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13日星期二

《夏天,小镇上来了个美女》

1.
  那年夏天,小镇热得像一个火炉。一到黄昏,人们就纷纷跑到河边去挑水泼到自家晒得发烫的黑色瓦脊和门前的青石板上,水滋滋地响着,一转眼就不见了,仿佛被一个口干欲裂的高烧病人一口气就喝完了。晚上,街两边早早就坐满了乘凉的人,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天南地北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孩子们则满地乱跑,整个镇子闹哄哄的,如一个被捅开了的马蜂窝。如果有一个望远镜,你可以看见一些女人只穿着裤衩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各式各样的乳房在胸前摇晃着,有的垂头丧气,有的傲然挺立,有的像西瓜,有的像菠萝,有的像柚子,有的像梨子。看得你喘不过气来,能把你眼睛给看花了!猴子这样对我说,猴子就有一个破望远镜,是他父亲不知从哪里弄回来的,听说还是苏联货。猴子的父亲是镇上的铁匠,每天都在火炉边叮叮当当地敲打各种铁器――菜刀、镰刀、钉耙、扬铲、抓钉,什么都有。猴子的父亲不时用搭在肩上已被汗水浸得湿淋淋的毛巾擦一把脸说,真他妈热,比沙漠还热,连骆驼都受不了。他老是沙漠沙漠的,我们就给他起了一个外号骆驼。
  那样的天气,你肯定哪儿也不想去,就连平时最爱玩的台球和游戏机,也失去了吸引力。我借了一大摞武侠小说,几乎每天都窝在阁楼上的小屋子里。我母亲说,一天到晚都捧着你的破书看,你热不热,也不出去透透气,别憋出病来。如果你是一个武侠迷,你肯定会对我母亲的话嗤之以鼻,因为当一个人沉浸在武侠世界里,他会把什么都忘了的。我那时候就是这样,幻想自己是一个盖世奇侠,身边随时跟着一个美女,无牵无挂地行走江湖。只有当我透过窗户带着几分惆怅望着河水发呆的时候,柳树上聒噪的蝉鸣才一股脑儿的涌进耳朵,它们像是一群躲在屋外偷听的孩子,门一打开就蜂涌而入,吵得人心烦意乱。这时,我才感觉自己如置身一个热气腾腾的蒸笼里,走下楼来,心不在蔫地帮母亲招呼一下顾客,卖卖冰羔汽水。母亲总是挥挥手说,去,一边去,看你魂不守舍的样子,别把钱找错了。
  那个夏天的日子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让人透不过气来,唯一盼望的就是太阳早点落下去。只要太阳把河湾的芦苇染成一片血红色,猴子就会来找我,他身后跟着一大群孩子,我们穿过那条摇摇欲坠的木板吊桥,一路嬉闹着向河湾的水凼走去。猴子比我大两岁,却和我一个班,他远不像自己的绰号那么聪明,从上小学开始,他就经常被老师罚站打手板,于是我就成了他的枪手,而作为交换条件,他就成了我的坐骑。有了猴子这个坐骑,在玩骑马打仗游戏的时候,我几乎所向披靡,因为猴子比我们高出一大截,几乎和老师一样高。由于猴子长得高,他还有另外一个任务,就是给住校的班主任老师挑水种菜。有一回,猴子神秘地对我说,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摇摇头。猴子说,我给你讲了你不许告诉别人。我点点头。猴子还是不放心说,你诅个咒。我诅了咒,猴子这才悄悄在我耳边说,我看见老师在寝室里舔一个女同学屙尿的地方。