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13日星期二

《微型小说9篇》

1
发现储藏室中堆积如山的白骨之后,女孩陷入了困惑。这些人的骨头,是怎么跑进自家开设的小旅店的呢?在客厅里,她见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似乎已经猜透了女儿的心思,他的表情就像个等待受审的人。“我们为什么在这片受诅咒的墓地旁边开店?我们的客人为什么总在第二天清晨失踪?既然他们都没有支付房钱,我们为什么一直没有饿死?”女儿提出一连串儿疑问。“那你是怎么看的呢?”父亲将那双长有粗重汗毛的手交叉放在膝头,目光游移不定。“我有一种感觉,我们一家三口会在夜里变成狼,我们咬断客人的脖子,将尸体拖进地下储藏室,再把它们吃个干净。只有少数咬不动的骨头被留在那里。当然,这只是猜测。”父亲微笑着点点头,说道:“实际上,我早就有过这种猜测。为了弄清真相,这些年来,每天深夜,在你们睡熟之后,我都用铁链将你们锁住,而后再将自己锁住。清晨,我再打开全部锁链,并将锁链藏好。所以我可以保证,没有一位客人是被我们吃掉的。”“如果是这样,那就更奇怪了!”女孩嚷道。父亲没再答话,他望着窗外阴霾中的墓丛,露出一排尖尖的牙齿。
2
很多年前,这里是一片麦田。由于连年干旱,村民们请来了求雨的巫师。巫师说需要一只肺作为祭品。不久以后,在田庄附近的一座小礼堂里,一些外乡人举办了一次讲座。礼堂内弥漫着灰尘的味道。讲演者大约六十来岁,有着一双浅灰色的眼睛,花白的胡须稍稍向上卷曲着。“卡夫卡的固执总是针对其自身的,这种固执在他体内生长,同时朝着四面八方强劲地伸展,以至于在他的头脑和脚下都生出了粗壮的根茎。”他的声音仿佛铿锵有力,但不知为什么,当传入人们的耳朵里时,它已被无形的力量削弱了。正在听众感到乏味、昏昏欲睡的时候,卡夫卡来了,他小心地走上主席台,如同一张被折叠过的黑色剪影在晃动。他吃力地向讲演者出示了他那只墨绿色的肺。讲演者摊开手,向后退了一小步。卡夫卡请他把肺吃下去。讲演者胆怯了,额头渗出汗珠。人们都疯狂地鼓起掌来。一位坐在前排的微胖的年轻人大步走了上去。他的言谈非常得体,他要求将这只肺赠送给附近的村民,而且必须快,因为肺叶正在迅速萎缩。
求雨仪式果然灵验,三天以后,有着规则的几何形状的雨滴从天而降。土壤得到了滋润,农民们期盼着荒地上长出麦苗。但事与愿违,从地里长出的,是一排排白色的墓碑。
3
不知是因为嫉妒还是出于纯粹的邪恶,魔法师将A的妻子变成了一条蚯蚓。A亲眼目睹了这一可怕的时刻。魔法师“嘭”的一声消失之后,A双手轻轻捧起在地上蠕动的蚯蚓,将它放进了卧室窗前的花盆里。
这个男人仍然深爱着自己的妻子,他相信只要他有足够的恒心,魔法最后会被解除。他买了一只更大的花盆,在里面装满从树林中挖来的新鲜泥土,这是他为妻子布置的新居。他阅读了许多关于蚯蚓的书籍,他每天黄昏时分都对着花盆祈祷,有时他会忍不住将蚯蚓放在手掌上轻轻抚摩,就这样年复一年,没有任何变化。A终于绝望了,他将蚯蚓埋在了墓地,并为妻子立了一块墓碑。
后来,听旅店老板说,他曾在墓地见到一条蚯蚓,它的中间部分长着一条极其细小的洁白的手臂,那无疑是一条女人的手臂。它一边蠕动,一边向他不停挥手。他不清楚,她是在告别,还是在求救。
4
A总是感到晕眩,有时还会呕吐。他不得不去看医生。照过片子之后,医生告诉他:“您的大脑里有一片海洋。这就是您头晕的原因。”“这怎么可能?!”A感到惊诧。“实际上,我还看到,海中有几艘大船在翻滚的巨浪上航行呢……”医生的食指和中指敲打着桌面。“那能不能把海水抽出来?”“那可不行,这片汪洋大海会把整座城市淹没的。”医生摇摇头,表示遗憾。“那我该怎么办?”“成为一位好水手,这样就不会再头晕了。”
5
几天前,当我在医院里见到他时,他已是垂死之人。医生说,他长了脑瘤,没法切除,只能任其生长恶化。他的妹妹守在病榻旁,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他闭着眼睛,躺在那里,面如死灰、毫无声息。但他妹妹告诉我,病人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来探望他了。当时我认为那只是她在自我宽慰。而现在,他突然来到我面前,红光满面。“你怎么出院了?”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还没有痊愈,但已经可以四处活动了。”他说。“你的脑瘤……”“它要不了我的命,我的身体正在恢复,这的确有点不可思议,但细想起来,这也在情理之中。”他的声音洪亮,我甚至想要捂住耳朵。“恭喜你,但还是得注意身体!”我笑着说。我感觉我笑得不大自然。“我要感谢你来看望我,还说了那么多慰问的话。”