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日星期五

迎着凄迷呼喊

  一

  点灯时分,我和米米在高岗上望见了那座神秘的边陲小镇。次日凌晨,我们就将潜入缅甸,在老大那里把已包装好了的毒品吞下肚,然后再回到祖国境内。

  米米说,你看小镇多美,模样多象一个金元宝。米米是我的上司,长相酷似一尊弥勒佛,不过我很清楚,他的枪膛里其实有一颗子弹是随时为我准备的。

  等到天色黑尽,我们才甩动鞭子,让马进入小镇。小镇极静谧,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在月色下浮出一层淡蓝的光。青石板旁开满了野菊花,风一过,清香遍地。

  我们得赶紧住下,认真思考明天运毒的细节。米米说,前面亮着一盏灯,灯下站了个有意思的女人,那里一定是家旅店。我说,米米,你猜那个孤独的女人是干什么的?米米笑了,你不要讲我眼睛毒,我赌她是妓女。我也笑了。

  马蹄声渐行渐缓,我们最后在那个女人面前勒住缰绳。我借着灯光细细打量女人,她的皮肤有点粗,但脸蛋颇为标致,是个黑西施。我一眼就盯上了她那根蛇一样的长辫。我的前妻也有那种蛇一样的辫子,此外她还有蛇一样的腰身。我恨我的前妻,她甩了我,跟了香港脚,我一直有杀她的念头。

  不过今夜,我极度渴望抓紧那根长辫入睡。

  我问,这是家旅店吧?

  女人不说话,只送来一个清澈的微笑。

  多少钱一夜?

  三十和三十。

  什么意思?

  住店三十,如果要抓住我的辫子睡就另加三十。

  我也送她一个微笑,不算贵。

  我们决定住下。

  女人将路灯关掉。她解释,店子一天最多只能接待一拨客人,几十年都是这样,所以路灯现在没必要再亮着。店主是个神情忧郁的老妇人,她坐在柜台后吸水烟,她看我们的眼神儿有些飘忽。

  女人问,安排几间房?我说两间。女人又问,要不要辫子?我说要。女人的手心里躺了块绿翡翠,她把手伸过来。米米对我说,你翻,她是你的。米米一直不近女色。我把女人手心里的绿翡翠翻转一面。

  在一间背街的房里,米米认真检查了自己那只装了消音器的手枪,然后对着我的耳朵很小声地说了一些话,他说的每个字我都必须刻在灵魂的墙壁上,这涉及到我的生和死。

  我终于躺到了自己的床上,心很累,眼皮在沉重地跳。我又站起来走到窗前,我想,我得等那个黑黑的女人。也许,有个女人在身边,这种刀尖上的舞蹈会更美一些。其实,正因为老这么想,我才成不了米米的上司,而米米却随时可以置我于死地。可我依然顽固地希望那个女人能够过来轻轻地敲我的门。我等过很多女人,来与不来我都不在乎,我就是这么冷血。但今夜,我竟有些烦躁不安,我将耳朵对准门的方向——那里该有一根温柔的手指。等到后来我有些恼怒了,我打开床底下的藤条箱,将一粒金灿灿的子弹按入弹匣。我想,如果那个女人今夜不来敲门,那凌晨时分她就得死。

  二

  门,终于响了。她进来。我诧异地发现她的辫梢系了朵淡黄的野菊花。

  小姐贵姓?

  小叶,小小的叶子。

  月光悄悄从窗前移开,再移开。小叶道,哥哥你抓紧我的辫子。

  后半夜,我从梦中惊醒,我感觉一道火光正从我的心口掠过。小叶,就象我的前妻一样趴在我的胸前死死地盯着我的眼,她的双眸比星星还幽深。

  小叶,你别这样盯着我,我怕。

  怕什么?

  我其实不怕,是我的灵魂怕。

  女人淡淡一笑,将脸扭到一边。

  小叶,你跟我过日子吧。我这是开玩笑。

  好啊,我没文化,所以特喜欢你这种文质彬彬的男人,我愿意跟着你过,做小妾也可以。

  这次我笑出了声,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她却当了真,这个妓女太单纯。我的手从小叶的眼皮上缓缓滑下,我说,睡吧听话。我以前杀过一个女人,为了让她瞑目,我的手就是这样自他的眼皮上滑下。

  我们已到了缅甸境内,眼前是成片成片的罂粟花。米米说,你看那些花多美,把它们变成金子真是个奇妙的过程。

  那座茅草屋里住着我们的老大。老大正在帘子后惩罚一个渴望回家的女毒贩。老大说,你是愿意死还是愿意将这一管洁白的液体温柔地注入你的身体?女人在哭泣,哭泣在战栗。过不多久,屋里猛地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一个女人疯狂地跑出来,跑向田野,不顾一切扑向罂粟花的怀抱。

  我和米米都冷冷地看着那个渐小的女人,我想,我看到的是一堆白骨。我们已选择了和刀尖做情人,现在我们对一切的一切都不感到意外。我们的心就是一堆白骨。

  在回小镇的路上,一个死去多时的女人和我们不期而遇,我很冷静地从她脖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项链。

  真奇怪,这次又是在傍晚到了小镇。旅店的灯下,依然站着孤独的小叶。米米说,那个妓女今天有点异样,你看,她在偷偷地笑。

  这一夜,小叶搂得我太紧。我说,这样不舒服,我不付钱的。小叶搂得更紧,细语喃喃,不要钱不要钱,我跟你过,我什么都是你的。我拿出珍珠项链,挂在小叶的脖子上。小叶说,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通红,我要哭了。我说,别哭小叶,与其哭泣不如去照镜子。我再次盯着小叶的辫梢,盯着那朵淡黄的野菊花。

  我问,你见过传奇的罂粟花没有?

