的响。

  手在口袋里触到了什么,叶子拿出来,薄薄地,是她从杂志上裁下的,林婉的照片。还有淡淡茶香,却褶皱如山峦。叶子把它轻轻的放在坟前,香炉压上,忽然想起了早上那纷乱的情愫,荡漾的如一碗颠簸的水。

  ……

  是日早上,当萧秦的妈妈发现叶子站在门口的时候,面容突然凝滞。叶子望着她,眼神平静的如视乌有。

  “叶子?”萧秦的妈妈回过神来,“你怎么来了?好久,好久没见你了,还好?”

  叶子没有表情,缓缓的走过去。叶子看清了她的面容,比一年前老了甚远,灰黄的皮肤上褐斑林立,头上的发,白的凄惨。叶子手抖了抖,还是把照片推在她的面前。叶子看见她手中的钢笔落地,那震惊的表情一改往常。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突然说得很大声。

  叶子早料得她的反应,叹了口气。还是决定说话了,尘封了那么长时间,为什么?为萧秦?哼哼!不过是一场虚无,心生了虚无的孽障,而此时,一切失了根源,又再攀凭些什么?执著只是一个残忍的借口,守卫着一份烟灭的忠贞!叶子觉得可悲又可笑,天地间总有那么多可笑的事情,叶子冷冷的有泪水滑落。

  “她叫林婉!”叶子轻启丹唇,有柔美的气息缥缈而出,那音如丝竹,色若绢丝。“您该认识她的吧!”

  “不,不,我怎么认识……”她声音渐小,垂下头去,叶子不得视,却觉得出她的心里那阵绞痛与喧嚣,突然叶子竟有些悲悯,仿佛是自己惯了的心境。

  她忽的抬起头来,面容平静如桌上那杯隔夜的茶,“看来你都已经知道了,哎!自做的孽,无可逃!她确实是萧秦的女朋友,生的花容月貌,心眼儿又好,我也是十分的喜欢。可就是家境不太……不过也罢了,两个人的事情,我不便多管。可是,萧秦呀,这孩子真是鲁莽,一时性起,血攻了脑子,铸了大错,一辈子都毁了!……哎!冤孽啊!”说着闭了眼,右手胡乱的揉在脸上,浸湿了螺纹纸。

  “我想见见萧秦!”叶子说的轻描淡写,萧秦的妈妈却倏的立起来,眼睛瞪着她,双唇颤抖,叶子望了她,又重复一遍,“我想见萧秦,我知道他没有死!”

  她后退,摇着头,表情扭曲,“我明白了,原来你以为萧秦是被我包庇了!”

  “不是吗?萧秦杀了人,突然的就得了绝症,不久便死了,真是巧的很。这若换了别人,似乎不易,可是……”叶子肆意的冷笑,“您是内科主任呀,别说断个症,开个假的死亡报告也是轻而易举的吧!”

  “住口!”她突然举起手,在叶子脸前,悬了悬,又重重的捶下,震翻了青花的茶杯,渍了林婉的笑脸,碎裂,和着她的怒火铺了满地。“你侮辱我可以,但你不该污辱萧秦,不该呀!萧秦为了什么?做下这恶果,枉送黄泉,难道就是为了你的辱灭?我真的替我儿不值!你口口声声都是委屈,可是,你怎么也不想想,我的儿,那么稳重的一个人,为了什么突然疯了似的杀了自己爱了三年的女友?自己的未婚妻。为了什么?”

  叶子呆在原地,突然失了魂,凝在桌角滴水的目光,没了神采。

  “还不是因为他爱上了你!哎……我也不知是对是错,一切只叫他做了主。那一天,是我要他去的,多少天不理那姑娘了,萧秦欠她的,我要他好好说。可是,那姑娘不依不绕,她是真爱萧秦啊,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叶子的心被重重的冻了,凝成了一颗冰晶,落在生硬的地上碎成一片。叶子仿佛又见那清水河畔,一凸灰色的矮房,缓缓的有炊烟缈缈。见那美丽地姑娘,梳洗头面,等待着心中的人儿,鸾镜里暗笑盈盈。可忽一转,天地变色。化了满眼地泪花,萧秦便走,姑娘死死的拉住,拽断了黑橱青板,翻到了古书今献,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寒光映红了整窗星辰。自来最苦是情痴,错一步,情成冢!