他的表情变得一本正经。这反而让我有些不好意思。其实那天我只是去医院办事,偶然听说他住在那家医院而且生命垂危,这才去看看。“其实我这次是专程来谢你的!”他接着说,但这话显得莫名其妙。“这完全没必要,你不用谢我呵。”我回避着他的目光。他忽然表示要郑重其事地与我握握手。我只好握住他伸过来的右手,我注意到,他的手背上密密麻麻全是针眼。他的手起初异常有力,但很快我就想到,他只是在死死抓住我。他的脸色由红润转为苍白。他的头在胀大,呼吸变得急促。“你不舒服?”我想把手抽出来,然后给急救中心打电话。可他仍然抓住我的手不放。我想他随时都会倒下,一命呜呼。他没有理睬我的问话,继续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他的话音越来越响,而我却听不清内容。他的手冷冰冰的,而我的手心在不住冒汗。
6
这就是那种所谓的标准困境。他被四堵土黄色的墙壁包围着,墙身并不高,刚刚能挡住他的视线,而且,墙体也不光滑,有许多可供攀缘的地方。所以,看起来他能轻易地翻墙而过,摆脱困境。起初他也是这么想的,可当他向着对面的墙壁走去时,那面墙壁开始以与之步伐相等的速度倒退。他追过去,但追不上它。其他三堵墙也在移动,他始终被合围在中心。但是,公平地说,在某些时刻墙壁们配合得并不好,以至于出现了足够的空隙让他逃跑。甚至,在旁观者看来,是他在追逐一堵墙壁,此外再没有任何障碍,只要他转过身,就可以从容离开。终于,他筋疲力尽,坐在地上不动了,而他对面的墙壁也停下来,喘着粗气。他感到困倦,并且幻想在他睡着以后,墙壁会悄悄移开。这确实也发生了,但等他睁开双眼,他的面前将出现另一堵墙壁。
7
我们终于埋葬了这位朋友的尸骸。一个伙伴长出了一口气,说了句:“可算结束了!”这句话无疑触犯了已然安息的人,从地下穿来一个声音:“还远没有完呢!”话音刚落,我们就看到一只黑皮鞋破土而出,它虽又脏又破,但充满着生命力。我们静静地注视着它,思考着对策。但事态发展得太快,不一会儿,从鞋子里自然地生长出一只灰色尼龙袜子。袜筒的一截搭拉在鞋帮上。袜子猛然抖动了一下,摆脱了疲软状态,渐渐鼓胀起来,显然有一只脚正在那里面悄然成型。不久之后,我们就见到了这只脚的脚脖子,它骄傲地挺立着,散发着特别的气味。随着“嘿”的一声,在这只脚脖子的斜上方,又出现一只黑皮鞋。它悬在半空中,纹丝不动。这一次没有袜子出现,我们可以看到脚的上半部分裸露在外面。
我们有理由相信,再过一会儿,这里将出现一位金鸡独立的男子。为了避免进一步的麻烦,我们克制住好奇心,抱住脑袋向着陡峭的山坡奔去。
8
盲人从梦中醒来,他记得自己方才曾在坟茔间徘徊。他有点糊涂了,搞不清楚时间。他依然浑身无力,只能在地上爬行。他听到有人在交头接耳,这些人正注视着他。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衣服被扒光了,“一定是在沉睡中,衣服被人偷走了!”他想,“这种时候更要保持冷静。”“这孩子想要爬到哪儿去?”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看这小子爬得多起劲儿!”另一个女人说。听到这些话,盲人气得颤栗起来,虽然他眼盲,但他毕竟是位绅士!他在地上摸索着遗失的手杖,那将是他捍卫尊严的有力武器。然而,没等他找到手杖,其中一个女人就将他轻轻抱了起来。他奋力挥舞着四肢,但无济于事。这肯定是个极强壮的女人,甚至有可能是个巨人。她把他抱在怀里,喂他奶吃。
盲人思考了种种可能性,还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忽然产生了即将复明的预感,他睁开双眼,在柔和的灯光下,他看到一张女人的脸。“叫妈妈。”女人轻声说。他扭过头,羞愧难当。他看见自己的手杖就在附近的婴儿床旁边,这时,手杖正在变形为一位高大的男子,一位慈祥的父亲。
9
我们发现,这个婴儿出生仅十几个小时,体重就增加了将近一吨。他还在加速生长。起初我们竟没有想到得快些将他搬出育婴室,等我们想起来,他已经无法穿过门框了。我们正为婴儿担心,育婴室的墙壁轰然倒塌,他爬了出来,医院大楼在晃动,我们疏散了人群。他的哭声形成了强大的冲击波,再没人能靠近。他爬来爬去寻找奶水,四周的城镇毁于一旦。他的眼睛在闪烁,在半空中,如同两轮明月。由于他的出现,我们终于意识到,我们所居住的星球原来是一只巨大的乳房。此刻,婴儿正扒住这个星球的一端,用力吸吮着,橘红色的岩浆喷涌而出,瞬间被他吸入腹中。天真的、毁灭性的笑声,久久回荡在这个世界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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