猴子说完朝一边厌恶地吐了泡口水。这件事后不久,猴子当上了班上的劳动委员,他也就再不提自己看到的事了,而且老师也很少再惩罚他,但猴子的好日子没过几天,因为那个老师被*局抓走了。猴子上到初一就辍学了,原因是他给刚从城里来的一个女代课老师开了一个玩笑。猴子对我说过,她妈的,她上课我一点听也不进去,我就看见她胸前两团跳来跳去的,跳得我心慌意乱。有一次,猴子举手向女老师提了一个问题,老师走过来,猴子连忙给老师让坐,老师刚要坐下,猴子却把凳子拉开了,猴子一把将老师抱住,这一抱猴子就给学校开除了。猴子给我讲起这件事的时候一脸委屈,他说我根本什么也没有碰到,凭什么开除我?不过,我他妈也不想读了,一看书我头就痛,猴子补充了一句。猴子离开学校后就进了他父亲的铁匠铺,但他说他不喜欢打铁,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欢干什么。
  还是说我们在河湾游泳的事吧。猴子总是第一个脱得精光,那他玩意儿周围已长了一圈毛,青幽幽的,他习惯性地用手抚弄一会儿,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快到对岸了才冒出头来,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水,朝我们喊道,你们都下来呀。我们这才扑嗵扑嗵跳下去,像一群刚掉了尾巴的小青蛙。猴子在水里一点不老实,他一会儿把这个的头摁下去,一会儿又把另一个顶上来,还不时把别人那玩意儿揪一把,然后潜到远处挑衅说,过来呀,有本事你们过来弄我呀。我们时常联合起来对付猴子,这个抓他的手,那个抬他的腿,把他举起来,让那玩意儿直愣愣地露在水面,然后有人扯一根水草去挠,眼看他那玩意儿越伸越长。有一回,竟有两只连尾的蜻蜓飞来停在上面,惹得我们哈哈大笑,一起数一二三放了手,那两只蜻蜓立即分散开来,惊惶失措地飞走了。我们就这么追逐闹腾,一呆就是一两个小时才上岸。上了岸,也不急着穿衣服,赤条条钻进苇荡里,撵得里面的野鸭子和水鸟扑腾腾地飞起来,惊叫着在天空盘旋,一窝窝白生生的鸭蛋就成了我们的战利品。跑累了,我们四叉八仰地躺在沙滩上,看晚霞一点点暗淡,看星星眨着眼睛探出头来,看吊桥渐渐淹没在暮色中,看我们居住的小镇变成一片黑黢黢的影子。猴子会吹苇叶,高兴的时候就撕一片含在嘴里依依呜呜地吹起来,也不知吹的什么曲子,吹得我们心里空落落的。那件事,就是猴子在吹完一首曲子后告诉我的。他双手枕在脑后仰躺着,跷起腿摇晃着说,傻姑熟了。什么熟了?我问。说了你也不懂,熟得跟一个桃子似的。猴子这么说的时候,他的笑容定格在夏天的最后一抹霞光里,让人终生难忘。
  傻姑是丁裁缝的女儿,长得白白胖胖,像一个白面馒头,只是说话做事有些大大咧咧的,其实一点也不傻。傻姑不爱和女孩来往,倒喜欢和我们这群男孩子玩,不过我们去河湾的时候从来不叫她,猴子说带一个女的麻烦。但有一天,傻姑却出现在我们的队伍中,这让我们感觉有些不自在。猴子解释说,她天天都吵着要我教她游泳,这个傻姑,像块糖一样粘着你,你真拿她没办法。傻姑提着一个塑料口袋,里面装着一件花格泳衣,猴子肩上扛着一条旧轮胎,嘴里叨着一支烟,吩咐我们说,今天文明点,都不许打白条!傻姑听了掩着嘴笑。有人提出异议说,我没带换洗内裤,不打白条怎么办?猴子说,你不晓得挂空挡。你也许知道,挂空挡也就是只穿外裤不穿内裤意思。