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16日星期五

好色而不乱

我还没有拐进那黑而狭仄的巷子,就听到敲击瓷瓦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刻格外地响亮。我绝没有愚蠢的设想此时还有人在做佛事,然而我愈往进走愈惊异:这声音象是从庄子的茅屋的烟囱里传出来的。等我走到庄子的门前,声音就从门缝里漏出来了。
  
   我轻轻地扣了扣柴扉:“周哥,我看你和嫂子来啦!”
   里面敲击的声音还没有停止,没有人理我。
   “周哥,周哥,如果不方便的话,我改天再来!”我心里微微一笑,心想虽已万物归寂,但也不过是初夜,庄子正与妻子乘床而欢也未必有太那个了吧,也听说庄子很通养生之道,性命勃然,于男女之事很是得意,不料竟如此猛烈。
   “啊,谁啊?进来吧,门没有关!”
   敲击的声音停止了,庄子在里面说了话。依然是那种懒散的口气,让人觉得呼吸不畅似的。
   我推了推门,并推不开。
   “周哥,门关着呐,推不开!”
   “哦,我忘了,那你就翻墙进来吧!”
  我知道庄子的习性,也不必忤逆,就攀着实际上只有我脖子那么高的墙往进爬,可是我的动作也很笨——一只脚往上曲搭在墙沿上,只听“嗵”的一声,我还没有反应上来,就闻到一鼻子的灰土味道,还听到一声罐盆的破碎声,再是我窒息了好十几秒,等我稍微好受一点后,我回头一看,墙头豁然塌了一个大口子,我就趴在塌了的土上,一阵风吹来,土腥味道猛往我的鼻子灌了两下子。
   我用手背把鼻涕摸掉,爬了起来。
   “怎么回事?”
   房子里又传来庄子的声音,亮着灯烛,窗子上的白纸忽悠忽悠的闪亮。
   “啊,周哥都是我不好,我的动作不够伶俐,把你家的墙给弄倒了,明天早晨我叫泥水匠把墙给补上!”
   我瑟瑟地说,毕竟人心隔肚皮,有些人平时也算大度,但是有时候一件小事便与你闹翻了,不得不小心点。。

   “哦,院墙呀?”
   “恩,我把院墙给弄倒了!”
   “啊,倒了就倒呗,这院墙之所以要砌起来就是要你给弄倒的么!”
   “啊?”
   “怎么还不进来呀,今晚的月色好么!”
   “好得要紧!”
   我走进了堂屋,庄子在西边的偏房里。
   “有风么?”
   “风也习习!”
   “好,果然好!”我听到他拍了拍手掌。我已经走到西边的偏房跟前,挑开门帘,灯的烛焰就在我的瞳孔里跳蹿起来。庄子披一件寒碜的外套,一条腿耷拉在炕沿上,一条腿曲在炕上。面前放着一个喝水用的大马勺,还有一根筷子——刚才他就一直用筷子敲着马勺来着。他里边穿的粗洋布衬衣的领口很黑——他的脑油很重然而又不勤换洗,胡须也有很久没有修理了,竟然四面揸开,他的脸本来也算黑而清秀的,现在看起来却有点龌龊的了。
   “周哥!”我招呼道。
   “噢,是你呀,我还当是谁呢。来,来,来,过来坐!”他拍拍炕沿招呼我坐过去。
   我走了过去,但是脚却被绊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炕沿前的地上躺着一个什么东西,仔细一看竟然是庄子的妻子。此时正合着眼睛,破碎的皱纹在脸上安详地分布着,凹陷的下巴,鹰钩鼻子,但她却是我少见的善良而体贴的女人:每一次来我都得到她细心的照料。
   “这,嫂子怎么躺在这儿!”
   我就要扶庄子的妻子到抗上去。
   “你不要动,你嫂子已经死了!”
   “死啦?”
   “死啦。”……我的心理马上冒出一阵子的狐疑,眼睛骨碌碌的转了两圈,“啊,嫂子她怎么死的?”
   “就在刚才我们吃晚饭——喝了些小米稀饭,吃得意兴盎然的时候,她便建议为我跳上一支‘天鹅之死’已期助兴!”
   “‘天鹅之死’?”
   “是一千年后有个叫俄罗斯的国家产生的一种舞蹈!”
   “俄罗斯?”
   “是几百年后在燕国以北出现的一个国家!”我向来敬佩庄子上知天文晓地理,通古博今,预知未来的能力,今夜听他这么一席话,心里虽然有几分的惊疑,却更敬佩他了。
   “本来是要穿天鹅服的,但是你想我和你嫂子并不宽裕,哪能做一套天鹅服,她就穿着补丁最少的宽大素袍和最新的草鞋!......”
   我看了看,庄妻的身上果然如此。那墙上还挂着几双刚做好的草鞋。庄子平时编一些草鞋卖,得一些碎钱以资度日的。
   庄子剪了剪烛心,继续说,“这‘天鹅之死’是芭蕾舞,是用脚尖跳的,……”
   说了近半个小时,我终于张嘴流眼泪打哈欠了,我拍着大张的嘴:“喔——,喔——,周哥,你说嫂子是在条芭蕾舞的时候就这么死的,......”
   “恩啊,我也不知道,有一阵子她就这么躺着。我以为她跳完了——最后的一个动作是天鹅之死,它死了——结果半个小时后她还是不起来,我量了量她的鼻息,才知道她死了。终于死了,死得可是如何?”他竟然转过脸来问我。
   “啊——呃——”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多,米,发,拉,西,多……”他又敲起那只马勺了,哼着一支流行歌曲:你说你天黑要来,......我等你等到天亮,两眼斑斑,清泪也两行……我总觉得他的心底有一些愉快,所以疑心便更大了:听说庄子去年给楚王讲道,声音滔滔,神采飞扬,众频妃为之倾到。楚王的一个女儿更是对庄子情有独钟,一心想把庄子招为驸马,可是庄子婉言谢绝了,难道……我没有敢再往下想,他可是我最为敬重的朋友和学长。
   “呃,小李子,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有什么事么?”突然他叫了我一下,我条件反射一般直了直后背。
   “恩,没有什么,我记起来了,那天周哥来向我借钱,我当时的确是没有,我特意来给周哥送五十块钱!”
   说着我从坏里掏出一张新版五十的人民币,塞给他。他看看,笑着说:“多亏你还记得为兄,今天早晨喝稀饭时我还同尔惠(庄妻的名字)说白菜又涨价了,两毛五一斤,前些天还一块钱六斤呢!”
   “是啊,现在不光白菜涨价,麋子,稻谷也涨价了,周哥可受了窘迫了!”
   “那倒也没有,这五十块钱我什么时候还你呢?”他是在问我还是在问他自己。我感到一阵尴尬,其实我也很在乎这五十块钱的,不能让他不还——白白给他,我有点不忍。
   “我闻着你身上还藏有一壶酒!”
   他笑了,笑得抑制不住。
   我也笑了,本来我带酒来就是要和他把盏闲话的,没有想到进来见了这么一番景象,便不太想喝酒了。
   “哦,我故意藏起来,你还是闻到了,不愧是周哥啊,哈哈,哈哈!”我苦笑着把胳肢窝里藏着的那壶酒掏了出来。
   他拔开壶盖,闻了闻——深深地陶醉地吸了两三下,缓缓地说:“小李子,你可搞到了一壶好酒呀!这是一千二百年后唐代才开始烧酿的太白酒,好酒,我可真是有口福呀!”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酒,只知道与周哥共饮才不负这壶佳酿,殊不知还是这等稀罕的东西!”我眼睛都笑着,   “知我者,小李子也!”他拍拍我的肩膀。
   整日里编草鞋的手果然很沉重,差点把我的肩膀都给拍掉了。
   我又笑了笑。
   “咱哥俩划拳吧!”他建议。
   “恩。”我点点头,但仍然心神不宁:如果他真的谋害了他的妻子,被查出来,我,而我不去报官,到时候岂不是要连累我……
   “划什么呢?老鼠布袋猫,还是老虎杠子鸡,还是哥俩好吧!”