  叶子默默,泪珠儿簌簌,为那“江南艺伶”,“不想万里颠沛到如今……”

  萧秦的妈妈吸口气,坐回那椅子里,悲伤写在脸上,语调平缓而无力,“不错,我确实是想帮着儿子躲过此劫的,就算毁了我数十年的医德。可是不料,儿子怎么却突然死了,来不及救了。想必这也是命数吧,逃不掉,一命还需一命抵。哎……你想见他,我何尝不想见我那苦命的儿呢?”

  叶子无言,心中混乱的如狂绝的风,刮倒了整个苍宇,没天没夜,无休无止。

  ……

         七

  下得山来,叶子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一个人在繁华的大街上,来回,来去。

  对萧秦,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呢?叶子问自己。没有答案。心情空洞的如脚下的涡旋,霎时风起云涌,霎时又没了踪迹。叶子想自己应该是恨他的,那欺骗,漫无边际的蔓延,把她整个生命遮个严实,黑暗,透不过一点光,而破茧而出的时候,叶子觉的自己竟缈小的似个虫豸。可叶子又想,也许自己应该爱他,细数起来,这一世的因果,不过也是为了她。想当他握着寒透的匕首,刺穿爱人的心肺时,那溅了满面的血泪,会不会也默默暗悔?

  哎……叶子寻那心里,纷纷乱乱皆是柳棉,漫飞而飘摇。

  突然的一个身影映入眼帘,叶子的心不禁悸动,那人匆匆的回头便跑,叶子追上去,在熙攘的人群里,穿梭。渐行渐远,叶子急了,大喊一声,“林凡!”

  前方的身影猛的一顿,停下来,转过头嘿嘿笑了,“叶子,你怎么开口说话了啊?”

  “其实,你早就知道我会说话是吗?”叶子望着林凡,白色的咖啡杯在手里轻轻转动。

  林凡点点头,那份虔诚的笑意一如既往。可越是这样,叶子越觉得两个人间的距离,远隔了窄窄的咖啡桌。“我去过你的家了!”叶子淡淡的说。

  “我知道。”

  “想必你也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吧?”

  “为了什么呀?”林凡嬉皮笑脸的问。

  叶子不理他的话,目光悲悯,“你究竟知道些什么?那个血劫……那张照片……,林凡,我很想知道。”

  林凡迟疑了,敛了笑,望着叶子的眼睛,“真的想知道?”

  “嗯!”

  “其实……我和萧秦是很好的朋友!”“叮!”叶子手中的小勺突然掉在杯子里,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却浅浅的,捉不到。林凡只当没有察觉,兀自说着,“我认识他早在你之前。我们虽然平常在一起的时间不多,可经常出来喝酒,说些心里话。关于血劫的故事,也是在醉酒之后听他讲的。那天,我如期坐在八点半酒吧里等他,可他晚了一个小时,来时身边多了一个女孩,却不是林婉。我看见他在四下找我,但我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没有动。因为,他身边的女孩,秀眉嫣唇,娇情楚楚,深深的打动了我的心。我自顾自的喝酒,我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心里是一种复杂的情感,我说不出来。从那以后,我便借口忙故意躲着他,也许是为了你吧,怕见了伤情。可没过不久,还是见到了他,那是五月十五日的晚上,下了很大的雨,突然有人急促的敲我的房门,我开门一看,是他。满身的雨水,滴在地上一片血红。我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话,双眼惶恐。我给他点上烟,他没抽几口就掐灭了。他说,他杀了林婉。我立时惊呆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抱着头,一宿的沉默。”