我们一阵哄笑,猴子说,这有什么好笑的,猴子一脸严肃的样子更让我们觉得好笑。猴子带着傻姑到河湾上游一个僻静处,我们都自觉地和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没有猴子,我们都游得有些沉闷,也没怎么打闹。河面上不时传来傻姑的笑声和尖叫声,猴子不停地喊,不要怕,把腿伸直,像这样,唉,你怎么游得这么难看,像狗刨一样。猴子俨然成了游泳教练,你想像一下,一个平时嘻皮笑脸吊儿啷当的人突然变得这么认真起来,你一定也会忍不住笑出声来。那天,我们早早就上了岸,在苇荡里钻了一阵,连个鸟蛋也没有发现,就洗了内裤挂在树丫上,躺到树荫下歇凉。河水悄无声息地在我们身边流淌,知鸟高一声低一声的鸣唱格外刺耳,偶尔有风吹过,吹得苇丛轻轻摇晃沙沙作响,有人发出轻微的鼾声,也有人拣了鹅卵石使劲扔出去,在水面上串起一个个圆圈。我们都耐心地等着猴子和傻姑,一直到晚霞落到河面上,镇上四处飘起了炊烟。有人突然说,听,怎么没声音了?所有人都竖起耳朵,除了知鸟不知疲倦的鸣叫和不知从哪儿传来的晚归的羊群的咩咩声,四周一片寂静。我们喊叫着朝河湾上游跑去,却不见猴子和傻姑的影子,只有那条旧轮胎扔在岸上,大家全都吓愣了,有的孩子吓得哇地大哭起来。我们又钻进苇丛里,发了疯似地拨开苇叶,叫魂似的喊着猴子和傻姑的名字。苇叶在我们身边哗哗直响,不停在倒伏下去又扬起来,可是除了窜出几只吓得魂飞魄散的翠鸟,什么也没有。就在我们以为闯下大祸哭喊成一片的时候,猴子却不知从哪里冒出头来,他一边系皮带一边说:你妈死了,你们哭得这么凶。跟着傻姑也从猴子身边站起来,用手理着散乱的头发。哭喊声一下子全停下来,我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猴子牵着傻姑的手从身边走过。癞头突然骂了一句,我日你妈猴子,下次你再带傻姑来,我们就不来了!猴子回头轻蔑地笑了笑说,谁稀罕你们来。猴子拉着傻姑,一阵风似地跑出了芦苇荡。几个好奇的孩子朝那片倒伏的芦苇走过去,然后叫起来,你们快过来看!我们都围过去,只见青青的苇叶上染了一团鲜红的血迹。
  事后猴子告诉我,你不知道,傻姑身上白净得一根毛都没有,连那儿都没有,简直像—一头刮了毛的猪,猴子停顿了一下,挠着头皮打了个粗鲁的比方,傻乎乎地笑着说。
  小镇就是这么小,藏不住一点秘密,一条野狗从街上跑过,全镇的人很快就都知道了,猴子和傻姑的事当然也不例外。我母亲就警告我说,好好念你的书,少和猴子那个不学好的东西来往,看哪天学坏了。不过这件事引起的波澜没过多久就平息了,丁裁缝和铁匠都没有反对算是默许了,猴子和傻姑的关系也就公开了。大家议论这件事的口气也转了一百八十度的弯,说一个铁匠,一个裁缝,两个都是手艺人,也算门当户对。小镇人的生活也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和单调,在酷暑里鸡毛蒜皮柴米油盐地过着自己的日子。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猴子和傻姑一定会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各自继承他们父亲的手艺,在小镇上过着自己琐屑而幸福的生活。但生活的变化谁又能预料得到呢?它来得那么突然,又那么悄无声息。
  2.
