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15日星期四

《人偶》

一  夜晚,我被一阵哭声吵醒。  开始我尚以为那只是车马劳顿之后的幻觉,但是当我侧耳倾听,那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同窗外的风雨声一同刺入我的耳膜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一下子袭上了我的心头。  我半坐起身,感觉头脑发胀,全身也在发着抖。当夜小沙弥送来的茶水依旧放在桌子上。茶已凉了。我看了看表,是凌晨两点多。夜里的黑暗如同一种粘稠胶着的有形液体紧紧包裹着我的全身。那哭声发自于某个孩子,或许……是很多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要我无动于衷安然入眠就困难得很了。可是在这样风雨交加的暗夜里,是什么人在哭呢?  我披衣出门,斜风细雨打在我的身上,很快浸透了外衣。顺着青石小路,穿过稠密齐膝的杂草,我循着哭泣声走去。  整个寺院里空寂无比,只有雨点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和不知何处的时断时续的哭泣声传入我的耳朵。我很快绕过假山,陡然间脚下一空,左脚插入一个小坑里,污水一下子涌入皮鞋,一股沁骨的凉意立刻乘虚而入,顺着脚底板直窜上头顶。我不由地打了个冷战,旋即似梦醒般想到:我怎么会来这种地方呢?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在暗夜里,一切的未知就显得尤为可怖,而那哭声也越发显得恐怖诡异令人浮想连连。我想就此回去,但是脚步依旧循着声音前进着。雨在这时嘎然而止,起雾了,旋即伸手不见五指。我有点心慌,似乎害怕自己找不到来路。我试着回头,但那该死的哭声似附有某种魔力一般蛊惑着我,令我欲罢不能。  雾越下越大,只有那哭声指点引着我行走的方向。我不敢快步,深一脚浅一脚,如履薄冰。风像政治犯一样在夜里逡巡,划过我的耳边,旋即消失不见。我感到自己此时就像一个迷失于山路中的孩子。  终于,一堵高墙挡住了我的去路,灰黑色的如同城墙般坚固的青石墙,将哭声牢牢锁在铁门之内的某个未知之地。我长舒了口气,似乎因为那堵墙阻住了我的前行而感到庆幸,然而内心深处,却涌动一种患得患失之感。我走近那扇铁门,发现却是锁住的。我有点沮丧,没有想到淋了半夜的雨到最后却是这样的结果,问题在于,我还没有找到结果。  哭声断断续续,似某种从远古传来的神秘乐曲勾摄着我的灵魂。这时,我突然急切地想知道那大门之后是什么,我甚至想翻墙而入,一探究竟。但为时已晚,一个声音突如其来的从背后响起: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声音将我吓得不轻,猛地转身,却看见法空那张铁青的脸。他脸色很苍白,目光阴郁,仿佛在怪罪我贸然来到这个神秘之所。我有点尴尬,并急需一种话题来打破这种气氛,就在我苦于寻找搪塞之词时,法空阴沉的声音又道:  “快跟我回去。”他向我身后看了一眼,我捕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似乎并不在意我有没有跟过来。我回头看看那扇铁门,只见在铁门的上方,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大字“沁园”。刚刚那恐惧是否来源于这扇门呢?我来不及多想,快步跟上。  不知不觉间,雾气散了。  法空的脚步很急促,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跟着他,有点力不从心的感觉。我想找个话题,因为我现在终于意识到自己似乎触犯了什么禁例——可以想象,像这样一座寺院,应该有许多外人不以为知的禁忌的,这是以往从电视里学来的常识。  法空依旧快步而行,那情景似乎有某种东西在背后张牙舞爪地紧紧跟着我们。想到这儿,我莫名感到一股凉意。我试探着说:“我无意来这儿,我听到了哭声……”话一出口,我就已然后悔,我意识到自己把这里面的关节搞得过于复杂了。法空陡地一震,猛然回头用一种莫名奇妙的目光盯着我。对于他的突然止步,我全然没有防备,险些一下子撞到他的怀里。我好容易收了步,望着他冷冽的目光,下意识又退了几步。我心里开始忐忑,一时忘用其他话语予以澄清。  我感觉到现在的法空全身散发着某种气息,令我不寒而栗。他注视着我良久,方才长声说:“以后不要来这儿,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  就在这时,一个悠长无力的声音,伴随着一阵阵锣鼓声远远传来:“桂枝——桂枝——”我的全身汗毛猛地乍了起来,显而易见,在这种气氛之下听到那种在平时都可以令人毛骨耸然的声音,那种感受简直能使人的心脏跳出胸膛。我愕然问道:“那……那是什么……”  法空的脸色更加苍白,他沉吟半晌,方才回答:“那是村人,他们在叫魂。”  “叫魂?”  法空望着我点了点 说道:“你先回去,不要再出门。”说罢向来路匆匆走去。不久,仿佛还不放心似的回头说道:“记得千万不要再到这里来。”我点了点头,转头快步走去。我的心里收缩成了一团,像一个受惊的刺猬在我内脏间碰撞着。  我几乎是跑着回到房间的,经过那口古井时,我看到一个小沙弥正在打水。我看了看表,已是清晨三点了。  行经胡娜和徐曼的房间时,我看到那里还亮着灯。显然她们还没有睡,她们在干什么呢?  回房后,我躺在床上,回忆着为什么会把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一切得从重遇胡娜说起。胡娜与我在大学中是一对恋人,但毕业之后就没了联系。去年在一次同学聚会上相见,我才知道她也在本市上班,便又同她有了来往。  这次十月长假,胡娜约我来这个叫蒙蛊村的地方游玩散心,徐曼是她的好友,也一同随行。我在乘车来此时,才见到徐曼,她给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机智、美丽又有些优越感。还有的就是那种仿佛是天生的批叛他人的态度和拒人与千里之外的冰冷。  蒙蛊村与外界山水相隔,车不能进。我们将车子存放于附近的镇上,步行十几公里方才到达。我们走过有点狭隘的乡间小路,路上遇见的几个村人用怪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们,仿佛将我们三人当做了动物园里的六脚猕猴。  我们的落脚处,是一座相对于简陋村舍而言,十分宏伟的寺庙。胡娜的叔父在寺庙里做了多年住持。他本名胡谨,法号法空。法空又高又瘦,剃着光头、穿着袈裟。也许是武侠小说对我的影响根深蒂固,见到法空,我有一种见到了隐退于江湖的不世高手的感觉。  自始至终,我没有想过会在这里遇上什么奇特的事件。可那些事却偏偏跟我相遇,令我避之不及。  二  次日醒来,我头痛欲裂。我想也许是感了风寒。我起床去讨了碗姜汤,就着感冒药喝下后,然后又一头钻进了被窝里。  不一会儿法空便走了进来,不知他去了何处,他显然一夜未眠,但却不见萎靡之状。他回身关上房门,我意识到,他肯定有极为要紧的话跟我说。