  “第二天当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什么也没说,他的话很少,这件事情也是如此。但我知道他是有太多的苦楚,却说不出来,只能沉默,再沉默。我并不担心萧秦,我了解,他是个有主见的人。相反,我却很担心你,我想大概是我真的爱上你了吧。我不知道他究竟要怎么对你,我不了解你们之间的感情,发展到了哪一步。但我知道我必须要做些什么。于是,我去了学校,日夜的守护你,怕你受到伤害。有一天,他来了,却并不是找你,我看见他拉了一个男生到学校对面的西餐厅。出于好奇,就跟了去。那张照片你也看到了,是那时候拍下的,事实和你想的一样,他们做了交易。”

  林凡讲完,突然一阵的安静。咖啡沿着中心,一条虚无的轴,旋转,细小的浮呕飘浮,叶子想,自己也就是个微弱的气泡罢,任你转个晕璇,不过别人指掌之间的轻轻拨弄。寻它时,就破了,也是悲哀。咖啡厅里温暖融融,叶子的心中却似雪的冰。

  林凡望着叶子消瘦的脸庞,不禁心生怜悯, 缓缓的一只手伸过去,捉住了叶子柔弱的手。透骨的凉。叶子想挣脱,却没有动,心里有百种滋味,她品不出来。也许,是林凡的心太过灼热,也轻轻的将那寒冬融化。

  ……

  五十天了,时光荏苒。

  林凡依旧带着他那纯真的微笑,仿佛一个豆蔻的孩童,与萧秦可谓炯异,叶子想到这里突然顿了,哎!怎么又想起他了?一场飘浮的烟尘,反复都是怨。散了,散了罢。

  叶子本以为,自己爱萧秦。而如今才知自己爱着的,不过一抹浓重的眉檐,闭上眼,能忆得萧秦的影像,不过如此。可现在,叶子又乱了,林凡的微笑跳跃在记忆里,挥之不去。叶子觉的,也许自己真如那戏文说的,是个贱人,寥寥数载,不过一生的扬花水性。

  叶子也想学那贞女,立块牌坊,黯然终老,可是她又为谁而贞?叶子常常为此,在静谧的夜里叹息,但屡屡拒绝林凡的百般温存,那内疚的空洞却越延越深?一窗之外,物欲横流的世俗,上演速食面般的结合分离,感情掺在其中,轻的似乎如那汤面的青细,怎么也沉不下去了。叶子能如此也确是难为了。

  叶子照了毕业照,她本来想笑的,但还是没添上表情。校园青了,有了黑白分明的荫凉,几个男生坐在那树影里,弹些忧伤的曲子。

  门外,林凡在等她。

  摩托飞驰在公路上,出乎意料的,林凡没说话,叶子伏在他身上,有风呼啸而过。同学都聚了去吃散伙饭了,而叶子还是一个人孤独的走出来。算作萧秦遗留的伤吧,它一直痛到今。

  那一晚,叶子偎在林凡的怀里,忽然娇小的如个猫狗。

          八

  林凡又搬回了原先的那间房,和叶子家隔了七站路。叶子常去那里,吃他做的一手好菜。两个人什么都聊,只是不提过去。日子平淡却快乐。叶子也常站在林凡的窗前,望那天边的云彩,每当此时,心里就结了淡淡的惆怅,怕这美好的日子也同彩霞一般,转眼间弥散在黑幕里。

  

  苏岳的姐姐突然出现,那是在叶子回家的街角。她走过来,表情冷漠中添了些憔悴,“正式认识一下,我叫苏珊,苏岳的姐姐。有空吗。”

  苏珊用了一个很冷的问句,叶子没有选择的权利,见她转身离开,只好跟着走。

  一条窄窄的胡同,两侧都是高高的红砖墙,苏珊似乎是觉得这地方不错,停下来,又点着烟。叶子望那深蓝的盒,是苏岳最喜欢吸的牌子。

  “闲话我就不说了,我找你是想问你一个人,萧秦,你认识吗?”

  一句话苏珊说来清淡如水,在叶子心里却是一声闷雷。萧秦!怎么又是萧秦?!本来已经消散的烟云再度聚拢。拿出纸笔,写下浅浅的字迹,“你找他做什么?”

  苏珊突然抓了叶子的肩膀,有些激动,“这么说你认识?”

  叶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盯着墙上一只攀爬的蚂蚁,迟疑片刻,“算是吧!”