  有一天,我正在阁楼上捧着《鹿鼎记》看得入神,自己完全变成了韦小宝,在七个老婆之间周旋。猴子突然气喘吁吁地闯进来,一把抢了我的书扔在床上说,你还有心思看书?怎么了,我问。全镇都闹翻了,猴子抓起我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大口水说。到底什么事呀,我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来了个美女,拍电影的,快走吧,猴子说着拉起我就往街上跑去。我们都只看过银幕上的美女,她们像天仙一样遥远,但现在却突然下凡到小镇上来了,这种感觉如同做梦一样不真实。
  小镇的街上挤得如一根灌满了的香肠,旮旯角落到处是人,连河边坝子里的黄角树上也挂了不知多少颗脑袋,远远望去如一窝倾巢出动的蚂蚁。我和猴子像两条泥鳅似的在人堆钻来钻去,好不容易才挤到前面。只见一个留着板寸头戴着墨镜的男人正在给一个同样戴着墨镜的女人指指点点的讲什么,另一些人在他们身边围成桶一样的圆圈,以防止围观的人靠近。圆圈一点点向前移动,人群也跟着蠕动。镇上的一些小女子挥舞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各色小三角旗,情绪激动地喊叫着,有的还哭着抱成一团,跟疯了一样。戴墨镜的女人斜仰着脑袋左顾右盼,不时甩一下披在肩上的长发。那真是一个漂亮而高傲的女人,紧绷的牛仔裤勾勒出一双修长的腿和丰满的臀,白色的套头衫里一对小鹿欢快地上下跳跃,随时都会崩出来似的。我听见猴子的喉咙里咕噜响了一声说,他妈的,真受不了。猴子的眼睛定在那个女人身上,和我说话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猴子,傻姑呢,我扯了扯猴子的衣角问。管她呢,猴子擦了把脸上的汗说。你看了又有什么用呢?我故意逗猴子。你少和我说话,猴子有些不耐烦地推了我一把,我注意到他的裤裆前面撑开了一把小伞。猴子你他妈的怎么这样呀,见了女人就像公猪见了母猪,我也生气了,使劲掀了猴子一把。猴子站立不稳,朝前面倒去,前面的人也跟着朝更前面倒去,像波浪推涌向沙滩,像风吹过一片麦田,很快就波及到圆圈的边沿,人群顿时你推我搡,喊成一片,乱成一团。中年男人停下来,摘了墨镜问,怎么会事,挤什么挤?都往后退。女人也摘下墨镜,却微笑着说,请大家不要挤好吗?她的声音温柔得一阵凉风掠过水面,人群立即安静下来。猴子瞪了我一眼,朝我做了个鬼脸竖起大拇指说,推得好!我们终于看清了那张被墨镜遮盖了的脸,说真的,直到现在我都认为那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张脸。
  那个下午,小镇的人沉醉在一种痴迷的状态里,直到目送那一行人坐上了汽车才陆续散去。有的人掉了钱夹,有的人掉了耳环,有的人掉了钥匙,还有的人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孩子,哭喊着在街上呼叫。
  事后我才知道,那一帮人要在小镇上拍一部叫《侠女情缘》的电影,而那个女人就是电影里的女主角春梅,那个男人是导演。他们安顿在镇上最好的客来乐旅馆里,那儿离猴子的家不到一百米。
  3.
  如果你亲眼目睹了拍电影的过程,你一定会觉得那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情,甚至你对看电影再也提不起兴趣。但那时候我们却着了魔似的,一大早就守在旅馆门口,等着那群人从里面走出来,感觉他们就像从电影里走出来一样。我们成了一根甩不掉的尾巴,他们走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
  看了几天,我发现电影实际上就是骗人的玩意儿。武打场面根本就是弄虚作假,什么飞檐走壁,什么轻功绝技根本不是书上写的那么回事,演员只是吊在钢丝上滑来滑去,侠女春梅挥剑的动作懒散无力,像幼稚的舞蹈,这让我失望至极。但猴子却看得津津有味,他的眼神像钉子一样钉在春梅身上拔不出来,完全冷落了身边的傻姑。有一次,傻姑往他嘴里喂一颗薄荷糖,猴子竟挥手打在地上,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他完全入迷了。傻姑扭头就走,边走边抹眼泪,我听见她骂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本事你去和她睡!我捅了捅猴子,示意他去哄哄傻姑,猴子说,哄个球,煮熟的鸭子还能飞了?我说,猴子,你他妈的就是一个混蛋!猴子说,你喜欢你去哄她。我没有说话,我趁猴子不注意的时候给了他一拳。猴子没有生气,说,懒得理你,别耽误我看电影。当时正在拍春梅和一个男子亲热的戏,男子把春梅拥在怀中,一边俯身去亲她,一边解开她的衣襟。猴子屏住呼吸,腮帮子咬得鼓鼓的,全身不停地啰嗦,跟打摆子似的。这时候板寸头突然喊了一声停,猴子浑身一个激灵,围观的人却起哄了,还没完呢,继续亲呀!其中有一个声音特别响亮,寻声望去,猴子的爹叨一根烟站在一块石头上,满脸的罗腮胡子,头发乱得像鸡窝,眼睛里布满血丝。板寸头转过身吼道,瞎起什么哄?他的目光直逼猴子的爹,猴子的爹一言不发,也冷冷地盯着他。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板寸头不再理他,拿起手上的小喇叭喊了一声,好,准备,开始!猴子嘀咕了一句,晚上没看够,白天又来了!