法空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客气的坐下来直截了当地道:“你去沁园干什么?”  我不答反问道:“那个园子,里边有什么?为什么要锁起来?”  听了我的话,法空脸色一变,全身战栗起来。好一会儿,方才恢复了平静,说道:“不管那里边有什么,请忘了它。”他站起身来,表情淡漠地:“还有,你明天可以离开了。”  听了这话,我一下子从床头跳起来:“什么?你这是想把我赶出去?你知道,我无心冒犯,我只是想看看那里面有什么。”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吗?”他说着,往门外走去,“有些事情,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所以我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我还想说什么,见他已经出门而去了。我无力地躺在床上,莫名地感到心里万分不安,如芒刺在背,我隐隐觉察到那园中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是不可告人的秘密。看起来,那个沁园对于法空来说,是极为敏感的话题,但是,那个地方为什么会有小孩子的哭泣声呢?  这时,一个小沙弥送热水过来,我这才想起,从一大早就没有见到徐曼和胡娜,随口问了声。小沙弥看了我一眼,说道:“她两个人一大早就出门去,好像是去了桂枝那里。”  我愕然,桂枝是谁?莫非就是在昨夜被叫魂的那个桂枝?我摸索出根香烟点燃,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不晓得自己干嘛会这么紧张。我有点好奇地问:“去那里干嘛?”  “那个桂枝前天突然受了惊吓,把魂都丢了。唉,说也难怪,那地方本来就邪得很,连大门也久已不开了,那个女的却在夜里翻墙过去,不知她怎么想的。这回把魂丢了还算幸运的,以前几个进去后就没见她们回来。”  听了他的话,我想了想,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沁园。小沙弥继续说道:“到底她在那里看到了什么,嘿嘿,说实话,如果不是师父看得紧,我也会去看个究竟。但是现在接连出了这种事,看来那地方还是敬而远之的好些。施主,你在庙里,可千万不要乱走,撞到什么邪物,那可就糟了。”  我听他说完,那小沙弥看来只有二十来岁,一脸天真相,说起话来一板正经的。我哑然失笑,不过我没有讲什么鬼在人心之类的大道理,只是问:“你说的地方,可是叫沁园?”  小沙弥“啊”一声,说道:“你怎么知道?对了,定是师父告诉你的。没错,就是那个地方。施主你可千万别去那啊。”  我沉着脸说:“说说桂枝吧,她到沁园之后看到了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不过听人家传言是看到一件红色的旗袍挂在那棵歪脖子树上。”  我愕然,那又有什么稀奇呢?难道那个叫桂枝的被一件旗袍吓成那样?小沙弥瞟了我一眼说:“在从前的时候,那里和其他地方一样。我这也是听老人们讲,不过后来,那里死过人。是个女的,跟寺里的住持私通,生了个小孩来找住持还俗时,住持却矢口否认。当夜,那女的就那园子里扼死了自己的孩子,然后自己上吊死了。当时她就是穿着一件红色的旗袍。真是可怜。”  不知怎么,我听到这儿,头皮发乍,一股森森寒意如千万只蚂蚁在我的背上噬咬,我甚至不敢看小沙弥的眼睛。  小沙弥似乎没有发现我的异状,自顾自说:“因此,每在深夜,那里总会听到小孩的哭声。因为他是枉死的。全村人几乎每个人都听到过,不过都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而且只要不靠近那园子,就不会有什么事发生。不过,每年还是有一个人死在那个园子里。唉,那园子里可真是奇怪啊。  小沙弥说到这儿,打了个冷战,十分警觉地看了看左右,似乎感觉到什么似的站起身来,然后道:“反正,不要去那里就对了。唉,今晚在寺里要举行祭月大礼,你要是好了点,就在屋里呆着,千万不要出去。”  我沉吟着:“祭月?”正待询问,却见那小沙弥已经退出房门,并为我关上了门。  小沙弥走后,我更是坐卧不安,耳过不断回响小沙弥的话:“那地方真是奇怪啊……”  那地方果然这么邪门么?  我顾不得感冒难受,披衣下床。外面阳光普照一片晴好。我犹豫着是否到沁园里再去一趟。无形之中,沁园的神秘已如一把铁制的箍紧紧抓住了我。虽然它的大门紧锁,但是我的好奇心已经跃墙而入了。  这时,徐曼的声音传来:“你怎么还在这儿,快来吧,胡娜出事了。”  听了她的话我不由一惊。只见她面色苍白,目光急切,全身也颤动不已。我走上前问:“你们不是出门,去桂枝家了吗?”  徐曼有点气喘:“就是在桂枝家里才出的事。”她拉过我的手,转头往回走。我感觉到她的手冰冷冰冷的。但是,她为什么这么急找我呢?  她边走边向我说道:“本来我们到桂枝家时,桂枝的情绪已好了许多,可是当我们到她家里见到她时,她却突然间发起狂来。从床上跳起抓住胡娜大叫大喊,说胡娜了女鬼。”  “什么?她说谁是女鬼?”我一时反应不过来。  徐曼脚步不缓:“因为胡娜当时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衣,桂枝一见红色的衣服,就发起狂来。胡娜也被吓坏了,我把她留在房间里,赶着来找你。没想到你竟会在这里。”  我的脸微微一红,感到一阵愧疚。等到了胡娜房门口,只见房门大开。徐曼叫了声不好,放脱了我的手快步走了进去。我随后跟进,却见床上没了胡娜的影子。我隐隐感到事情不妙。  “胡娜……她在哪儿呢?”  徐曼喘着气,似乎是用一种无助的目光看着我:“本来就在房间里的,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呢。”  这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竟然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是我依旧说了声:“或许那个地方可以找到她。”我快步出门,向着沁园的方向狂奔而去,胡娜紧跟着我,我听见自己心脏狂跳不已。但愿我所料不差。可我为何突然想到那个地方呢?可能是内心里对那种神秘的抵触?  我们踏过齐膝的长草,然后顺着小石路来到沁园门口。我望着那扇大门长长舒了口气。白天的沁园显然也沐浴于阳光之下,但显然这里的气氛并未因此而轻松,反而透露着更加令人惊悚的诡异。  大门依旧锁着,可能胡娜没有来过这里。我望着大门上方的“沁园”二字,隐隐觉得那暗红色的字如两只眼睛,正躲在某个地方窥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而高高的墙却将所有的未知阻挡于大门之内。  徐曼望向我,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无言于对,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我看见徐曼目光紧紧盯着那扇大门,我不由打了个冷战,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我突然感觉悟到她的目光太过怪异。