  “快告诉我,他在那里?”

  “你找他有什么事?”

  苏珊放开叶子,萎靡的眼神闪出炯炯的光芒,“因为他杀了我的弟弟!”

  叶子猛一哆嗦,整袋水果落在地上,咕溜溜滚到了巷子深处,而叶子心中的迷茫,比那巷子还深,“这怎么会……怎么会……?”

  苏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纸,举在风里,哗哗的响,“这是从弟弟的书桌下找到的。”

  叶子接过来,霎时的寒气浸了全身,一张纸密密麻麻的写满一句话,“二十三日,萧秦要我死,必死!必死!必死!”

  “弟弟走的那天,正是二十三号,所以,这个人我一定要找到他!”

  “就凭这一句话吗?”叶子不知道自己怎么写了这么一句,甚至是,脸上的那层轻蔑,也毫无缘由。

  苏珊愣愣的望着她,“你告诉我,萧秦究竟是谁?和你有什么关系?”叶子不回答,平静的面容下,暗潮汹涌。

  “没错,我的确不应该这样武断的去认定弟弟的死因,可是,有人曾看见,弟弟满身是血的从一条小巷里跑出来,身后有一个人,他握着刀。你说,我能不怀疑是谋杀?我又怎能不怀疑是萧秦?!”

  “够了!”叶子再也忍不住,突然喊出来,“萧秦已经死了,早在你弟弟死之前就死了!”说罢转身就跑,久违的泪花再次涌出,叶子控制不住,就像自己没法忘却那些苦痛的记忆,而此刻,它们像潮水一般冲将过来,彻天彻地的巨浪,哗啦一片,将叶子淹没于一片汪洋。

  苏珊愣在那里,半截烟头从唇边掉落,下坠的时间,突然延至亘古……

  山上一片苍绿,似乎又是那个伤心的日子,叶子不敢想,只是埋头前行。又一次到这里,该是来做些什么呢?

  林婉的图片还在,一个夏天的风吹雨淋,早已碎裂如残絮。叶子移开香炉,露出最后的一片,还算原貌,却只剩了个头,笑的凄美。叶子不忍看,重又盖上,怕勾了那伤心的魂,枉添伤感。

  残灯明灭枕头欹,无计相回避。叶子想,再来这里,该是来做些什么呢?

  风起。唿啦的一卷尘土,海浪一般。

  叶子蹲在萧秦的墓前,却是不动。脚下掠过细细的沙石,噼啪啪一阵乱响,仿佛是敲在了某种空腔上。叶子疑惑,随那声响,起身走到墓后。本来严整的封冢的青石板,赫然一道黑漆漆的缝隙,阳光投进去,分明一个白惨惨的汉玉骨灰盒。叶子吃了一吓,急急的一口凉气吸入肺脾,猛退两步。

  许久,叶子才回过神来,抬头望了望太阳,明晃晃的闪了眼。看那青石板下的草芽,凄惨的摧折了纤细的腰肢,石阶上点滴都是血泪。萧秦,你这是要显灵于我吗?叶子若有若无的苦笑,大了胆子走过去。

  黑洞洞的坟坑,阴气缭绕。叶子伏下身子,伸手扳住青石板的边缘,费力的拉开,沉闷的摩擦声。

  叶子望那坑里,惨亮的反光映了满脸,一阵酸楚重重的袭上心来,以为再不会有的泪水,突然肆意。叶子默默的一躬,伸手将那骨灰盒取出,萧秦的照片,正襟肃穆,叶子的手有些抖。

  “二十三日,萧秦要我死,必死!必死!必死!……”一句话好似恶梦,反反复复,萦绕在心里,叶子不能平复那份狂烈的激荡。

  骨灰盒打开了,纷乱的阳光。是空的!空的!那恒远绵长的信守和伤痛,所为的竟是一抔空冢?!叶子瘫倒在地上,忽然的晕眩,只觉四周的松柏,齐齐的伸上天去,旋转,见的到的天日,慢慢的被疯长的枝叶覆掩。叶子的整个世界黑成一片虚无。