  我一直不懂猴子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也没有问过他,直到出事后我才明白了。
  不拍戏的时候,这些人就在镇上转游。他们脖子上挂着照相机,戴着遮阳帽,太阳镜,这儿拍拍,那儿看看,似乎他们对小镇的兴趣比对拍电影还大。无论到哪儿,那个叫春梅的女人都是主角,板寸头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一个卷发的年青男子也很殷勤地陪在左右。他们所到之处,很快就会扎起一个人堆,大家看电影一样的观看他们。这些人去过猴子他爹的铁匠铺,他们一定是被那丁丁铛铛的声音吸引过去的。猴子的爹赤裸着上身,满脸的汗水一颗颗掉在铁砧上,古铜色的肌肉随着铁锤的挥舞有力地开合运动着。春梅打开相机要拍照,板寸头拉了拉她说,有什么好拍的,热死了,快走!春梅挡开他的手,照相机咔嚓一声响后,猴子的爹抬起头瞟了春梅一眼。板寸头说,你就是那天瞎起哄的人吧,原来是个铁匠。猴子的爹没有搭话,把嘴里的烟屁股左右裹了两圈,一口吐在地上,又扬起铁锤狠狠地打铁。板寸头有点生气,率先走了出去,其余的人也跟着离开了。那天在场的人都目睹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争吵。春梅说,我做什么你都要管。板寸头在前面停下来,回过头说,你还想不想拍了?春梅说,不拍就不拍,有什么大不了的?卷发的年青人说,天太热了,大家的情绪都有点燥,回去好好休息吧。说完,他递给春梅一张餐巾纸,春梅接过去一路上不述地擦眼睛。
  阳光白花花地刺眼。目送这群人消失在小巷深处,大家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癞头冒了一句,这婆娘身上好香哟!有人接过话荐说,癞头,晚上睡不着瞌睡吧。癞头憨憨笑笑说,天这么热,哪个睡得着哟。怕不是因为天热哟,有人又说。人群一阵哄笑。猴子的爹扯下肩上的帕子抹了一把汗说,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然后又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挥起铁锤吭哧吭哧地打起铁来。有人讥笑说,铁匠,你是吃到葡萄说葡萄酸。猴子的爹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的笑声在午后聒噪的蝉鸣里显得苍白无力。
  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小镇那个炎热的夏天,你肯定不会知道这些拍电影的人的出现给小镇造成的震动。他们的话题,甚至他们生活的重心,在那一段日子全都是电影,更确切地说,是拍电影的人,尤其是那个演春梅的女人。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她的眼睛鼻子耳朵,她的乳房屁股,甚至她洗澡时的样子,都成为男人们议论不休的话题。人们甚至还编织了她和她身边的男人们的种种故事,这些故事随着黄昏时分从河面上吹过来的风在小镇上迅速传播,吹进每一户人家。你可以听见女人们用同样的话骂自己的男人,是不是那个狐狸精把你的魂钩去了?可是,那个狐狸精并没有招惹她们,她白天拍电影,晚上住在喜来乐旅馆里,那里是另外一个世界,另外一种生活。
  4.