   “还是老虎杠子鸡吧!”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老虎,老虎,杠子,老虎,鸡!”我们挥手划起拳来。我老是心不在焉。
   “又是你输了,喝酒!”我接过酒壶喝了一口。酒漏到我的胸襟上湿了一片,而他才喝了不过几下,正神情激昂。突然我灵机一动,说:“周哥,今晚你先自斟自饮,我现在还有一事尚去办一办,连到明天都不敢拖了!”
   “哦,什么事还这么急,那再陪我划三个回合,你再走吧!”他笑红着脸。
   我急切的与他划了三个回合,结果又喝了两杯酒才告辞而出。我走到那个巷子口,解了一下小便,靠在墙上歇息。
   “谁!”突然有人喝问。吓得我毛发倒竖。仔细一看,才松了口气。
   “哦,豪哥,你这会儿还不休息,明天工作可忙!”我阿谀这位穿制服的人,他可是这一带的治安队长。
   “噢,原来是小李子呀,你不也没休息吗!怎么,喝酒啦!”
   “是喝酒了,不过也没有喝太多!”
   “少喝点对身体有好处——恩呀,今夜这月色挺好的,刚才我听到有人敲马勺的声音,不知道在干吗呢!”
   我心里一下子紧张起来。
   “我也不知道,豪哥,你这么晚了还办公呀!”
   “也够晦气,我刚准备与你嫂子休息,有人叫我,说是王麻子和他老婆吵架,甚至都要打起来了。要我过去处理处理。这不,现在刚搞定,两个人都叫我给骂了一顿才安分了。干我们这一行的也不容易呀!”
   “那是,那是!”
   我又一机灵,便与着他告辞:“豪哥,那我先告辞了,还有事,有事!”
   我转身又往庄屋走去,并且又听到敲马勺的声音,庄子又复唱了起来。我走进去,他已经喝高了,一边踉跄地舞着,一边敲着。
   “啊,周哥,不知道有谁告发你杀害嫂子欲谋富贵,这会儿治安队长宫豪带人逮你来了!”
   “恩?”庄子也被惊醒了一半。
  “这是谁平白诬陷我庄某人?”酒气喷了我一脸。我用袖子挡了挡
  
  “现在先不管这,周哥你先出去躲一阵子吧,去香港新界住一阵,他们总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哦。”他应着便想从门走出去。
  “哪还能从门走呀,从窗户翻出去吧!”
  庄子从窗户翻了出去,犹向我拱手:“小李子,先谢过了,人家说大恩不言谢,那我就告辞了!哦,对,对,在褥子底下有一篇稿子《逍遥游》,你拿去看看吧,如果能在你主编的《丹凤》上发表,也不必给我稿费了,先把欠你的这50块钱能抵多少是多少,后会有期,我们哥俩以后见面再聊!”
  “后会有期!”
  我看着他在月光下悄悄遁了。
  然后我又急跑到宫豪的府第前,扣大门:“豪哥,豪哥在吗?”
  “谁呀?这么晚了还扰人清净,找死呀!”
  然而门一开,他却将要骂的话咽了下去:“哦,小李子呀,刚才不是还见着你了吗,这会儿又来找我什么事情呀?”
  “啊,豪哥,我向你告发,庄子谋杀亲妻,欲谋富贵……”我便如此这般的在他的耳畔说了十几分钟。“咿,咿,呀,呀,真的!”官豪兴奋得眼睛都睁大了,“好!”抓了一下我的肩膀,痛得我咬牙。
  “有许多王侯都讨厌这个庄子,如今……哈哈!我,我也一直看他不上,哈哈,我终于……的机会了!他又抓了我的肩膀。我的骨骼都要散了。......
《倒影》
  
  
  当天早上你初起来时心情格外明媚,如同当时透射到写字桌上的那方阳光。也正是由于当天阳光格外灿烂,所以心情才格外的好吧。沮丧的心情是自中午那阵才开始的。当时你正准备出去吃中饭,觉得自己胃口很好,便想美美地去吃一顿羊肉泡馍。
  你抨上门,走下楼道。走到一楼和二楼楼梯拐角处,你看见周中光正往上走。他肯定是来找你的,在这栋民房里他也只认识你一个人。他仍然穿戴得很整齐,枣红色的西服黑色的西裤。脚上的皮鞋擦亮到那种程度也真够难为他了。头型三七分而油光可鉴。你一看见他心情便开始变坏了,象一条复苏的蛇一般。他有一副特别做作的正经模式,更有一套神经病似的思维。而不知为什么他又特别信任你,把你当作他最要好的朋友。你多次有意慢怠他,但他好像完全没在意。你也反省过自己,但不得其解――也许人一生中总要撞上一些天生惹你厌恶的人儿。比如周中光对于你就是这种人。你又不能很过分,只好继续与他假模假式的应酬。但他把你当成了他最要好的朋友,你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冤大头。如果刚才你早看见他来找自己的话,那么还可以躲进厕所避开他,现在你只能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周中光,是你?!”
  “你准备出去啊?我来是给你说一下,那钱我再过一段时间给你还,下一星期――你不着急吧?”他说话的神情让我窝火。
  “嗯,嗯,没事,你什么时候还都可以。”你说。你心里真够烦乱的,不就是二百五十块钱么,你几次都说不用还了,可他偏偏说这哪行呢,一定要还的。加上这一次,他已经是第十四次说“再过一段时间,下一星期”的话来,有六七次是专门跑来说的,剩余的七八次是在路上偶尔遇见时说的――他每见到你一次便说一次。以至于你很害怕碰见他,甚至要躲避他。妈的,用丹凤的一句土话来说,叫吃屎的把拉屎的给蛊住了。你说:“其实,那二百五十块钱你就不要再还了(这应该是你第九次说这话),以咱俩这交情(你不得不作出谄媚的样子,以乞求他能答应不还你钱,你巴结似的笑了笑)这二百五十块钱算个狗屁,你就不要再说还钱的话了。”你多么希望他能感受到你的痛苦,不还钱了,不要和你打交道了。可是他还是那副做作的让人厌恶的严肃地说:“这哪、哪行呢,咋能白拿人钱财呢!”
  你无礼地打断他,“哎,算了,算了,你要是还再这样那咱还是不是朋友(你心里又一次作呕,呸,朋友、朋友,不禁有一阵羞辱)!”
  “不行不行,还,还是要还的。”他做作的严肃地说,“正因为是朋友才更要还。”你真想照着他的鼻子揍一捶,不就是借了自己二百五十块钱么,就以为有权利讨交情了。
  你打了个岔,“你还没吃饭吧,走,一起去吃饭吧。”
  “我吃过了,”他赶紧摆手,“就是过来专门给你说一下,害怕你怪罪我,上一星期就说过这一星期要还你的――你看这都快半年了,我都不好意思了。”你只好装模作样的客气说:“没什么,没什么。”你慢慢挪动脚下继续往下走,他也跟着你下楼梯。你的心情怀透了。一只苍蝇。走到岔路口,他做作地笑了笑,“那好,过一段时间就给你还了,一个星期。”你再羞辱地客气了一下,“一起再去吃一点。”他拒绝着走开了。
  你看着他慢慢混入人群的背影,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操他个妈,老来败坏小爷的心情。”呸。
  你已经没有吃了吃饭的心情,但胃依然觉得很饿。羊肉泡馍看来是绝对不想吃了。你随便走进了一个小饭馆。这是你第一次光临这个小饭馆,人不是很多,与对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你坐到一个座位后,一个看起来颇为邋遢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她嘴边长了一颗黄豆粒大的“吃嘴胭痣”,上面还有一根黄灿灿的毛。她张开了口,“请问你要吃什么?”你更没有心情吃饭了,现在吃饭无疑成了一件心理负担的差使。你的肚子还在呱呱叫。你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反问:“你们都有什么?”