  ……

          九

  又是三个月,时光挥挥洒洒竟也到了今。那一路的颠簸只当梦魇,在些许的闲茶里的琐碎心事,连不成串了,唯有叹息。

  放一曲恬淡的《道禅》,推开窗,月夜万里,一片澄明的清凉。不知这是多少日了,叶子熄了灯,立在窗边。望那远山碧透的轮廓,让幽蓝的月光铺个全身。清茶。寒月。繁星点点。

  忽然起了风,满城的树影婆娑,哗哗一片。

  叶子觉的冷了,稍稍紧了衣衫,不料又触到了臂上的疤痕,不疼,却是一阵心悸。仿佛那彷徨往事,恍然如昨。

  那是离开林凡的日子,天空灰涩的,模糊了万物的影。没有风,一丝也没有。混浊的空气浮动,一场雨前的挣扎。

  叶子一个人在林凡家里,面容绮丽而苍白。她早已不知道,这是是非非,究竟是谁的对错,甚或是林凡袖子上的一抹鲜翠,那样刺痛的伤了她的眼,也不堪去想。她只是静静的静静的坐着,把自己平静的化为一团空气。

  一阵叮当的钥匙的声响,林凡开门进来,“叶子?你怎么来啦?不舒服吗?脸色这么难看?”他走过来,轻抚叶子的脸。叶子躲过他的手,眼光始终凝着一个莫须有的虚空,淡淡的问,“你说,对于萧秦,我该怀有怎样的情感?”

  “呵呵?你今天怎么了,叶子。”

  “是该爱还是该恨,又或者说,是该怜悯还是漠视?”叶子不理他的话,依旧自顾自的言语。

  “怎么又提起他?”

  叶子突然转过头来,盯着林凡的眼睛,“你和他不是好朋友吗?”

  “呃……是啊!呵呵,怎么啦?”

  叶子微微摇头,发出叹息,忍了一天的泪水晶莹了双眸。忽有风吹进来,窗户打在墙上啪的一声响,叶子走过去,望那风起云涌,天色黑的吓人,“林凡,这世上所有的人都骗我,为什么你也是?”

  “叶子,你究竟怎么啦?我怎么会骗……”林凡话未完,却突然凝噎,叶子伸出手,手里一张照片,林凡久久的立着,不能动。

  那是林凡的全家福,八岁生日的时候,林凡央求的礼物。照片上有父亲、母亲、他,和姐姐!姐姐生的艳丽,纵然时光远隔,可依然眉清目秀,不俨然十几年后那个紫衫白襟、乌发垂鬓的姑娘吗?林凡敛了笑,眼中闪过万千惆怅,那面容突然肃漠的似那远山的积雪,“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没错,林婉是我的姐姐,我的亲姐姐。我和萧秦也不是什么朋友,我有理由恨他,是他无情的杀了我的姐姐。其实,五月十五的晚上,冒着大雨仓惶而至的是我,姐姐用微弱的气息给我打了最后一个电话,可当我赶去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我看见满屋的满床的血。我看见姐姐僵直的大腿伸着,冷了,那把刀子插在胸口,锁住了她最后的挣扎。姐姐面孔扭曲,双眼瞪着,闭不上,是她还不相信最深爱的人那般无情吧,姐姐那么深深的爱着他。我不知所措,奔到路上,没命的跑,瓢泼的大雨,重重的打在身上……”

  一声炸雷,轰隆隆一片,漆黑的苍穹,撕裂又撕裂。亮过白昼的闪,不停。顷刻,大雨忽至,在窗台上啪啪啪的碎响,溅了满怀的雨星。而叶子的泪,流了满面,“所以,你就杀了萧秦是吗?”

  林凡怔了怔。“萧秦是应该绳之以法的!却伺图逃脱,哼哼!上天都看不下去,得到这样的惩戒,也算报应不爽。”

  叶子的脸色凄惶而无力,“你真的相信这世上有上苍,有鬼神仙怪吗?”