忙着:“胡娜不在这里,我们快走。”  听了我的话,她全身震了一下,却并未回头道:“不要出声……你听……”我不晓得她在让我听什么,但她却真的在侧耳倾听着什么声音。然右充满我的耳膜的,是瑟瑟的秋风和我自己的心跳声。我的身体不由一阵发冷,可我实在听不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徐曼听得很认真,而且她开始一步步走近那扇诡异的大门。我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臂,她没有反抗,只是说:“等一下。”她言语之中陡然透着无穷的冰冷。我从手上感受到她的体温,那令我踏实了不少。她来到门口,趴在那里从门缝向里边张望。我吃惊不小,一把收紧的手臂:“不要看,我们快点回去!”  “怎么了?你害怕了吗?”她还是没有回头,而且她的一只眼睛已经放在了门缝上。我不知如何是好,并开始猜测她会从那里看到什么,脑海里浮现出所有可想象的恐怖场景,最后,一件红色的旗袍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一惊,用力一拉徐曼,却出奇地没有拉动她。  “快走徐曼,这里有点不对头。”  我莫名地感到了危险的临近,但为时已晚。只听她还是没有回头:“再等一下……”  我一愕,旋即恍然那声音是如此妖异陌生,带着无尽的冰冷。那决不是徐曼的声音。我用尽全身力气拉扯她,但她的身体如铸在地上的塑雕一样难以撼动。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只听见那个声音又说:“等一下,等一下一会儿就好了……”  那声音……我听清了……我蓦然发现,那声音是从门后的园子里发出的。我的全身如附入冰窖一般,一时脑海里一片空白。徐曼全身出颤抖着,却如同顽石一般不肯移动分毫。我从来没有预料到这种意外会发生在我们的身上。但令我费解的是,那里边到底有什么呢?  就在我彷徨无计之时,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搭在了我的肩头,旋即一个声音如同当头喝棒冲入我的耳朵:“放手!”  我一凛,旋即全身像散了架一样无力地跌坐在地上,看到徐曼也坐躺在地,如虚脱了一般大口大口喘着气,仿佛刚才发生了极为可怖的事,从而消耗了她的体能。但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呢?  “跟我回去!”法空的声音平淡但是透露着一股令人无法拒绝的威严。我抬起头看了看天,一块乌云正拢在我们的头顶。  三  当我和徐曼跟随法空同到住处的时候,胡娜正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看得出来他脸色青白,似乎是着凉了。我回身将开着的窗户关好,一转头,正碰触到法空那张冰冷铁青的脸。事情不妙,虽然法空还没来得及说出只言片语,我已为一场声色俱厉的唇枪舌战做好了准备。  出人意料的是,法空并未发怒。他长叹了口气,然后像爬虫一样望了我一眼,说道:“今日的事,尽早忘记。记得以后不要到沁园去。那里潜藏的危险是你们世俗之人无法想象的。”  既然他如此和颜悦色,那么之前我所准备的反驳之词也就没有了用武之地。但我依旧问道:“你知道,我们无心冒犯。我们只是想知道,沁园之中到底有什么。如果你认为这是好奇心作祟那也可以,但如今胡娜身陷其中,你总不能叫我们袖手旁观吧。”  法空看了看床上的胡娜,回头说:“她是我的侄女儿,虽然我遁入佛门,但依旧六根未净。她出了事,我自然晓得轻重。”  他缓缓地说着,话仿佛是从他嘴里一个一个蹦了出来,令我微感焦急。  “但你讲,沁园里有潜藏的危险,那是什么?神怪吗?”  法空轻叹一声,我从他眼睛里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莫非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四大皆空?  “鬼怪之属,千百年来已有之,但这种虚无之物,不信也罢。虽则如此,如执念在心,难免惹邪祟上身啊。”法空说着,已转身出门,门外回荡着他的声音,在我耳朵久久荡漾,挥之不去。  半晌回过神来,方才发现法空已经走了。转头看了看徐曼,只见她正紧盯着胡娜发抖。我拍了拍她的肩,她方才陡然惊觉,回道:“什么?”  我一时无语,手足无措。徐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向我笑了笑道:“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照顾她就好了。”  我看得出她笑得有些僵硬,好像一个忘了台词的演员依旧在表演下去那般尴尬。我点了点头,转身回房。正值玉兔东升,我突如其来地发觉时光荏苒,我下意识在虚空里握了一把,它却从我的指尖匆匆溜走了。  当晚,我像一只蜥蜴辗转反侧。门外锣鼓喧天,搞得我心神不宁。我起身打开窗,让月华洒入窗来。月光很冷,我看到不远的栏杆上坐着一个人——徐曼。月光下,她散着齐肩的秀发背对着我,仿若月中仙子。我心神荡漾,几乎出神。这时,也许她感觉到我的目光,回头望向我。我起身出门,同她并肩而坐。   “睡不着?”过了好久,我才憋出这么一句不得要领的话来。  她望着月光,那脸是初生的婴儿一般纯净,随口吟道:冬意阑珊,天籁无边,沿着江南此岸,清风来自海上。那是爱的大海,蔚蓝、深邃、包容。雪光燃过,春天即将温婉地开放,让我们随着诗歌而行,倾听花光的滋长。从此,忧伤就会与我们擦肩远离,欢笑就会酩酊大醉。  她在说谁?某个离她而去的故人么?我感到气氛尴尬。  她转头道:“其实你应该对胡娜好一些,她对你有意。这我看得出来,你呢?都快三十的人了,总不能一直这样过下去。”  没想到她会主动同我谈这种问题,我有点措手不及。  “天知道,本来想留在这里的,可法空却赶我走。”我的话令徐曼皱起了眉头,旋即低头笑出了声。  “你也许不知道,我这个人从来散漫,没有上进心和时代感,内心百无聊赖对世界冷嘲热讽,还有,我不得不承认,我对女人无知。”  她看着我,目光锐利起来:“无知?是对对方的不坦率吧。在你看来,世上的女人都有共同之处,不过你最好不要千挑万选,反过来,她们怎么看待你,你也不会清楚。所以,你要珍惜面前的感情,当然,双方都该如此。可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做的不够好呢?”  我无语。她自嘲地笑了笑:“当然,这里边不干我的事。但我是替胡娜担心,你知不知道刚刚我从沁园的门缝里看到了什么?”  “什么?”  徐曼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看到了胡娜。”  我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我甚至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她一脸严肃,长叹口气接着说:“法空说的对,我们执念太深。