  进入三伏,天气越来越热,我们呆在河里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们脱光了坐在石礅上,把双脚浸在河水里,来回荡着,有些迷茫地看着远处的村庄和山影。
  猴子不再那么爱和我们玩了,他整天和那些拍电影的人粘在一起。他不知怎么得到了一份差事,帮那些人收拾搬运道具,每天还可以挣五块钱。猴子忙得屁颠屁颠的,好像他是什么重要角色,离了他人家的电影就拍不成了。猴子给我透露了不少他刺探来的或者主观猜测的所谓内幕消息,他说那个板寸和侠女的关系就像他和傻姑一样,那个卷毛也喜欢侠女,就像你喜欢傻姑…猴子讲得眉飞色舞,我毫不客气地打断猴子说,你他妈不要把我扯进去。猴子问,你不喜欢傻姑?我说,关你屁事!猴子说,你要喜欢你就去找她吧,我现在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了。我擂了猴子一拳说,你他妈还是人吗?小心裁缝一剪刀绞了你。猴子说,狗骗你,奇怪得很,她现在脱光了我连一点反映都没有,可一看到那女人,我这玩意就像淬过火,撑得难受,你说怎么办?猴子,别胡思乱想了,你自己撒泡尿照照,你算什么东西,我不留情面地数落猴子。我是不算什么东西,可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猴子点燃一支烟若有所思地说,我爸看见过…你爸看见过什么?我问。没什么,猴子遮遮掩掩地说。
  少了猴子,我们就像散了神,也少了许多欢乐。对我们来说,拍电影的吸引力也一天天降低了,实际上那和我们没有多少关系,它只是小镇生活中一段短暂的插曲。我们甚至盼望那群人早些离开,这样,猴子,还有傻姑,又可以和我们一起高高兴兴地去河里游泳了。
  有一天,我去看了傻姑。傻姑有好几天没有出门了,她躲在裁缝铺里,神情憔悴,心不在焉地摆弄着剪刀。傻姑问我,猴子在忙什么?我支吾着说,也没忙什么,又问她为什么不去河里游泳了。傻姑拿剪刀在一块布上胡乱戳着,说,我肯定会去的。和我们一起去吧,我说。我要和猴子一起去,傻姑笑着说。丁裁缝愣了女儿一眼说,你还知不知道羞耻?傻姑重重地把剪刀刺进桌子里说,我的事不要你管。见气氛有些不对,我扯了扯傻姑的衣角。傻姑说,不要拉拉扯扯的。傻姑,你真不懂事,你爸也是为你好,我劝傻姑。没想到傻姑一下子哭了,两颗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我说,傻姑,猴子会来找你的,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傻姑冷笑了一声,不再说话。缝纫机的嗒嗒声响个不停。
  5.
  那群拍电影的人终于要走了。那天晚上,他们在小镇最好的一家饭馆里狂欢庆祝,喝酒发拳的声音,老远都能听得到。吃过晚饭,小镇的许多人都搬了椅子板凳聚在饭馆外的街边乘凉,仿佛是为他们送行。人们惊奇地发现,除了镇上的头头脑脑,猴子也和他们在一起吃饭。不过,猴子坐着时候少走动的时候多,他的主要工作似乎是为那些人斟酒。看得出来,猴子很兴奋很高兴,他不停地在人群中穿梭,给板寸倒酒,给卷毛倒酒,也给头头脑脑们倒酒,最多的是给那个女人倒酒。几乎每个人都找那个女人喝酒,她也来者不拒,喝得一脸桃红满面春光。她仿佛是一个装酒的坛子,再多也不会醉。饭馆里闹哄哄一片,杯盘的碰撞声和笑闹声混在一起,嗡嗡作响。
  月亮悄悄地从河边的那颗大榕树上升起,慢慢爬上小镇的上空。
  我和癞头还有另外几个孩子在饭馆外玩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哒,心里空荡荡的。青石板路发出幽幽的光,路上的石子和易拉罐被我们踢得叮叮当当的响。不少店铺都关门了,偶尔看见有一两个老头老太太静静地坐在门口轻轻地摇着蒲扇。路过铁匠铺的时候,门还开着,里面没有开灯,一点猩红的烟头在暗处明明灭灭地闪烁。吃完了吗,猴子呢?猴子的爹问。还早呢,猴子掺茶倒酒忙得不亦乐乎,癞头说。没出息的东西,丢老子的脸,猴子的爹骂了一句,吱呀一声把门关了。裁缝铺里透出一线亮光,癞头想去敲门叫傻姑,我拦住了他。