  这中年女人奇怪地看了你几秒钟,似乎你反问的问题另她为难。她也不耐烦地回答:“油泼面、烩面片、拉条子、炒细面、蒜蘸面,你看你还能吃个啥?!”你心里也笑了,就是,看着她那一张脸都够了,还能吃个啥。你不紧不慢地再问:“是不是手橄面?”那女人立刻否定,“其实手橄面才不好吃。”
  你不听她这一套,装作冷漠而失望的样子,说了声:“那算了。”
  你起身离座,准备走出这个小饭馆。那女人抢着再说:“手橄面和手拉面有什么区别么,其实手拉面还更有劲道。”
  你不理睬她,继续往出走,那女人便嘀嘀咕嘟地骂了一句:“摆什么臭架子哩,一看就是个穷娀,连一碗面都吃不起。”你回头看了看她,她不屑似的把脸迈到了一边。
  你决定不吃饭了,尽管让肚子感觉着饿吧。这条小街上的饭馆、饭摊、饭铺就像仓库积压品一样一个挨一个,错落而无秩,有的甚至把锅灶都摆到当道上了。你一路走了过去,一路都有人向你吆喝:“来,来,来,里面坐,拉条子、拌面、夹馍、炒菜……”
  你把目光向前端直平视,昂首挺胸,冷漠地向前走。甚至有几次有人拉了拉你的胳膊请你到里面就座,“拉条子、拌面、夹馍、炒菜……,你吃啥?”你不理睬他们,一如刚才的冷漠继续向前走。你的后背强烈地感觉到他们用目光锥了你两下,他们又紧忙向别的人吆喝着了。你终于走完了这条小街,到了一条大街。
  大街看起来就有秩序多了,你站在这个丁字形路口,不知道下一步你想干什么。别的人都来去匆匆的,你觉得他们象纸烟冒出的烟缕,一圈一圈地,扩散消失,再冒出,扩散消失。
  你信脚往北面走,没有明确的目的。你突然想知道时间,几点了。但你自己从来不戴表,你觉得手腕上戴个表就跟戴了只铐子一样不舒服。你站住了,向四周望了望,人流活泼,车流活泼,树、公话、商店。有一个胖子甩着手向前走,向你这边走来。你看到他手腕上戴着手表,于是你便盯着他看。他警觉了,向路的更里边让开,撇过头要从你身边通过了。你对他发出了一声:“呃――,麻烦一下,麻烦你看一下你的手表,几点了?”他被你吓了一跳,喉咙处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吓的一下受惊的声音。他看了你一眼,很紧张。你歉意地一笑。
  他终于回过神来,抬起手腕往表上瞄了好一会儿,让人以为他的表不走了。“还是你自己看吧!”他把手腕递到你脸前,另一只手捉着这只手的手背。你只好自己看,不知道为什么你自己也有点紧张,半会儿连时间都没认出来。说不定他已经在讥笑你连表都不会认。你把眼睛抬了起来,机械地说:“多谢了,麻烦你了。”他似乎嗯了一声转身就走。可你还在纳闷到底是一点十分了,还是两点过五分了。其实你可以推断一下,你起床时也就是个十一点多吧,洗淑了一下便没再干什么,然后出来在楼梯道碰见周中光,再就是想吃反而没有吃饭,应该没有流逝多少时间,所以差不多应该是一点十分吧。但你似乎总不相信自己的推断。
  或者说那会儿你不愿相信自己的推断,就想明确地知道一下时间。你不知道你那会儿为什么就想知道一下确切的时间,你又没有什么约会、值班,或者赶火车、看电影。你顺手拽了一下一个正在匆匆行走通过你身边的女的的胳膊,她本能地躲闪收缩了一下,甚至尖叫了一声(别的匆匆行走的人也因此而短暂地驻了一次足,向他俩看了看)。她的脸色刷地一下都变白了。“实在对不起,请问你有表没有?”你问。
  她的眼神有点冷瑟而恼恨,你觉得她的眉心有一股乖戾之色――你认为这是她平常什么时候也都会有的神色,而并不是因为你的这一唐突举动让她表现出来的。她却笑了笑,“对不起,我一般不戴手表,……,哦,我有电话,我在电话上给你看一下。”
  她把手中的手袋拉开,拿出电话按了一下荧光灯,“一点十三分。”你觉得她的声音挺好听,便再仔细地看了一下她的脸,那是一张天然有凛冽之气的脸。你又紧忙把目光收拢回来,“哦,多谢!”
  你自己先背过身往前走去。其实这时你走的方向已经反了,你现在是向南走了。不过无所谓,反正你也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你却又信脚走进了一个小卖部,“你要什么?”当小卖部老头问你时你有些慌乱,自己怎么就跑到小卖部里来了?你看了看玻璃柜里的东西,还有老头背后货架上的东西。肥皂、牙膏、开水壶、电灯泡。铅笔、毛巾、口香糖、雨伞、脸盆、练习本、招贴画、发夹、方便面、手纸……,好像都蒙上一层一毫米厚的灰尘,散发着陈旧的气息。你觉得老头也是这些物品中的一件,你看着他,皱纹细密象木板上的纹理,眼神也虚飘飘的。他也看着你,偶尔闪亮了一下目光。
  他看着你好像犹疑不定的样子,便有点好笑,“难道你不知道你想要啥么?”你只好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问:“有打火机么?”你刚才好像没看到打火机,但老头只侧身往背后一摸便往柜台上摆出了四个打火机,一个无色透明的,两个黑色的,一个粉红色的。“你喜欢哪个颜色,自己挑。”他说。
  你的手在四个打火机上空徘徊了几来回才再问:“你有没有紫色的?”老头回头看了看装有打火机的盒子,“没有,还有黄色的、绿色的、蓝色的。”你还犹豫了好一阵,当然了,你本来、本身并不需要一个打火机。那老头看你这一番作难,便说:“什么颜色还都不一样,只要能打着就行。”你觉得老头说话的声气和内容怎么那么熟悉,就像一个重影,很快便想出来了究竟。原来那个长了颗“吃嘴胭痣”的女人就说过这样的话。你冷冷地哼了一下,“那你还是给我来一个黄色的。”老头便从盒子里拿出一个黄色的递到你手里,把那四个打火机收了起来。你试着打了两次,两次都打着了,问:“多少钱?”“五毛钱,”老头回答,“你看你还要别的什么不,香烟?有白沙、希尔顿、好猫、钟楼、金丝猴、祝尔康……。”你摆了摆手,掏出一张十块钱给他。他摸摸索索了好长时间才钱给你找清楚。
  纪彦峰看到这里问我:“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表达些什么。”我笑了笑,“其实,也没什么,也许就是想表达一种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有的那一种……。”我发觉自己总是词不达意,“你总该知道马原吧。”“废话,”纪彦峰说,“你不是嘲笑我哩。”“你发现这家伙不但小说写得好,而且一旦说话就是高水平,绝对的高水平。”“这还用你废屁。”“贾平凹的《废都》他就说了一句话就可以让许多专业批评家要去上吊死了去。”纪彦峰笑不可吱。用张爱玲的一个经典描述就是,他笑起来象老鼠,不笑起来象猫。
  “他说,《废都》是一本专门描写无聊的书。他是第一个把无聊作为文学主题并且在理论的意义上明确提出来的。”纪彦峰专心地听我胡卖弄,“他还说一百年后当代文学还能留下三部的话,其中有一部就是《废都》。你看,真正的大师,胸怀总是坦诚得让人不由衷的敬佩。实际上他的《虚构》就足可以流传千古。”
  我说着说着自己就兴奋了起来,纪彦峰听着听着也兴奋了起来,“正是惺惺惜惺惺。心怀坦荡,不是咱们这号人!“
  “你知道人性八大恶不?“
  “你就放出来吧。“
  “怠惰、愤怒、情欲、贪吃、骄傲、贪婪、嫉妒。”
  “七个了。”
  “这七个是古希腊哲学总结的,二十世纪又增加了一条,绝望。这个,卡夫卡就经常表现这个主题,孤独虚无异化绝望。其实还有无聊,只是人们还没有总结出来。马原一下子把它拉了出来。的确它应该单独列出来,和八大恶排在一起,成为人类的第九宗罪。”