我们不该自作主张地到桂枝家里去,更不该去沁园……”说到沁园,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本来嘛,在这里的人看来,我们根本就是外人。事实上,也的确是那样。所以此间发生的任何事都与我们无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有时候,这句话也是一句生活准则。”她把头望向前方,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片漆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可她在看什么呢?  锣鼓声依旧继续着,搞得我头脑里嗡嗡作响。我想,那就是小沙弥曾说的月祭吧。但是他们真的是在祭月吗?我极目向声音的来处张望,徐曼笑道:“刚刚说什么呢?说你执念太深,你却还是要心存好奇?”  我愕然起来,却见她也正望着锣鼓声的来处:“看来我们真的来错了地方。”说罢,她起身回房了。望着她的背影,我看见她微微颤抖的肩头。  她可真的是个坚强的女人啊,但是在沁园里,她怎么会看到胡娜呢?我甩了甩发昏的脑袋,下意识向房间走去,一阵风吹来,我打了个寒颤。唉,一场秋雨一层凉啊!  四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沁园里怎么会有胡娜呢?她在里边干什么呢?我又坐起身来,终于下定决心一探究竟。不过要去沁园,我所走过的惟一一条路径是同过天井。此刻天井中正在月祭,法空也一定在场的。  想到这儿,我打起退堂鼓。不过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此处,或者,今生不会再涉足,这样的话,如果揭不开沁园的秘密,将会成为我终生的遗憾。  外边月华如洗。今天是难得的月圆夜,似乎月亮当真是刻意在今夜出来接受她臣民的顶礼膜拜。  我穿好衣服,轻声出门。门外的空气又干又凉我穿过石门走在甬道上,心中开始躁动不安。转过假山,锣鼓声霍然大了起来。天井里,火光冲天,一大群村人围着火炉跳舞。那舞姿式简单并且难看之极。若不是周围气氛诡异,当真会令人觉得相当滑稽。  法空站在火堆旁,闭着眼睛,装模作样地洒着如银粉一样的东西。那东西扑入火中,立时火光大炽,发着强烈的蓝光。我一惊,闪身在假山之后,也许是寒冷的关系,我的全身忍不住瑟瑟发抖。  这时,锣鼓声和舞蹈几乎同时停下来,人群分作两边,让出一条道路出来。意识里,这似乎是某个大人物出场的标志。果然,从那人道中缓步走进三个人。前边一个老太婆,身着红色绸缎裁制的旗袍,后边两个头戴面具,看不清面目。老人目光呆滞,表情僵硬,我忽的感到恐惧万分。  突然,如唿哨声那样尖利刺耳的声音传入我的耳膜,令我全身一震。人群大乱,那些在平时言语谨慎的村人立时发起狂来,直着目光,发着令人战栗的吼叫冲向老人。锣鼓声又起,夹杂着嗷叫声、呻吟声、撕扯衣服和噬咬声,离我几乎忘记了身入何地。  红色的旗袍被他们撕得支离破碎,老人不住狂呼叫喊着挣扎,却使那些红了眼的村人更加亢奋。他们叫老人扑到火堆旁,如野兽一样的用嘴撕咬着老人的皮肉,血肉横飞,老人无力地抽搐却又沉没于极度亢奋的叫喊声中。  血腥气随风飘来,我感到一阵阵作呕,心脏收缩成一团如青铜一样沉甸甸地累赘在胸膛里,全身的骨骼开始发抖,并且听到一种类似吹足色银元一般的“呜呜”声。然而我所意识到的仅仅只有这些,似乎我的灵魂在那一刹那间被这眼前的可怖情景抽空了。紧紧捂住口鼻,努力不发出声来。这些村人竟然将老人活生生地吃了。我几乎不相信那是事实。锣鼓声止了,叫喊声也听不到了,天地间只有村人略带快感的噬咬声充斥着我的耳膜。恐惧如潮水一般袭来,令我猝不及防。我必须马上逃离这个地方,我这样想着,一步步向后退去。蓦觉得背后碰到什么东西,回头一看,令我大惊失色。在我的背后站立的,赫然是法空!  “你……都看到了?”法空一脸淡漠,目光中依旧是不见喜愁。我鼓起勇气不令自己太过于紧张,但是同一个魔鬼对话则需要极大的心理承受能力才可以,我开始心律不齐,并一阵阵的恶心。  “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这么做!”我努力不使自己的身体抖动得太过于厉害,但依旧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法空一瞬不瞬地看向我,那目光似乎要直入我的身心,那令我不寒而栗。我在担心他会不会就此也吃了我……  “想知道答案?跟我来。”  我又是一愕,随即见法空转身向远处走去。不知为何,他的脚步有点蹒跚,似乎是在做着什么重大的抉择。月光更加明亮了,照在周围的树草上,摇曳在细碎如珠玑般的露水上。我看不到,它洒在我自己的脸上会是什么情景呢?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法空的身后。夜风大起来,吹得他身上的袈裟飘荡开去,猎猎作响。我为何要跟他走呢?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变态的恶魔,是个极为危险的人物,莫非只为了某种几乎跟我扯不上半点关系的狗屁答案?  这时我陡然惊觉,他所引领的,赫然是沁园的方向。我一惊,愕然止步。似乎感觉到我的止足不前,他驻立半晌,转头问我:  “怎么?怕了?”  莫名的,我对这个家伙产生了一种极度的厌恶之感,他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傲慢。他笑了笑道:“让我猜猜。你的恐惧来源于何处呢?当你看到月祭的那血腥的一幕,尚可能摆脱胆怯跟我走这么远,然而却被面前那一种虚无飘渺的未知的东西吓破了胆,这是为什么呢?”  我愕然。的确,我对沁园有着无法拒绝的好奇心,同时也有一种极度的恐惧并存着。而那个恐惧的根源是什么呢?自始至终,我都不曾看到那大门之后有什么,我看到的只有光秃秃的围墙。莫非,那恐惧就是源于这种未知么?  法空一步步走向我,几乎碰到了我的脸:“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嗯?”  我看着那毫发毕现的脸,恐惧和厌恶一起涌上心头,并驱使我奋起一拳击向法空。“你这个恶魔!”  很难想象我会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动手,然而我的拳头却不可思议地被他抓紧在半途中。“咚”一声,他一脚踢在我的肋下,将我的身体踢飞出去。他却抓住我的手不放,我感到自己如一只风筝一般被他从半空中拉扯下来,又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的胸膛里顿时乍开了锅,引发的剧痛令我全身抽搐不已。  法空看了我一眼,说道:“年轻人,不要动不动就动手。尤其是你不了解你的对手之前。”  这家伙,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胸口的疼痛令我说一句话也难。  “你不是想知道答案吗?这么快就耐不住性子了,可见你是个心浮气躁的人。但是人到危机关头,如果沉不住气,反而会使情景更加糟。甚至有时候,你还要帮助敌人做些你不想做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所指何物。