  我们朝河边走去,一直走进苇丛里。我们并排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一轮圆月。癞头双手枕在脑后嘴里嚼着苇杆子叹了口气说,要是猴子来了就好了。我心里也这么想着,嘴上却说,猴子又不是你爹,你一天念叨他干什么。癞头不作声了,把苇杆子嚼得巴嗒巴嗒的响。我说,癞头,你他妈能不能消停一会儿?癞头说,你管得着吗?我指着癞头的鼻子说,你再说一遍。说了你能把我怎么样?癞头一屁股坐起来说。我猛地翻身把癞头压在地上,卡住他的脖子问,还说不说?癞头没有吭气,一用劲就把我甩到一边,然后翻过来骑在我身上,劈头给了我两拳说,猴子不在你还想压着我,一根豆芽似的,你以为看了几本武侠小说你就能打了?癞头站起来提了提裤子招呼其他几个孩子说,我们走!很快,他们的身影就窸窸窣窣地消失在芦苇丛中。我摸了摸鼻子,里面流出一股热辣辣的东西。
  那一夜,我在芦苇丛中睡着了。我梦见猴子和傻姑像两条鱼一样在身边翻滚,板寸、卷毛和那个女人也在翻滚。早晨醒来,我的内裤上一团湿滑。
  6.
  猴子的爹出事了,被关在派出所里。小镇上的人谁也没想到他会出这样的事。
  那天晚上,猴子回家发现他爹不在屋里就满镇地找,可是哪儿也没有。猴子喝得有几分醉,转了一圈就睡下了。半夜里,他被咚咚的敲门声惊醒,门刚一打开,派出所的人就扭着他爹进屋了。他们在屋里四处搜寻,最后在阁楼上找到了那个望远镜。朦朦胧胧中,猴子问,你们为什么抓我爹?警察说,不关你的事。猴子说,他是我爹怎么不关我的事?警察推开猴子就把他爹押走了。
  猴子跟着追出去,才发现镇上已乱成了一锅粥。街上停着一溜警车,全闪着顶灯,小镇上的人家都被吵醒了,灯火通明,大家都涌出来看热闹。猴子看见演侠女的春梅也坐在一辆车上,头发蓬乱,全身不停地发抖。警察把他爹塞进车里,砰地关了门,拉着警笛一路呼啸而去。猴子以为自己在做梦,使劲揪自己的头发,最后他确认,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猴子双手捂着脑袋,一屁股坐到地上,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到他耳朵里。
  铁匠真是吃了豹子胆,演电影的女人都敢碰!
  看不出来铁匠还敢动这心思呀!
  有几个男人没动那心思,只是有那色心无那色胆!
  铁匠这下是闯大祸了,不晓得沙罐保不保得住哟!
  猴子说,当时他的脑袋都快炸了,恨不得一头在墙上撞死。
  不过,事情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严重,猴子的爹没有得手。那天晚上,他顺着客来乐旅馆外面的银杏树爬到春梅的房间里,想等她睡着了下手,但春梅回来得很晚,而且是和板寸一起进屋的。春梅到卫生间里洗漱,一撩开帘子就惊声尖叫,猴子的爹也吓了一跳,慌忙之中夺路而逃,但被板寸绊到在地,磕掉了两颗门牙。
  警察问猴子的爹为什么竟敢如此色胆包天,猴子的爹一脸不屑地说,又不止我一个。警察问,还有谁。猴子的爹说,板寸和卷发。警察笑了,问,你是谁,人家是谁?猴子的爹说,我不管人家是谁,反正她就是一破鞋。警察又问,你碰人家哪儿啦?猴子的爹说,哪儿也没碰上,但哪儿我都看过了。警察一拍桌子说,你简直就是一流氓!我是流氓,那他们算啥?猴子的爹问。你管人家算啥,现在是说你的事,警察哭笑不得。我又没有杀人放火,能犯了多大个事?猴子的爹辩解说。你以为只有杀人放火才是大事吗?你知不知道你这一整影响多坏,县里都惊动了,没打着狐狸倒惹了一身骚,铁匠你的麻烦大了,也把弟兄们害苦了!警察抽出一支烟,把烟盒扔到桌上,指了指坐在一边的另外几个警察,他们都笑了。猴子的爹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一人做事一人当,挨枪子坐班房不关你们的事。还没那么严重,不过你可能得呆上一段时间才能回去罗!警察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盯着猴子的爹说。猴子的爹跟警察要了一支烟叹了口气说,呆在哪儿不是呆,唉,你们不知道,那婆娘身上白得哟就像一团雪!