  “其实王朔就是表现这一无聊主题的,表现得也很不错。”
  “还有现在流行的所谓的小资情调――村上春树就是表现无聊的,而且他把无聊表现得津津有味。”我说。
  “我正要说村上春树来着,看来英雄所见略同。”
  “其实我更欣赏和喜欢英国的毛姆,他比村上春树以及村上推崇的菲茨捷拉徳要表现的还要舒展。特别是村上本人还需要题材上的不平凡,而毛姆随便采撷一下英国的生活场景就可以完成,简直达到了化境。”
  “我觉得《红楼梦》也有同样的主题。”
  “当然了,曹雪芹可不是一般的人了,《红楼梦》甚至可以压世界文学之卷,另能压卷的也不过《罪与罚》《悲惨世界》《好兵帅克》《唐诘诃德》《安娜•卡列宁娜》而已。”
  纪彦峰看着我,“呵呵。”
  “无聊,甚至可以说是人类最本质的一个常态或状态。”
  “无聊并不是字典上的那种甚至含有贬意的那个词,应该是人们认识到自己不论怎么做都是无聊的一个形态,从而更能认真生活。”
  “对,说到底,还是要认真生活。”
  “当然了,要不还谈……”
  你走出小卖部,边走边打量打火机,又打了七次。有六次打着了,一次没打着。你心里一边还在琢磨,自己买个打火机有什么用――自己根本就不抽烟,玩么?好像没什么好玩的。你一下一下地打着打火机。突然你想,打一百下,检测一下这个打火机的打着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第八下没有打着,一次,九、十、十、十一、十二、……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突然你意识到自己数乱了,重来。一、二、三、四、……四十七、四十八、四十――四十九,打火机已经被烧得烙坏了,你再打了两下,只能勉强冒些火星。你把打火机紧握在手中上下摇了一阵,再试着打了一下,还是不行。你看了看里面的气汽,还有三分之二,你觉得有些可惜。你把打火机高高扬起再往路砖上摔下去。啪,打火机爆炸了。其实你还是没掌握好技术,有些家伙能把打火机摔得跟一个大轮子鞭炮一样,咚地一声震天响。
  你把打火机的碎片踢了一下,心中开始有一个意向。先去书店转一转,好久都没去了,看看有没有什么新书。
  你在围着的一圈人跟前停了下来。你的目光从他们身子中间的缝隙蜿蜒了进去。原来有一个女孩跪在地上,脖子上挂了个纸做的牌子。牌子上用硬笔书法笔写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你看到她还戴着红领巾,面目清秀却脏兮兮的。甚至她脸上还有些青红淤伤。她穿着一件暗红色的上衣,污渍斑斑。灰色的格子裤,裤腿的长度显然不够,勉强能搭在小腿肚处。一双布鞋都开了嘴。围着的人有的马上就走了,便弥补上一个新来的,乍一看不过是个乞讨的,没什么热闹可看,失望地走开了。总有几个人却仔细地读起她脖子上的牌子。他们甚至读出了声音:各位叔叔、阿姨、伯伯、哥哥、姐姐,我是湖北宜昌市第四中学的一个学生……
  这些你也算见得多了,真假莫辨。你看到女孩手中还拿了个小本本,估计是她自己的学生证什么的。她面前的破铁碗里有些许零钱硬币。你看着她自己似乎也有一种难过的感觉,但你又没有掏出自己的零钱。你反而在心里暗咒自己那廉价的同情又是多么可恶呵。你转身离开了这圈人。
  你走进了西部文化书城,玻璃门两旁的门迎冲你笑了笑微微地躹了个躬,“欢迎光临。”你冷漠地点了点头。正对着门的大厅中央有一个微型的假山涌泉,里面还放养了几条金鱼。你看了会儿金鱼才拐向左面书架区。这个书城有三层,你常来第一层,第二层基本上全是学生考试用书,第三层更像一个私家藏书阁。你先看了看书城自己做的畅销书排行榜,比上次来没什么变化,好像增加了那《一个清华女生的特别日记》。这书的半腰上套了一个两纸宽的牛皮纸,上面写有广告词:中国理科最高学府女生的心理和秘密。你嘲笑地想:“因为是个清华大学生,而且是个女的,就比别人不一般了么,值得这么做?!难道我明天去做个鸭子,也随便写本日记,叫《一个鸭子的普通日记》不也可以了么?!”书架前有不少人在看书,他们和你一样,大多数情况下就像在图书馆一样,只看而不买。
  你在文学书那一块,先一排一排地浏览书名。这些书真算得上琳琅满目。但你总觉得有一种陈旧而闷压的气息自其中散发出来。你觉得处在这样的书堆中连人也会散发出一样陈旧的气息来。你突然联想到烧书,这些书如果烧起来一定很壮观,也一定很有意思。中国自己不是有焚书的传统么,秦始皇开的好头。后来历代历朝或更新换代都要大大小小地焚一下书,清时和文化大革命时分别形成了第二次和第三次高峰。关于焚书的历史,似乎是中国特有的。
  你胡思乱想了一阵,看到有韩东写的新小说《扎根》。你把它抽出来,先看了一下目录,序言和后跋,然后翻开正是内容看了起来。你一口气看了一大半,觉得有点压抑。你有一点怅然,把书插回原处。你想再换本书看看,却突然感觉到书要劈开你的脑袋,可恶极了。你活动活动腿脚。站立了将近两个半小时,都麻木了。
  你看看分布在其他书架各处的人,发现他们的表情也很呆板。同时你突然感觉到你的膀胱有点胀疼,你需要去厕所释放上一下。
  厕所在二楼。你从电梯上了二楼,别人有意无意地看了你一眼,你暗自便有些羞辱和不好意思。你进了厕所的卡间,挂上钩链,解开裤子释然而舒坦地坐在马桶上。
  厕所很安静,好像没有别人在上厕所,只有水的声音。你舒了一口气,看了看卡间的四壁,干净而利落,视觉上很让人舒服。仿真虎纹大理石木板,紫色的地板转。你舒畅地尿了一把,但却没有大便的意思。
  奇怪,你刚才还迫不及待地想拉一泡回肠荡气的大便来。也不知怎么的你的什物却勃了起来,很坚韧地挺着。你自认为你刚才什么也没乱想,怎么它就反应了?看来失控了,它散放出淡淡而毛茸茸的蔷薇色的光晕。你干脆抚摸起它来,自渎一番,直到一射如注才罢了。你从厕所出来,感到特别大的屈辱。虽然别人又只是有意无意地看了你一眼,你却觉得他们都知道、看到你在厕所自渎。你的脸暗自发烧,你从西部文化书城急匆匆逃了出来。你要自己赶快将这一龌龊的事忘掉。
  你现在才发觉你看书看的时间太长了,眼睛过于疲劳,看什么都影影忽忽的,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你眼前施展蒙太奇手法。你觉得困乏极了,急需要睡一觉。浑身似乎也抽空了力气,所以你也懒得从原路折回去,回住处睡觉。你向附近打量了打量,有一家建设银行。
  你走进了建设银行,里面的人还比较多,其中有几个女的还穿着军装。估计她们是这一带哪一所军校的学生。你多看了这几个女军校学生几眼,认为她们的长相都很平平。但由于穿着这墨绿军装的缘故便显得英姿飒爽。
  你坐到墙角的长沙发上,面前有一张朱红木几桌,有几个人趴在上面填写单子。你看了看对面墙上的电脑报盘表,上面有时间、主要货币汇率、借贷利率。二〇〇三年五月八号十六点二十,上面显示到。
  这建设银行里面显然开放着空调,你感觉到特别舒适。你靠在沙发的靠背上,闭上了眼睛,可以听见其他人的活动声。你甚至可以看到一个军校女生的姿容,实际上你并没有睁开眼睛。你只是想象着,她是一个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存在的军校女生。很快你就睡着了,在银行的沙发上睡得很深沉而香甜。