半晌,我才顺过气来,但是头脑依旧晕沉沉的,鼻腔里也流出血来。妈的,这家伙可能把我的内脏摔坏了。  “那老人怎么了?你们……你们竟然吃了他。”说到这儿,我又有点恶心,“那些发狂的村人,他们为什么会这样。不要说不知道,因为那不够令人信服。”  法空望着月亮长吧一声,又寻了一个石头坐下,然后方才说道:“原因,就是在沁园里!”  多年以前,沁园里死了一个身着红旗袍的女人,据说是同这里当时的住持私通,并生下一子。之前,住持告诉她,如果她能为住持生下一个儿子,那么他就还俗与之共成眷侣。而后来那女人果然生了个儿子,当她带着孩子来到这里找到住持时,已经是一年之后。  法空长长叹了口气说:“当时的情景,如今回想起来真是半真半假。但我依旧记得那时正是中秋之夜,但是天气阴沉沉的,别说是月亮,就是星星也看不到一个。我当时在寺里,还是一个打杂的小沙弥。唉,一晃时光荏苒,往事不堪回首啊。”  说到这里,法空又长叹一声,“当时那个女的猛地从住持房里跑出来,抱着孩子冲入沁园。大家大惊失色,不晓得住持房间里怎么会突然跑出一个女香客呢?随后住持奔出来,冲那女人大叫:‘还我孩子来!’但那女人已消失在暗夜里。”  法空用手揉着太阳穴,叹道:“真是冤孽!当大家在住持的吩咐下找到女人时,她已经吊死在树上,旁边却是那个不住啼哭的孩子。大家将孩子抱出来到住持房中,见住持正闭目思索着什么。大伙都隐隐明白事情的真相,就将孩子放在一边,悄悄退了出来。那孩子哭了整整一夜。”  法空又长舒口气。“次日一早,一个小沙弥去他房间敬茶,却发现满房的鲜血。昨夜的小孩竟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尸骨。住持的嘴里沾满鲜血躺在床上,那孩子竟然被他活活吃了!”  “什么!”听了这话,我全身一战,大呼出声。法空的眼睛睁得很大,里边写满了惊惧。  “后来,那住持也死在了房间,是小沙弥在次日发现的,而且墙壁上用血写着:‘还我孩子来。’大家不敢声张,悄悄擦干了血迹,把住持火化了,又将骨灰撒在井里。”  井?我一愕:“就是天井里的井么?”  法空看了我一眼说道:“其实我看得出来,你对那口井早就心存疑惑,我告诉你,那口井是从前一个法师来寺讲经时命人挖下的。当时他还写了两句箴言,不过因年代久远,那箴言是怎么写的已不得而知。但是,仿佛在当时他就看出这座寺院不同寻常,按他的话讲就是‘纳邪祟之所’。他之所以让人挖那口井,就是为了封存恶灵。你可以看到那龙形井盖,这也是他的所以,为的是让这条龙看守住充满着恶灵的那口古井,并将他们永远的封死其中不再出来作恶人间。一个人竟然可以预见到自己死去多年之后的事,不可不谓之神人。”  法空长叹着,又说:  “本来大家以为,当时的住持神经几乎失常,连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吃了,怕他死后为作,才将他的尸体丢入井里镇压起来。而那个女的,本来也要丢入井里的,但是大家看她生前可怜,不想让她死后再不得超生,都不忍下手。经过一番商量之后,将她葬在了后面的小山坡上。本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然而,过了一年,在中秋之夜,一个女人莫名吊死了沁园的歪脖树上。大家很惶恐,隐隐觉到什么地方不对,就请了一个高僧来寺中讲法。一年之中,相安无事。可一到次年中秋,又死了一个女人,依旧是吊死在沁园里。”  法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纸包不住火,沁园的事情不胫而走,传遍了全村。而且后来,沁园里每在深夜还会发出小孩的哭叫声……那哭泣声同被住持吃掉的孩子的声音一模一样。我们只道是鬼怪作祟,锁住了大门不让任何人进入,不过,后来每年中秋却总是死一个人,而且全都无一例外的吊死在那棵歪脖树上。”  听着他的叙述,我顿感全身发冷,仿佛暗处,一双眼睛正窥视着我。  “我感到事情不同寻常,也感到或许当初我们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因为我想到了作祟的东西,可能就是那个女人。那一天夜里,我们和几个年轻力壮的村人小伙儿,一起来到后山那女人的坟前。我们要做的事,就是将那女人的尸体挖出来,再次丢入井里。”  “什么!”我全身发冷,呼吸也急促起来。  法空看了我一眼说:“我们也只有这个办法来让全村平安,这是惟一的办法……”法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那天的夜出奇的黑,我们一行人点着火把,穿过齐膝的长草,谁也不敢出声,仿佛是怕那女鬼听出了声音会找上自己那样。那种气氛,我至今不敢忘记。但是……但是当我们当那个女人的坟墓挖开并将棺材打开时,却发现,那棺材……里边竟空无一物……”  听到这儿,我的脑袋“嗡”一声,双腿开始打战。但我需要知道之后发生的事,所以我必须听下去。  “我们当时吓坏了,几个老村人说那女的定是冤魂不散,让大家烧烧纸钱,兴许可以息事宁人。我们只好将那坟墓再次填好,回来之后谁也不敢声张。次日晚,我们在后山坡上烧了纸钱。”只听法空说:“但是村人依旧十分恐惧,试想一个本来入土为安的尸体不翼而飞,谁见到这种情景也不会安之若素。终于,有一天一个村人的女儿奇怪地梦见了红色旗袍,知道要出事,那村人狂乱之下,同自己的老婆吵起来,一下子失手杀死了他老婆。也是福兮祸依,也许是死了人平了那鬼怪的怒气,他的女儿竟然活了下来。消息一走,成了大家谈论的对象,也成了祸事的起源。直到次年中秋,一个老婆婆被杀死在沁园里,被钝物击破了天灵盖。却不知是谁干的,但大伙隐隐觉得事情不是单单杀人那么简单,也没有去深究。毕竟,死一个上年纪的老人比一个壮年来的好一点。而过了几天,又一个老人被杀死了,尸体还被扯得支离破碎。我们明白事情已趋严重,这样下去,村民无法无天,将惶惶不可终日。我们同村中的族长商量,规定为了平复妖怪的怒气,每年中秋都要举行一个仪式——那就是月祭。这样,村民就不能再借口随意杀人。”  “那被杀死的人呢?”我陡然间问道,“被杀死的人岂非也变成了恶灵,他们死得更加冤枉。”  法空笑了笑:“但凡月祭死的人,我们也都会将他的尸骨丢到井里,有龙形井盖盖住,他们永远见不得天日。唉,说起来,当时真是应该将那个女人丢在井里锁住她的灵魂,现在说什么也是徒劳啊。”  “但是,那犯不着,把人活活吃了吧。”我脱口而出,可话一出口,我方才感觉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以为我不会害怕?你以为我指使他们这么做的?这是恐惧使然。对虚无的恐惧。人一量处于极度恐惧之中,那么怨恨随之而来。而极度的恐惧往往源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有的人很怕蛇,可当看到蛇时,却不怎么感到害怕。害怕的是,我们明明知道蛇的存在,却不知它在哪里,什么时候会突然从某个角落出来咬你一口。人还怕死,终究是因为对死亡的无知。到底是一次轮回,还是附入永恒的虚无?显而易见,永远的虚无比之轮回可怕得多,原因也在于它是未知的。不错,虚无是未知的。”  法空语重心长地说:“这种恐惧心里一旦生成,人们的行为就无法以常理来解释了。”   