  林凡不言。叶子惨然的冷笑,“其实,你根本不信这些,你只是想要我、想要别人相信而已。也许,我是该信的,该信萧秦坟前的一条缝,是他的魂灵对我的诉冤,是说,他丢了骨灰的魂,无处飘摇罢了。苏岳也该信的,信自己种下迷浑的恶果,承受一世的罪愆,不过只是死劫的往复,这样,死时便不会如此痛苦和不甘了。可是,我偏偏没有信,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你的袖口的一抹草色!你是怎样撬开了萧秦的坟,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我真的是很努力的强迫自己不去想,我不能再承受这样的背叛,让我来之不易的温暖再度流失在潇冷的冰原。可是……可是……那一个个的流着血泪的身影向我走来,我无法面对,这心灵的谴责。他们愤怒的指着我——你明明知道的,你明明知道的!我感觉自己的灵魂渐渐的被吞噬。没有错,我心里是知道的,没有什么灵异,萧秦的骨灰不过是你先一步移了去,而那道缝隙,也不过是你留于我的线索,好叫我相信萧秦没有死,是他杀了苏岳。而你自己,反倒落个清静,安然过你的甜美生活。哎!这世间的事情,可悲的像个玩笑!”

  林凡神情涣散,哑然失语。望着彻天彻地的暴雨,仿佛又是那个痛绝的夜,清水河畔,一个男人跪在雨中的铮铮誓言。叶子擦肩而过,林凡没有挽留,像极了初次见面的那天,叶子的离去,那么凄然的,“对不起,我能说不吗?”

  叶子拉开门,忽然止步,“萧秦因为我而杀了你的姐姐,你一定恨我罢!我猜不到你接近我的动机,但是对不起,我不能让别人再伤害我了,我承认我的自私,随你说罢!”泪花淹没在纷飞的雨里,只留下沉重的门声。外面,风骤雨急!

  总有些东西是留不住的,比如那年冬天漫天飞舞的叶子的照片,留下的,终究还是逝去,拥有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的揪心的疼,枉添些乱了心绪的牵畔,罢了。心中那些又爱又恨的艰难抉择和争斗,叶子,你都知道吗?

  大雨滂沱,能听得见的声音,唯剩风雨。往上,无天。往下,无地。往前,亦无路。过了膝的水,滔滔。滚滚的荡漾着迷乱的流光。

  叶子没了思想,只有前行,艰难的跋涉,仿佛一只丢了肉身的魂,随处飘摇。突然踩个空虚,身子忽的一抖,跌在水里,臂上有血渗出,染得一片血红的雨水。哎!外伤易好,心伤难愈!叶子索性不去管,想就这样坐着,永不起来,不理一切的是非对错,让胡天胡地的迷乱在身后化为碎粉。雨哗哗的淌过长发,心情苍凉一片。想必那面色,也淡然如土。

  ……

            十

  秋风吹了一夜,冷了,满城的萧瑟。

  几只老蝉仓惶的飞离,会去向哪里呢?远处,已是一片迷离的秋色。人生如蝉,浅唱一夏,而后歇止,可是为谁而歇?迷途也是生命的必经,也许这只是安慰吧。

  桌上一封信,没有署名,浮光掠影的文字,“叶子,你说我不曾爱你,接近你只是怀了险恶的目的,这些天来,我日夜的自问。到底,你于我的心里,是怎样的一种情怀呢?我也曾以为,自己并不爱你,可那好像是太久远的事了。但我想,至少,在奋力的把苏岳推到楼下的一瞬,我是爱你的,不是吗?叶子,纵然你生命里的男人,纷纷的欺骗你,可,无论如何,你是幸福的。萧秦为了你……”

  叶子浅浅的一笑,折了飞机,丢出窗外,没入风干的叶里,溅起一抹心碎的尘埃。任那往事,纷纷绕绕的纠缠,也在这释然的一掷里,丝丝飘尽。极目之内,忽的云淡风清,又或者一切本是如此,只是心予它变了模样。象由心生,不过而已。

  叶子见那路上的行人,带着墨镜,不视;堵着耳机,不听;默然独行。心中不禁一颤,这个世界怎么忽然冷漠的勿使言语!叶子惨然——人生不过一场可笑的错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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