  “哎,我们要下班关门了。”银行的一个保安人员把你摇醒了。你睁开眼睛,一时还醒不过来。你迷怔了六七秒钟,看了看对面墙上的时间,六点四十一了。银行里这时只有这个保安人员和营业柜里面的一个职员。你向她俩笑了笑才走了出来。那个时候太阳已经变成温馨的余晖,偶尔才能照到地上。
  你干洗了一把脸以使自己清醒一点。你发觉自己已经沮丧了一天了,而且还没正经地吃过一顿饭。这会儿又感觉到了饥饿,它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席卷着胃部。你的心里随着这饥饿的感觉开始升腾出一种隐秘的喜悦,象一条复苏的蛇一般。
  你拿不定注意要吃什么,反正好像想吃面条,随便油泼面、拌面、炒面哪一个都行。
  你走进一个从外面看颇为整洁的小面馆,是两三个年轻小伙经营的。你拣了座位坐下,便有一个小伙上前来,先给你晾上一碗黄绿色的面汤,“您想吃什么面?”他的语气间有一些快活气,这也给你感染上了一些快活气。你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想吃什么面,不过,你们都有什么面?”他刚要说的仔细一点你突然记起来似的抢口问道:“你们有没有浆水面?”“啊,浆水面,有,有,你还爱吃浆水面,大份还是小份?”他继续问得清楚一点。“大份。”你快活气地回答。你在等面条上来之前先喝着那碗面汤。那面汤的味道还真不赖,不亚于一般好茶的味道。五分钟左右年轻小伙端上来你要的那份浆水面。面条是用手擀的,切成一指宽,营白而有光泽,上面放了一勺酱紫色的酸菜,酸菜上面又有一小撮蒜末,辣椒油在面条间浸开。看起来味道好极了。你的胃口已经大开。你先用一双筷子把面条搅匀,然后再换一双筷子开吃。
  果然味道妙极了,你甚至庆幸自己要的是浆水面而不是别的什么面条。你看过一个叫伊沙的人写得诗,什么……这碗面/下了肚/老子就出名了……,这会儿你也吃出了一句诗:
  这碗面下了肚老子就高兴了你喝完那碗面汤,叫道:“麻烦再续一点面汤。”那小伙对你笑一下为你续上面汤。
  吃完面付过帐后你的心情已经豁然开朗,甚至比初起床的那阵还要好。你感到你浑身充满了一种轻悄悄的愉快。你觉得你应该赶回去趁着这份好心情看一会书,再写上几页字。这会儿你的思绪很昂然,也许今天晚上能把那个半拉子短篇写完。这个短篇让你熬磨了有尽一个月了,你越写越气馁越羞愤,有几次想斯掉,但又舍不得。你感觉当天晚上你能把这篇东西搞掂,并且还会比较满意。
  你当时就沉浸在这样的愉悦中,所以你走到巷子口直到碰到别人的后背你才发觉路被堵住了。原来有两个人在打架,双方已经都染上了青伤红伤。人群就在五米处聚集阻塞起来,没有一个上前挡架、劝架。你梗着脖子看了一会儿,再回头看看身边这些看热闹的人,发现他们脸上都有一种显现的兴奋气。你突然又联想到你前几天在一个酒吧消磨,酒吧里有好几个电视,不是现场直播一场足球就是直播英美联军侵略伊拉克,酒吧里不时兴奋地嗷嗷叫。不知不觉有一种莫大的屈辱和羞恼占据了你的脑袋,使你的脑袋发热发晕,你象拔开气球的塞子一样一怒冲顶,“都给我不准打了。”你的身子也从人群中突围而出,扑向那两个人。
  突然你觉得肚子温柔的一凉,接着又是温柔的一热。你低头一看一把刀已深深地插入你的肚子,温热的血象一处泉眼向外汩汩冒出。随后你便倒下了。
  世界在你眼前好像也轰然一声倒下了。好安静啊,声音好像消失了,别的什么好像也在消失,就像纸烟的烟缕一样一圈圈扩散消失一样。只剩下天地一片白茫茫真干净。你突然又想知道时间,于是你眼前便出现了那个眉宇间凝结有乖戾之气的女人,她向你笑着。你认为她那乖戾之气是天生的。你向她也笑了笑,你看见她笑颦的样子真是粲然夺珠。然后,然后你就死了,但你不知道。
  
《好色而不乱》
  
  
  在大学时他把这五个字写成一个条幅贴在床头墙上,宿管员三番五次让他撕下来他也不予理睬,后来把他告到中文系主任那里,系主任警告他如果不撕下来,系上将禀报学校对他进行处理,还要向全校通报批评。他最后做出了妥协,把条幅撕了下来,但是又用荧光粉直接写在白墙上,还在他对面铺的墙上写了两行字:我的床,晚上会摇。到了晚上熄灯以后这两个隐型条幅都在黑暗中绿莹莹闪烁,舍友对这两个条幅赞不绝口,尤其认为后一条更是绝妙!宿管员从来没有发现这两个条幅,直到他们大学毕业后还保留在墙上,后来住进那间宿舍的师弟发现后也许会对他们的学长们钦佩不已。
  他们宿舍全是些狂人,无怪乎人家说中文系出疯子。有个老兄总喜欢挂空裆,甚至喜欢赤身裸体在宿舍徘徊,他们就叫他桑扈;另外一个老兄,喜欢合衣睡觉,有时晚上冲完澡后却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准备睡觉,而别人正在脱衣服准备入睡;最后一位老兄,一天到晚睡懒觉,连饭也不吃,也很少去上课,叫人捎的买三个包子,每睡醒一次吃一个包子接着入睡,早中晚各一次,三觉醒来一天就过去了,夜晚已经来临,他才洗脸刷牙,等熄灯后才搬上一个小桌子到过道点着蜡烛去看书,什么书都看,一看就是一个通宵,拂晓时入睡,最奇怪的是他不喜欢在电灯下看书,大白天从来就不看书,有好几次过道里的照明灯彻夜未停电,但是他还是把那灯给拉灭了,自己点上蜡烛看书,他说他喜欢在摇曳的烛光下翻书,觉得书页上的黑字全活了似的,正所谓跃然纸上。其他舍友惊奇的是,就这样他还活过了四年,毕业时依然体健如牛。
  只是让他们尴尬的是,他们学校事实上是个外语学院,在外语学院上中文系-----不,准确来说是汉语言文学,比叫作中文系的名堂实在相去还有很远很远-----这总是有点怪怪的感觉,一如有国人去哈佛大学攻博研究京剧秦腔一般。他们是这个学校开设中文系的第一届学生,或者说他们成了实验生。因此令当时包括他们四个狂人在内的同学不便启齿,有时别人问起他们所读的学校和专业时,他们难得地难为情起来,只好打哈哈,而其他系的同学更是把他们当次等学生另眼相加。但是正因为有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中文系,这个向来功利的学校才有了那么一点点人文气质。
  他们四个每个星期聚餐一次,凑份子大吃大喝一顿,基本上都是去吃大盘鸡,但李立却不大吃肉,他只喜欢吃里面的面皮,因此其他三个人消灭鸡肉,他专门消灭面皮,倒也双赢,何乐而不为。他说他小时侯家贫因为平时吃不上肉,有一年除夕夜里啃了两只肉包骨头的排骨,结果吃伤了,以后一吃肉就有反应,算是一次性把未来的肉全吃了,提前透支了!看来老天总是公平的。
  有时他们还结伴在学校里来回走动,不过是为了欣赏美色,这个学校被外边称为美女学院倒有不假,女生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九十五,来自全国五湖四海,竟常常有惊艳逼人的女生来-----但外语学院的女生即使再漂亮,有时候却不乏浅薄,甚至很肤浅,他们是深知这一点的。所以他们只远观而不亵玩也,也就是他们的主张:好色而不乱。他们不但欣赏,还就某个女生的姿色相互品头论足一番,甚至还发生争论,认为如果嘴边再有一颗痣的话那将更完美,或者如果脖子再瘦削一点那将更性感等等,不一而足,似乎他们成了“美食家”一般,在世界小姐评委的坐席上“激扬文字指点江山”。他们四个在四年里的确也没谁谈过恋爱,似乎有其中两个分别试过,但都是还没正式开始就结束了,宣扬说自己一定要守身如玉,要勇夺贞节牌坊。