我没有明白法空所说的意思,而为什么人的恐惧心理会使人的思想行为不受控制,作为一个旁观者,是无法体会的。这句话也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方才后知后觉明白了。但是此时我对沁园的好奇心却更加强烈了。“世上……真的有鬼吗?”我不以意问出这么一句话。  “鬼神之说,自古就有。不过我们祭月的目的,实际上是为了安抚人心,并不是为了鬼神。”  法空轻轻地说,话语如同夜半乍起的凉风又是令我心头一颤。  五  回到房间,一夜无眠。回想适来种种,竟有一种隔世之感。直到第二天天快要亮时,我方才睡去,睡梦之中,红色的影子在我面前如海藻一样浮动着,纠缠着我的灵魂。  一觉醒来,已是午后。窗外传来阵阵欢笑声。我感到一阵宽慰——终于听到了生机,一切都过了啦。  我起身下床,昨夜被法空一脚踢中左肋,现在还隐隐作痛。我不明白,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怎么还有这么大的力量呢?打开房门,正好见到徐曼和胡娜围着小沙弥,不时传来两人的欢笑声。看来胡娜精神了许多,脸上也不同于昨日的苍白。见我出来,胡娜叫道:“快过来,看看这新鲜玩意儿。”  我笑了笑:“没事了吧。”  “嗯,睡了一觉就没事了。”胡娜笑靥如花,一对如水眸子流转着。我下意识朝徐曼望去,她本来末着我的眼睛马上垂了下去。我走上前去,只见小沙弥正坐在一张凳子上,手里拿着一个如十字架似的东西来回摇动。十字架上绕着金光闪闪的线,在线的末端,两个人偶正在做打架状,煞是好玩。  “我知道的,傀儡戏嘛,小时看过。”我笑着说。  小沙弥看了我一眼,我一凛,旋即又笑道:“小师父还有这一手,哪儿学的?”  “祖传。”他笑着回应。  “唔……”我注目向那两个人偶,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在小沙弥的操控之下,它们时而上下腾挪,时而拳脚相加,打得很激烈,活活脱华山论剑的翻版。  蓦地里,我想到一件事,我记得关于沁园,小沙弥也跟我谈起过其间的秘密,但是他与法空所说是两个不同的版本。到底哪一个是真的呢?倘若有一个说的是假话,但又为什么骗我呢?想到这儿,我的心又提了起来。旋即,我哑然失笑,我既然知道他们所说的全是传言,那么就应该想到传言的不真实性。小沙弥曾说那孩子是女人扼死的,显然作为母亲杀死自己的亲生孩子,那种情景是人不敢想象的。然而法空所说,作为一个父亲将那孩子活生生吃掉,那岂非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可话又说回来,月祭的情景是我亲眼所见,还有什么事不能令人相信呢?我时,我陡然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昨夜在月祭时,在撕扯老人的村人当中,有没有小沙弥参与其中呢?  这时,只听见胡娜“啊”一声大叫,我吓了一跳,原来是其中一个森偶被打倒在地,还不住翻滚,显得难受至极。我笑道:“来,我来试试。”小沙弥怔了一怔,但还是将人偶递了过来。不过那人偶到了我的手里却不怎么听话,引得两个美女不住大笑。我也是狼狈不堪。  “你们在干什么!”法空的声音响了起来,小沙弥猛地将人偶夺过去藏在怀里,站起身来。我发现小沙弥的脸色太过于紧张,不由心里一怔。  法空走了过来,依旧铁青着脸将目光向我们逐一扫视,然后向小沙弥道:“都什么时候了,来在这里玩耍!你知不知道,桂枝死了!”  什么!恰如一个晴天霹雳,我几乎站立不稳。一瞥间,却见小沙弥目光中什么东西一闪,我心中打了个突,收缩成了一团。  望着法空和小沙弥快步走去,我从在地上百思不解:为什么月祭之后还要死人,不是说月祭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吗?我感到头有点痛,蓦然肩头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竟是徐曼。她眼睛里透着关切,令我心神一动。也正在这时,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必须再到沁园走一趟。  傍晚时分,我瞒过胡娜和徐曼,只身一人来到沁园门口。依旧是大门紧锁,一副壁垒森严的样子。我感到自己的理智正一点点地被恐惧取代。我学着徐曼的样子,先趴着门缝向里边张望,却见园中花草繁茂,阳光普照,一派生机盎然。难以想象,这样的宛如世外桃源之地竟会产生如此可怖的传说。  我感到自己的心脏正一点点的恢复平静,勿庸置喙,眼前的情景确实令我大吃一惊,那铺满不知名野花的小路两旁,是如童话般美不胜收的去处。在这样的蓝天碧草中,一棵歪脖树突兀地站在那里,仿佛如来自战场上的远古的车轮,带着时间和空间的深遂,历尽沧桑。  那真的是索去无数人鲜活生命,如诅咒一般的树么?看着如此美景,我实在难以同那血腥变态的月祭联系在一起。我甚至忘了自己置身于何地。我站在那里如疾如醉,现在的我方才知道为什么当时徐曼不肯离开,在这样的美景之下,任何人都有理由流连忘返。  这时,一阵清脆的笑声如同清泉一样浸透我的心脾,令我心神一阵舒畅。我举目望去,只见芳草的尽头处,一个人影姗姗而来。哦,原来这里边还住着人哪。我暗想,并下意识将身子贴近了大门。那个人从花木深处走来,如梦中的仙子,身周却还飘着如轻纱般的阳光。我不由得心驰神往,似乎顿入了那种极度愉悦的情景当中。  人影渐近,笑声也渐渐清晰起来。这时我才看清,原来那里欢笑的,竟是两个人。她们相互嬉戏追打着,如花丛中的蜂蝶一般翩然而至。仿佛受到那笑声的感染,我也听到自己的笑声在心头响起,却是如此清澈,似一宏一望见底的清潭。  终于看清了两个人的面目,我不由一愕。胡娜!两人之中竟有一个人是胡娜!胡娜,她何以会在这里出现呢?而另一个人,我不认识,但见她与胡娜年龄相仿,脸上纯洁无暇,没有像城里人那样受到世俗的污染。她们两个人绕着那棵树,笑语喧哗。我想招呼她们,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  她们二人从树后穿过来,那个女人从后面将胡娜一把拦腰抱住,那似情侣一般的暧昧举动,令我不禁有点吃惊。那女孩子将胡娜缓缓抱起来,这时,天陡地暗了下来,本来还美妙绝伦的美景就此笼上一层诡异的轻纱。  两人的笑声在此时嘎然而止,那个女孩子将胡娜越举越高,而在胡娜的上方,赫然垂着一根白色的吊环!  吊环!我平静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脑袋里“嗡”一下几乎失去了知觉。她竟然要杀死胡娜!我想要大叫,想要破门而出,但是身体仿佛人偶一般再不受自己的控制。我只有怔怔地,如同塑像一样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发生在眼前的这诡异的一幕。  胡娜的手已抓紧在了吊环上。我以为她会尖叫,会挣扎,便她的目光温柔如水,脸上笑靥如花,似乎正在享受着来自于天国的召唤。我全身如坠冰窟,止不住瑟瑟发抖。我感到无所适从,耳边不断响起类似吹足色银圆的“嗡嗡”声。  眼看着胡娜缓缓将头伸入吊环里,我再也不能忍受来自于眼前的冲击。我想要挣脱这种如魔咒般的禁锢,但是一切努力都是枉然。