  7.
  我就知道猴子迟早会去找傻姑的。
  你不得不承认,猴子是一个鬼精灵,他很懂得女孩子的心思。他没有空口白牙地去找傻姑,他知道那样肯定会碰一鼻子灰。猴子在太阳底下跑了两三天,满山满坡地转,采了一大袋傻姑最爱吃的野草莓。他提着那袋草莓拉上我径直往丁裁缝的铺子上走去。到了门口猴子却不进去,让我把傻姑叫出来。傻姑跟着我不停地问什么事,见了傻姑,猴子一下闪出来,一脸憨笑直端端地把草莓递到傻姑面前说,猴子给傻姑请罪来了!傻姑看着满脸汗涔涔的猴子,禁不住掩口而笑,说,晒成个黑猴了!
  事后猴子给我说,女人就是心软,开始他心里也一直打鼓,担心傻姑不理他,没想到一袋草莓就搞定了。我问猴子,要是傻姑真不理你怎么办?猴子挠挠脑袋说,没想过。
  自从拍电影的人走后,小镇的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连猴子爹的事也很少有人再提起了。我们也和先前一样,天天去河里游泳。
  八月末的天气,傍晚已有了几分凉意。在河里闹腾够了,我们就横七竖八地躺在河滩上,听猴子滔滔不绝地讲拍电影的事。猴子说,拍电影就和小孩子过家家差不多,纯粹闹着玩。他说,他终于知道自己最喜欢干什么了,那就是拍电影,长大了他一定去拍电影。河风不时吹过来,把猴子的话吹散在夕阳西下的暮色中。
  不过,猴子说得最多的还是那个演春梅的女人。你不知道她身上有多香,根本不是镇上那些女人搽的雪花膏的味道,完全是另一种味道,说不出来的味道,连衣服上都是,简直让人受不了。有一次猴子陶醉地说,不时抽抽鼻子,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傻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了。我捅了捅猴子的胳膊,他还是说个没完。傻姑终于生气了,站起来踹了猴子一脚说,你和你爹一样,都他妈的是流氓!说完,傻姑就提着衣服往芦苇丛里跑了。我们都劝猴子去哄哄傻姑,猴子懒洋洋地说,随她去吧,都养家了能飞多远?猴子头枕着双手,眼神迷离地望着被晚霞染成桔红色的天空,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一刻,我感觉猴子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记得很清楚,猴子是在我开学前两天出的事。那两天,我母亲说要读书了,该收心了,死活不让我下河游泳。有一天傍晚,癞头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找我,他靠在门框上,半天说不出话来。癞头怎么了?有人淹死了吗?我问。癞头直摇头,喘了几口粗气说,猴子…死了…猴子被人杀死了!你他妈放屁!我说。真的,就在芦苇荡里,连…那个都被人绞了…癞头说着哭了起来。我发疯一样往河边跑去,河边没有一个人,白花花的芦苇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柳絮一样的芦花一阵阵飘起来,越过河面,往远处飞去。
  8.
  那个冗长而闷热的夏天终于在一场暴雨中结束了。河水一夜之间陡涨,淹没了我们坐过的桥墩,河滩,也淹没了那片芦苇地。
  秋天,我离开了小镇,我到县城里去上学了。
  一个多月后,我放假回家,母亲告诉我,傻姑上吊死了。我没有说话,母亲叹了口气又说,造孽呀,肚子里的孩子都快四个月了!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就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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