  他们在系上名声并不好,尤其是在老师眼里,因为他们不但不常常上课,而且行为乖僻,他们整个男生公寓里的男生都知道他们四个疯子,风声传到了系里,但是他们四个学业却很好,甚至可以说是高才生也不为过。因此系上也不大追究,再说他们又没真的做出什么越轨的事,固然疯癫也无碍别人。实际上,教他们的老师,有些也是妙人儿,比如有一个老师,每一节课来都换一种矿泉水的牌子,因此同学都把他叫作“矿泉水“;一个女老师,已经奔五了,还动不动在课堂上冲全班同学撒娇,动辙开口说起自己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另外一个老师倒是年轻一点,早早的谢了顶,头发形成了农村包围城市之势,上课时百分之九十的同学昏昏欲睡,少数精神头好的嘴里嘟囔着四六级英语单词,与他的课程毫不相干,但是他自个讲着讲着,就大笑起来,弄得同学们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到底笑什么,同学们因此也送他个“半笑癫”的雅号。所以他们四个倒也传承了一些老师的衣钵,就这样他们也以优异的成绩从那个学校毕业了。
  桑扈在家里闲了几个月,在毕业同年冬季竟然当兵去了,还是特种兵,拐拐;三个包子他老爸给他在他们县打通了关节,做起了信贷员,倒也是个肥差;而每天晚上合衣而睡的那位仁兄最赋有戏剧性(偶像剧)地变化,很快地勾搭上一个小酒店老板的女儿,先做人家的乘龙快婿,后做人家的秘书,这真是白云苍狗世事诡谲啊。而他自己也莫名其妙地跑到云南的一个小边城去任教了,这个小边城这两年倒是有些声名鹊起,丽江,先前更多的听说过漓江,但此丽江非彼漓江。好象有个电视剧,《一米阳光》什么的就说的是这么个小城,反过来进一步使这个边城更有名气了,更使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了。
  他在这个小城唯一的一所大专学校里教书(当然是在中文系),因为大学期间发表了一些假模假式的文章,就被人家特聘来了,否则,就凭他那小儿科的学历,怎么能进人家学校,好歹人家也是一专科。现在谁随便到街道用砖头拍一个人,没准就是一个硕士或博士生,说不定还是一个刚从爪哇国留学镀金归来。所以当他接到校方聘任的协议书时,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诞和滑稽。糊里糊涂地踏上三尺讲台,初为人师,为人师表而毁人不倦。他发现包括他在内学校里所有的老师都不过是在贻误人家的子弟而已,而他们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是什么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以崇高伟大自居。这个学校和《麦田里的守望者》中霍尔顿所在潘西中学一样,除了篮球比赛再没有事可做似的,你几乎每天都看到他们在组织篮球比赛-----他们似乎并不是什么师范专科学校,而是一所篮球比赛学校。
  校长是个与其说是壮实不如说是肥实的半大老头,讲话时总觉得他喉咙里含着一口痰没舍得吐出来,也没舍得咽下去。校长因为他的胡须而对他青眼有加,他的胡须从大三那年就开始留起来了,每次只做稍微的修剪,而从来舍不得剃掉,在他以为自己的那些胡须长得有颇有派头的。而校长大人就是盯着他的胡须不放,几次把他叫到办公室劝他剃须修面以维持师容,可是他没有一次听从人家校长大人的规劝。终于有一次落下了把柄。有一次课堂内容已经讲完了,但还有十多分钟时间,又不允许提前下课,但那些学生全是猴子屁股,那坐得住,让他们自习一会,那更是为难他们了。因此他说给大家讲个他自己创作的笑话,但是千万别传出去,那些同学也立马来了兴趣,保证不传出去。他就讲开了:“话说前一段时间,海峡那边那个混蛋阿扁弄了个什么宪法,一下子咱们海峡两岸就紧张起来了,兰州军区甚至上升到一级战备状态。可是咱们学校的那六位头儿先慌了,害怕一动起火来先把自己炸成了炮灰,就想先躲起来。因为我年轻,被他们支派过去掩护他们。他们就躲进咱学校的防空洞里,不要奇怪,咱们师专不但有防空洞,而且是全世界最先进的,据说连目前最先进的钻地式核导弹也休想伤它毫毛。那天我掩护着他们躲进了防空洞里,心想这应该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了,没想到,大家刚放松警惕,便传来一声剧响。只见何第一副校长被炸出来了,血肉模糊,只喊了‘是谁’两个字便含冤而终了;紧接着张第二副校长也破空而落,脑袋已裂开了缝,喊了‘是谁他妈’四个字也含恨而去了;第三个就是咱们的王第一副书记,当场身亡,还没来得及说只言片语;第四个是咱们的孟第二副书记,多喘了几口气,说了六个字,‘到底是谁她妈’,然后就死过去了;书记倒安然无恙,走了出来,面色惨白,昏厥了过去;最后校长走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扇着鼻子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是我放了个屁!’”讲完后课堂上自是一阵轰笑,然后时间到了,下课。但是转身,校长就把他叫到办公室去了,先一通乱批,他到现在还弄不清楚怎么会传到校长耳朵里,心想学生总不会出卖自己的。一则他上课时还是非常认真,兢兢业业的,二则他和学生走得比较近,学生都很喜欢他。
  校长大人毕竟是大人,大肚能容,只让他在全校教职工大会上做了一个自我检讨,另外把自己的胡须剃掉就完事了。他也因此变成了全校的“名师”,一向倚老卖老的老教师见了他之后竟然还同他打起招呼来,之前从来不与他有什么客套的,甚至连正眼也不看他。他剃掉胡须后也变得谦仁恭让起来,校长还因此几次私下又表扬他:“年轻人,有错就改,善莫大也,好样的,孺子可教!”他竟然也有些感激校长不但放他一马,还让他改过自新。
  他不但教学上越来越精益求精,而且和原来经常在一块“坐禅论道”的那一对北京夫妇淡薄了起来。那北京夫妇工作了近乎二十年,突然两人一起把挺优厚的工作给辞了,在全国“浪荡”了起来,来到丽江也有三四年时间了。也不见有什么正经事要做,租了人家民居一间,吃喝拉撒,清闲度日,喜欢舞文弄墨,而他也喜欢舞弄一下文墨,所以他们也就凑在一块了。每每胡谈乱扯,天文地理,时政(东家的)家事,莫不激扬一番,言辞间甚是忿忿不平,尤其是动不动北方怎么怎么着(他是陕西人氏,地道的北方人),人家这里又怎么怎么样,总是瞧不起人家本地风土人情似的,那夫妇更是以“北京怎么着”为准。他突然发现自己和那夫妇还是贱格,俗话说,树挪活,人挪贱,既然跑到人家地方来了,还整天说三道四的,因此他觉得自己和那夫妇有些可恶,而且他还发现,那夫妇对什么总是不置可否,老爱说“既不是这样也不是那样”的话来,而且夫一唱妇一随,相当于什么都没说,净胡扯了,因此他觉得不但可恶,而且可笑,三个鸡毛烧一块去了。因此他最终决定从中退出。但是有一点却始终没有什么大的改变,就是他仍然好色而不乱,自然他从来也不会对什么女学生有什么轻举妄动,连邪念也不曾产生过,眼观鼻,鼻观心。这是他非常明确的一宗师德,虽然这个学校有师生恋的“传统”,有为数不少的老师在等自己的学生毕业后就娶了人家,但是他认为这可是应该绝对苛守的一个大的原则。