一瞥间,对面的石头上,不知何时坐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儿,面无表情地坐着。起风了,但是他的衣服同那个诡异的吊环一样静止不动,就像一只森白的、没有灵魂的蜡像。  但他是谁呢?他为什么在这里呢?  他转过头来,缓缓地,如同齿轴绞动着的人偶一样,将头转过来。当我的目光碰触到那双眼睛时,我再禁不住大叫一声,腾一下清醒过来。  眼前霍然一片黑暗,什么美景、大树、吊环……全都不见了。渗入眼帘的,是无穷无尽如胶着粘稠的墨水一样的黑夜。我发觉自己此时正躺在床上。原来是南柯一梦,我暗骂:“真是活见鬼了。”陡然间,梦中那小孩儿的眼睛又浮现于我的心头。如此清晰明澈。那是一对怎样可怕的眼睛啊。没有光芒、没有情感,麻木、空洞、僵直,如黑洞一般的死气从那瞳孔里蔓延出来,如可憎的爬虫一样爬满了我的全身。我打了个冷战,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窗外月色正浓,我想下床,蓦地发觉双脚竟沾满了泥土。  怎么回事呢?我全身一震。莫非刚刚梦中所见,是真实的?是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见到的那惊人的一幕吗?可是我从来没有梦游的先例,也不曾听说过哪个梦游的人梦醒之后依旧记得梦中之事啊。如果发生于我梦中的这一切是真实的话,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我穿上皮鞋,走出门去。只见如水的月光之下,小沙弥的身影正坐在天井中的井边。我一怔,我曾不止一次地看到他深夜在井边,却不知道他在那干嘛。我好奇心起,走上前去。  显然小沙弥还没有发现我的靠近,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式那样坐着,可见他正专心致志做着什么事,或者,正在思索着什么问题。我现在竟开始犹豫这样突兀地打扰人家是否是一种非常无礼的举动呢?但是好奇心驱使,我走上前去,不禁哑然。原来他正就着井水捏人偶。井盖依旧盖着,看来他是刚刚用木桶汲取井水后,又原封不动地盖好了。  蓦然间,我的心里一凉。听法空说,这口井中封存了许多恶灵,那么这个小沙弥,怎么胆敢贸然将其打开呢?  此时地上有许多散落的人偶肢体,有手有脚,还有头颅,有几个大功告成的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井边。我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他陡然跳了起来,并叫出了声。我一下子被他这剧烈的反应吓了一跳。他站在那里怔了半晌,方才笑道:“原来是你啊。”  “你以为会是谁啊?”我长舒口气,开玩笑道。看得出来他刚才笑得很僵硬,但是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引起他这么大的反应呢?  他看着我,目光里光芒闪过。那种彻骨的冰冷令我全身一震。那眼神……那眼神竟然同梦境中那孩子的眼神一模一样。一想到这儿,我全身忍不住颤抖起来,并霍然明白那道目光中所包含的情绪——杀机!不错,正是杀机!  好在那光芒一闪而逝,他看着我笑道:  “我以为是沁园里来的恶灵呢!”  听了这话,我又是一凛。他笑得神秘莫测,我感到遍体生寒。  “你看,我用井水刚刚做的,好不好看?”  我帮作轻松地说道:“深夜起来就为做这个?”  “是啊,你可别小看了这东西……”他拿起一个人偶放在手心里,反复转动着,“要做成一个这样的人偶可是要费心思的,还有许多规矩。需要天时地利才可以。”  “天时?地利?”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闪烁在我的眼睛里。“不错。做一个上好的人偶需要有好的材料,也需要特定的时间。这样做出来的人偶运作起来就可以得心应手了,因为它有了灵性,可以说,它成了一个和你心意相通的生命体!”  “生命体?天啊,这可真有点玄乎了……”我笑道。  他正色说:“一点也不玄。人偶只是因为丝线的纠缠方才会让人们随意摆布,你想过没有,如果一个人偶,它的丝线脱离它的躯体,会发生什么情况呢?”  “……”  他依旧笑着:“你说它会不会像所有生命一样,有自己的行为和思想呢?”  我一进尚未能明白他的放中含义,这时,他手上的人偶竟挣扎了一下,自行坐了起来。我大惊失色,下意识后退几步。心底里泛起了一丝胆怯。“那……那是什么……”他的笑脸透露着令我无以名状的诡异:“知不知道我为何用这井水做材料?”他一指那井,不知是不是幻觉作祟,我看见那井盖陡地动了几下,并开始跳动起来,仿佛某个失足落井之人正拼命的敲打,以图有人找开井盖使他重见天光。可那是什么呢?  “因为……”他解释着,“那井水里有无数人的灵魂——被月祭吐噬掉的鲜活的灵魂,还有被枉死的人的灵魂。他们的恶灵全部封死在这口古井里,不见天光。而井水,是他们灵魂的精华。嘿嘿……用井水做成的人偶,它们就会被附以人的思想和意念……”他一步步走上前来,面目狰狞如同来自于魔域的恶鬼。  我发觉自己头脑仿佛要炸开了一般,却不得不佯做笑容:“开……开什么玩笑……”  小沙弥越来越深遂的眼睛霍然变亮了,笑道:“知道是玩笑还把你吓成那样……快回去睡觉吧。天就要亮了。”他转而恢复以往的清澈天真,咧嘴笑道:“我也要回去了,只怕晚上要做恶梦。”说着,竟真的走了。我看了看地上本来散落的人偶,全不见了。它们去哪儿了呢?  六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看着黑森森的屋顶,直到天明。我感到困顿难当,胸口里憋闷得很。到了日上三竿时,我的神情竟开始恍惚,小沙弥手里的人偶在我眼前,与他的脸浮光掠影地交织在一起,映得那双眼睛诡异万状。  无以名状的悲哀涌上心头。我为何会在这里?这个处处充满着诡异和险恶的地方,像一个鬼域,我根本不属于这里。可我为什么不趁早离去呢?我在梦中呓语,如同在发泄只有我自己明了、他人无从慰藉的悲伤。  正这样想着,房门里发出“笃笃”的轻叩声。这么晚了,怎么会还有人来呢?  我起身下床,打开房门时,不由怔住。原来竟是徐曼,她看了我一眼,慎重地说道:“快来,出事了。”  又出事了,我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立刻披衣出门,问道:“什么。”  徐曼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向前方一指。只见月光之下,一个人身着红色旗袍在天井里漫步。我一愕 ,旋即一股森森寒意袭上心头。而当那人转过头来面向我时,我更是惊得张大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至此我也不敢相信,那人竟会是胡娜。  我的全身抖了一下,回头望向徐曼,徐曼轻声说道:“她在梦游……刚刚起身时被我发现,因为听人说吵醒梦游的人后果很严重,所以不敢声张。却又怕她出事,所以就跟她到了这里。”  我长舒一口气,至于那个传说我也听说过:据说如果谁抖胆将梦游的人吵醒,那么那个梦游的人会被自己的举动活活吓死。想到这儿,我缩了缩脖子,但是冷风依旧顺着我脖领处钻了进去,令我遍体生寒。  