  没有。

  那你真得去看看。

  为什么?

  因为那种花比死亡还美。

  我们只是拥抱着,拥抱着到了天明。

  小叶离去时,又注视着我的眼睛说,我现在真的不接客了,我是你的小妾。

  三

  我和米米一直很顺利,但6月6日那天米米丢了一百克纯海洛因。我们去向茅草屋的主人请罪。

  老大说,米米,你到帘子跟前来,伸出你的手掌。米米照做了。一块火红的烙铁从帘子后过来,亲吻了米米的手掌。那只手掌冒着烟,并发出咝咝的呼喊。老大只是给了米米最轻的惩罚——烙心。

  米米喝得酩酊大醉,回到旅店时他说着胡话。自从贩毒以来,他就不曾说过胡话,这次他的心确实被烙伤了。米米问,那个妓女对嫖客好吗?很好。够辣吗?够辣。我如实回答他,我知道在他的字典里早就没有了妓女二字,他心底压着一个谜一样的女人。米米颤抖着打开箱子,翻出那个女人的相片,放在桌上。我第一次目睹了那个女人的容颜,我想她也是一朵疯狂的罂粟花。米米把“女人”烧了,火光照亮了他掌心的烙印。

  米米说,兄弟,你帮我把小叶叫来。

  我的小妾就坐在我的房间里等我。我在窗前望着远山。小叶用双手蒙住我的眼,你听,你听我的血液在燃烧呢。我幽幽地说,小叶你有福了,米米要你去陪他,米米有很多钱,多得可以压死人。

  小叶摇摇头说,我现在不是妓女,她突然间变得无比忧郁。

  对男人来说,被妓女冷落确实是一件最难堪的事。米米看我的眼神渐渐阴冷。

  现在到了该我权衡的时候,不,根本不需要权衡,我决不会为了一个妓女去破坏兄弟间的感情,甚至丢掉性命。我向米米请了两天假,独自奔向玉龙雪山。我离去时,小叶尚在梦中,我丢给她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我不需要小妾!我相信有这样一句伤人至深的话就足够了。我背着背包,走过青石板两旁的野菊花,慢慢将自己融入夜色。我一直走到雪山脚下,然后裸露出臂膀,我用锋利的匕首在臂膀上画了一朵永恒的野菊花。

  两天后,我回到小镇。这又是一个黄昏。小镇一点没变,只是旅店的灯下少了一个独自守望的女人。我幽灵似地经过米米的窗前,抬头望,窗户紧闭,只有几根自墙壁里长出的野藤在风中摇曳。我的耳膜忽然被一种声音击中,那是羊羔的呼喊,我的小叶正在米米的怀中羊羔般呼喊。

  我一阵狂奔,伫立在荒野,就象一匹离群的狼。我想我的脑浆在腐烂,我噌地拔出家伙,朝旅店的方向开了一枪。

  四

  我的肚子再次装上毒品,这次交易成功后,我的银行帐户就会变成六位数。今晚,我一进房间就锁了门,没理会小叶。她又站到了昏暗的灯下。

  我是在一位皮草商和小叶搭讪时感觉到了天旋地转,我恐惧地意识到装毒品的袋子破了,我完了。绝望中,我倚着窗,抱着头狼嚎一样喊了声小叶。小叶脸部肌肉有些痉挛,她打发走灯下的男人,旋风似地跑上楼。

  小叶,你找些巴豆来,越多越好,要快。

  巴豆来了,小叶提着一篮子巴豆。

  我拼命将巴豆吞下。

  小叶问,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我说,我是毒贩,罂粟在我的肚子里开花了。

  我排出了大部分毒品。这时候,街上走过几名陌生的警察。我恍恍惚惚有了末日来临的感觉,我带着巴豆挣扎着离开旅店。我边跑边说,小叶,如果一个小时后我没回来,请到后山的丛林里找我。

  在后山的路上我遇见米米。米米说,现在得赶紧逃,小牛被逮住了,她供出了你和我。我走不动,我吞下巴豆继续排毒,如果不将毒排尽,我照样得死。

  有人在喊,在朝后山喊。米米说,是那个妓女,她在喊你。我用力睁开眼皮,以一种模糊的视线急切地搜索我的小妾的身影。小叶,我可爱的小叶。

  米米说,小叶这种怪异的呼喊会招来警察。我愣愣地看着米米的眼睛。米米说,拔出你的家伙,让她安静下来。我久久不动。米米用他的枪顶着我的脑袋,要么你和她一起安静下来。我终于举起了枪,我的枪在筛糠似地抖。

  米米帮我托起枪管,说,对准她的额头一枪毙命。

  不!

  对准她的脖子。

  不!

  那对准她的胸口。

  不!

  我不停地说不,但突然间我就扣动了扳机,一道火舌在夜色中出奇的鲜艳,我清晰地看见那粒奔向小叶的子弹在空中飞翔,飞翔,温柔地扑向我的小妾的怀抱。

  小叶的最后一声呼喊凝固在我的泪水中。真的,一个妓女的最后一声呼喊变成了一粒子弹,恶毒地击穿了我的心脏。

  我想,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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