  他自己经常一个人去古城里转悠转悠,来丽江旅游的人很大一部分就是冲着那纳西古城而来的。他主要是去古城看看人,主要是看看女游客,手插口袋,欣赏美色。丽江的美色几乎全在外来旅游的人口中间。一如大学时在校园里一样,还在心里品评一番。丽江本地的女的,一般很难找到出色的,其实就是他所在的学校里学生(也是女生比例占了大部分),也没有长得好的,他大约记得全校只有那么一个还算出色,因此颇为扎眼,因为她几乎每过几天身旁走着一个不同的男的,打扮入时,神情踞傲,林中无凤凰,孔雀自称王。
  但是他和学生关系很好,一则他和学生年龄相仿,最多比他们大五六岁(他也刚从大学走出来啊,又走进了大专学校,不过角色发生了变化而已,由学生转变为老师),二则相比那些年纪稍微长一些的老师他和学生能谈得来,因此他(她)们形成了“忘年之交”。有学生过生日也喜欢叫他一块去,甚至聚餐喝酒也惦记着把他请去。尤其是有一对男女学生特喜欢和他相聚,他也时常叫人家这一对“小夫妇”为“狗男女”,叫男的“Dog boy”,叫那女的“Dog girl”,一个苗族的,一个白族的,他们俩也知道他跟他们开玩笑,不但不生气,还乐意他这样叫他们。他们说以前的老师他们都敬而远之,上完课也就没什么瓜葛了,有个什么事也不想去寻找他们,但是,“李师,你跟他们不一样,有时候我们说的话你也认真去听,并且还和我们心谈心,他们那些有时连课都不耐烦给我们上,更不会跟我们交流什么了,我们就喜欢你这样的老师,如果你早来几年,我们也不会觉得这大学上得没什么意思。”
  “都一样,都是装模作样的,我也是,不过不是他们那个样子而已。”他说。
  “我们倒觉得不是。” Dog gir甜甜地笑着说,虽然她姿色平庸,但笑起来还是有些耐看。
  “都一样,真的都一样。”他竟然有些不好意思。
  “李师,你觉得我们云南怎么样?” Dog boy问。
  “不错啊,呆着挺舒服。”
  “那和你们陕西相比怎么样?”
  “我们陕西啊,只是有夏天和冬天。”他说。
  “我们云南也有夏天和冬天啊!” Dog girl歪着头看着他说。
  “那当然有,即使在赤道上也有夏天和冬天,但我是说,云南的夏天和冬天不明显,夏天不那么热,而冬天不那么冷。”
  “哦,”Dog girl点了点头。
  “那李师,你觉得我们云南人怎么样?” Dog boy问。
  “这个嘛,说实话,咱国家哪儿的风土人情都差不多,都很朴实、好客,不是说苗族朴实好客,而汉族就不朴实好客,大家都差不多,只是偶尔有些风俗不一样而已。”他说。
  “那李师想不想在我们云南扎根?”
  “想啊,”他笑着说,“但怎么扎。”
  “呵呵,”Dog boy不好意思地笑了,“李师还取笑我们,当然是那样扎了。”
  “怎么扎,”他还笑着,“我还真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
  “就是在我们这儿找个女朋友。”
  “你看我这德性,还能在这里找到女朋友啊!”他还笑。
  “李师老在这儿笑话我们,你还能找不到女朋友,我敢肯定你在大学时就有好几个女朋友。” Dog girl说。
  “呵呵,这你都看出来了。”他笑着说,但心里却有几分虚荣。
  “当然了,一猜就知道。” Dog gir得意地点了点头。
  她们俩甚至经常买点菜就在他的厨房里做,他们三个一块吃,其乐融融的。许多老师却也警告过他,不要和学生走得太近,太远则不恭,太近则不敬,他并不理会,心里反驳,身正不怕影子斜,自己才不会等哪个女学生毕业后就娶了人家呢。好在这一点学校那些头儿倒不介意,还说教师应该和学生打成一片,这样才能增加师生之间的交流,增加师生之间的情谊,才能教学相长。倒是新的学年开始了,暑假期间他没有回自己的陕西家乡,也没去别的地方渡假,就在学校里读书写作。他还发现Dog boy和Dog girl也没回家,两个人可能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房子,说是在假期期间找点活干也算作勤工俭学。他碰到了她们好几次。可是一开学反而再也没碰见她们俩,他自己当然也不会特意去询问一下,只是有些奇怪,仍然认真上课,和其他那些学生继续交往。
  但是有一天,他上完课,在系办公室休息,看到桌子上有一张学校办公室下发的文件,原来是一纸通告。上面写着“我校艺体系某某同学因吸毒被派出所当场抓住,据本人交代,前后总共吸食白粉80克,现学校经过研究决定劝其退学,等其父母领回家严加管教”云云。他一看,大吃一惊,毒品向来在他以为据他很遥远,最多就是在影视剧里见识过,可是这次竟然就发生在这个学校的学生身上,就在自己身边,无疑很震惊。而且这“某某”正是Dog boy,他和他的Dog girl都是艺体系的学生,他带她们公共基础课-----大学语文来着。怪不得他见不到他们俩了,原来发生这么重大的变故了,他心里除了震惊,不禁替Dog boy感到可惜,尽管他忌烟不忌酒(他从没抽过一根烟,但喝酒却喝得有些带劲,甚至到了云南后,变得有贪杯,但倒也从没酒后失德,一般把握得很好,醉倒也醉过好几次,但越醉越乖,从不乱闹腾,更不象有些人酒后乱性),尽管他从来不参与赌博(而这个学校竟然从老师到学生都嗜赌成风,还美名其曰打打小麻将,小赌怡情,但是也不小啊,十块二十的,命背的时候,一圈下去也上千了),更没近过毒品,但他向来对周围人说:“吃啦喝啦嫖啦,可能还没什么,但千万不敢沾上赌和毒,否则再坚强的男人也被毁了!”因此他在心里连连叫到,看来这个Dog boy要彻底被毁了,回家后能不能戒掉毒品还难说,关键是这一回去,就别想再回到学校里来了,“他这一辈子算是搭进去了,到此为止。”他心里想。这事情他还想了好几天,后来也就不再去关心了,偶尔想起的是不知道那Dog girl有没有什么牵连,但根据学校通文,似乎没什么牵连,心想,还好,还好,总算没有一块栽进去。也就彻底不再关心这事了,但是过了半个月,Dog girl却来找他来了。
  “老师,”她怯怯地叫他,他觉得有些逆耳,一回想,才明白原来她老叫他“李师”来着,所以突然叫他“老师”是有点听不大顺耳。
  “啊,进来,坐。”
  她走进去却并不向先前那样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毕竟她的男朋友刚出了事,所以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尽量让她自便。但是半天她也不说话,而他也没办法找出合适的话来说,因此巨大的沉默笼罩在他们头上,让人有些透不过气。他一会儿烧水一会儿给她泡茶,她既不端起来喝,也不说自己不喝,而是向门外看了看。她走到门后把门关上,他看着她,有些恐慌。
  “老师,我……”
  “……”
  “老师,”她咬了咬嘴唇,嗫嚅着,“我出事了……,我想我只能找你来帮忙……”她说着几乎要哭出来了,而他有些惊慌失措。
  “什么事,我尽量帮你,只要能帮得上。”他终于镇定下来。
  “如果其他……老师和学生……知道,我……肯定在这个……学校呆不下去了,”她哽咽着说,一不小心,被呛了,咳嗽了起来,“如果我爸妈……知道了,他们肯定会……打、打死我的。”
  “……”
  “老师,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他不禁苦笑了一下,“我不至于是那样的人吧。”
  “那老师、你也、不要嘲笑我。”
  “怎么会!”
  “那老师、你一定要、帮、帮助、我。”
  “好,好!”
  “老师、我现在、现在只相信、你、你一个人!”
  “恩,恩!”
  “那老师、你一定要、帮、帮助、我。”
  “好,好!只要我能帮上忙!”
  “老师、我、我怀、怀孕了。”他虽然已经估摸着很可能是这么一回事,但听她终于说出来,还是不禁有些震惊,并有些慌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倒不象先前那么哽咽了,“老师,我本来想自己去……但是我很害怕,又不敢告诉别人,更不敢给、给我爸、妈说,他们知道、知道的话,肯定会把我打死的,”突然她警觉地翻了一下眼睛,“老师,你不会瞧不起我吧。”
  他赶紧说:“没有,没有。”
  他问她这几天还有课没,她说一直到星期五早上还有课。他叫她正常上课,到星期五干脆请个假,让她早上搭车到大理去。他呢,则到下午赶车到大理去,这样才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叫她不要担心,那样的手术很简单,随便一个正经的医院都可以作,更何况以她说的情况,好象还不到四十天,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最好不要在丽江本地来作,去大理至少不会碰到什么熟人。至于手术费的问题,叫她更不要担心,最多一次大餐的饭钱而已,大不了近一两个月不要去吃什么大餐喝什么酒就可以了,也不要她还,只要事情过去就好。他还问她要了一张照片,联系了一个做假证的,给她伪造了一张新的身份证,年龄啊民族啊都做了改动。
  星期五一大早她就搭车到大理去了,他给了她足够的钱让她可以在大理先安排下住宿。到了下午,他也搭车到了大理,联系上后他们直接到某一个县医院去,竟然还赶得上当天的手术。只是登记的时候,那医务人员(是个女的),老瞪着他,恨不得把他咒骂一顿才成。后来到了那医生面前,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医生,看起来有些邋遢。她有些不情愿,“怎么是个男医生。”她悄悄地对他说,他没说什么,装作没听见。
  但那男医生却喋喋不休,“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注意,既然不想要孩子,那只需要稍微麻烦一下就可以了,弄成这样是何苦呢,不知道这对女方伤害有多大,等以后想要孩子的时候说不定反而会有些什么影响,你这男的啊,只图自己一时快活,也不往长远想……”医生终于教训完了,把门一关,把他隔在走廊里,他在条椅上坐了下来。
  手术费不止一顿大餐,而有七八顿大餐,当然他心里也大致有个数,肯定带够了。等他们从医院出来后,她还不大能走路,他搀扶着她。她心里还在想那个男医生面对她的时候,不禁吐了出来,“手术费是多少?”
  “没多少。”他说。
  “那是多少?”
  “就一顿大餐的钱。”
  她没再追问。他请她好好吃了一顿,说是好好调养调养身子。星期六星期天还在大理逗留了两天,他请她好吃好喝。星期天临近傍晚的时候,他送她搭回丽江的末班车。她已经好多了,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事,“李师,那我今晚回去,你什么时候回去。”她又叫他“李师”了,他又一次觉得不顺耳,但没说什么。他看了看周围的人,没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我后天再回去,反正星期一星期二都没我的课。”
  “那在这儿一天就花一天的钱,还是一块回去吧,应该没什么事吧。”
  “你还是先回去吧,我想再呆两天。”
  “哦,”她低下头走路。
  “唉,就是于卫没办法了。” Dog boy的名字就叫于卫。
  “他不知道我这样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他吸毒,我也是听人家说起才知道他吸毒,”她闷闷地说,“有好几次他莫名其妙地就跑出去了,然后过了很久才回来,有时候都半夜三更了。”
  “你觉得你们……”他没有往下说。
  “我们现在已经玩完了,他回家了,我不可能到他家乡去,而且他背着我吸毒,你说过……”她也没把话说完。
  “你没…没…什么感觉吗?”他说。
  她苦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老师,你觉得我们有错吗?”
  “年轻人都会犯错误的,”他说,不禁想起了自己创作的那个笑话,不禁笑了一下,“但是千万别沾上赌和毒-----”她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说他,我是说我自己,说我自己。”她突然有些激动,说话有些颤音,他觉得她快要哭了,但不知道她这会突然有什么好哭的。他想了想,“我们都会犯错误的,更何况你这根本不是什么错误,你应该想开点,实际上没人会在乎到你的。”
  “谢谢老师。”
  “你一会老师一会李师,我感觉有些别扭。”
  “那我该叫你什么?”
  “呵呵,”他勉强笑了笑,“随便。”
  她突然尖起声来,“随大便还是随小便。”路人被她这一声吓了一跳,都向他们看过来,他也被吓了一跳,路人没发现有什么新鲜便又各自匆匆赶路了。他也想冲她大喝一声,但想了想还是忍了,怎么和她一般见识呢,再怎么说,自己夜是老师,而她不过是个学生。又默不作声地走了半会儿路,她突然又笑了,“李师,我以后还能找你不?”
  “当然,有什么不。”他说。
  “我是说经常。”
  “那也没什么啊,但是最好能带着你的新男朋友。”
  她脸上刷地一下很白,很薄,他有些害怕她会昏厥过去。但是她快步走在了前面,他只好快步跟了上去。两个人疾步走了一阵,都有些气喘吁吁的,她先放慢了脚步,他也放慢了脚步。他想笑但不敢笑,她突然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什么?”她停住了脚步,再次尖起了声,“我会还你钱的!”路人再次向他们看过来,他有些发愣。
  半晌他回过神来,“你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我会还你钱的。”她冷静地说。
  “我没说要你还啊。”
  “不要你说。”
  “……”
  “不就一顿饭钱嘛!”
  她再次疾步走了起来,他又一次不得不跟上。他发现她眼睛已经湿润了,并且吸溜着鼻子,“你看不起我。”
  “……”
  “你看不起我!”她这次是尖声吼起来,路人终于驻足等待着好戏上演。但是他们又一次失望了,好戏并没继续向下演,女主角一扭头跑了,跑进了车站。他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到车站门口了,他看着她上了车,并没有走过去。趁她没注意的时候,他找到那辆车的司机,请司机帮忙注意看管着她一点,车开走了他才走回住处。后来两天他在大理好好转悠了一下,苍山洱海,尤其是在洱海公园,他看到有不少人在里面游泳,尽管已经仲秋,但他们却在水里游玩的很自在而快活,特被感染了,也下去游泳。初中时他可是个水皮,夏天天天泡在水里舍不得出来。他游了足足两天,把近几年来没实现的游泳全补了回来,到了星期二他才搭末班车回到丽江,星期三一大早还有课要上,一切照常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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