我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同徐曼站在当地默默地注视着胡娜闲庭信步。半晌,我方始惊觉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她的衣服……从哪里来的?”  “衣服?”明显的,徐曼全身一震,然后目光紧紧盯在胡娜的身上,似乎在喃喃自语:“是啊,她的衣服从哪里来的?从没有见过她有这样的一件旗袍啊……”  刹时间,一个不祥的预感一下子袭上我的心头。我全身发着颤望向徐曼时,只见她正瞪着一双眼睛望着我,那眼睛里分明写着两个字——恐惧!  此时,胡娜仿佛终于认清了路一般,举步向前方走去。我们来不及细想,便匆匆跟在她后面。秋风拥抱着露水打在我的身上,很快在我的外衣上附着了一种类似粘稠的浆体,在月光的映照下发着亮。等我惊觉她所去的方向竟然是沁园之时,我已然可以看见沁园的大门了。自始至终,徐曼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一个略带表情的眼神也没有。她一直目视着胡娜的举动,表情开始僵直起来。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我抓住了徐曼的右手,感觉她手里握着冰冷,略带潮湿的汗液。可以肯定她正在害怕。我进而搂住她的肩膀,感受到她全身在发着抖。  胡娜站在门口,就像是远古时代的女战士那么坚定、充满着信仰,全身附着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神圣力量。我和徐曼看着她,不知她深夜到此是想干什么。正这么想着,胡娜一把推开了沁园的大门。  我明显感到自己心律不齐,那门……那门不是一直锁着的吗?回头见徐曼更是一脸的迷惘。  在大门之后的诡异暗夜里,身着红色旗服的胡娜走向那棵歪脖树,仿佛她真正是属于那个地方的幽灵。此时,我尚才发现月光黯然下来,旋即遮在了大片乌云之后。红色的影子闪动着,如秋风中的落叶荡漾开来。我感觉到自己的每一处关节都开始蠢蠢欲动,几乎顾不得什么后果般大叫道:“胡娜不要去!”  说着飞奔过去,但却被徐曼一把抓住。我吃惊地看着她惊恐的眼睛。  “不要过去,我们快走……”因为恐惧的原因,使徐曼的声音亦打着颤。我大吼道:“你看到了没有,胡娜有危险,她会出事的!”  我想甩开徐曼的手,但是徐曼反而从背后抱住了我,用几乎哭了似的声音道:“不要去,我求求你,我们快走,不然……”  我的心跳似乎已然停止了,但是意念却强迫着我叫回胡娜。那个园子,那棵树,在此时的我看来,无异于通往地狱的魔鬼的血盆大口。而现在,胡娜正一步步走向那个大口之中。我再顾不得许多,用力将徐曼推倒在地,发力狂奔过去。  就在此时,我顿住了脚。我看见,一个小男孩正坐在树边的石头上,用一对苍白无神的眼睛瞪着我。而胡娜却已将头颅伸入吊环之中,表情祥和,面露微笑,仿佛正接受来自于天国的召唤。  “胡娜……不要……”我声嘶力竭地大叫,但是胡娜的身体已如同钟摆那样摆动于风中。我全身顿觉无力,萎顿于地。当自己的朋友就这么活生生地死在自己的眼前,作为我来讲,至此那种感觉方才明了。抬头间,只见那小男孩正用一只手指指向我,嘴角露出狰狞的微笑,然后,那大门自动关闭,将一切恐惧和噩梦都锁在高高的围墙之内。  我感到自己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悲伤、苦痛、怜悯……一时间什么也没有,仿佛灵魂都离我的躯体而去,只留下眼前的红色旗袍在风中游荡……  我不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一切,但是那却是如此的真实。我多么希望那是一场梦,不管这梦做多久有多么可怖,等天一亮,一切都安然无恙了。但是这的的确确是真的,我感到自己的脑袋如裂开一般疼痛,眼前一黑,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里一个人影推搡着我大声叫喊着什么。我睁大眼睛,却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我这是怎么了?而那个现在正不断抽打我脸颊的女人,她是徐曼么?她为什么这么激动呢?  “胡娜死了……”  我隐隐听到这么一句。我发笑了,胡娜死了?开什么玩笑!我想回答她,但全身没有一点力气。这是哪儿?是梦里吗?那声音却越发清晰地响起来:“你快醒醒,胡娜……胡娜她出事了……”  我旋即清醒,腾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也许被刚刚叫醒的缘故,我感到自己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心里只是萦绕不去一个声音:“胡娜死了……胡娜死了……胡娜死了……”如同禁锢于我心里那徘徊不去的魔咒。  半天,我才恍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问道:“你说什么?胡娜怎么了?”  徐曼已经泣不成声:  “胡娜……胡娜她死了……在沁……沁园里……”  胡娜真的出事了。我脑袋“嗡”一声,几乎再次失去了知觉。  不错,胡娜死了,就在昨天的沁园里。但是我在哪儿?我又为什么回到自己的房里来呢?我头痛欲裂,脑海里的记忆如前世的片断浮光掠影的在我眼前浮现。  我又一次在沁园里看到胡娜的尸体时,她已被人从树上摘下来。许多人围着胡娜,窃窃私语。胡娜平静地躺在铺着白布的草地上,面目安详。那表情纯净得只有在西方教堂的壁画里方才看得到。这哪里是死亡,根本就是一种对世俗的解脱。  我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悲伤,或者我的心已麻木不仁,再不懂得悲伤。然而在心中,却有一股怒火在燃烧。是什么使得胡娜如此泰然地前赴极乐呢?是恶灵?莫非是那个如梦魇一般的诅咒?  我转头望着那棵歪脖树,突然感觉它在冲我笑。那种带着嘲讽的讥笑。我大叫一声冲上去抱住它的树杆用力摇撼!“妈的!我要砍断了你!我要砍断了你!”我声嘶力竭地大叫,许多村人拉开我,将我拖也园子。一回头间,不远处的石头上,那个小男孩瞪着呆滞的眼睛正冲我笑呢。  当晚,依照村中的风俗,将胡娜安葬。地点就在那口井里,情景同许许多多之前在沁园凶死的前辈那样。没有哭声,但是那瑟瑟的秋风更令我徒增伤悲。纸钱飞起来,打着旋儿围绕在法空的身边。我看到他泪流满面,毕竟他们叔侄相亲。不知为何,我感到自己的脑袋很晕,直到葬礼安毕也没有说一句话。  晚饭之后,法空走到我的房间。他的脸色很不好,只不过一个晚上,他似乎憔悴了许多。我倒了杯茶给他,他却将目光望向我,半晌方开口说道:“明天就走吧……”  我一怔,我记得他当初就跟我说过这话,但是后来却不曾提起。我嗫嚅着不知说什么才好,气氛一下子尴尬起来。他又说:“你和那个女孩子……明天就回去,这里的事很多都说不太清楚。不过照我的去做,对你有好处。”  我现在才开始意识到我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回答他的话了:“如你所见,之前我对沁园和你都有冒犯之处,如果你为那些事把我赶走,我是说如果在以前的话,我无话可说。但是,如今胡娜死了,如果说之前我对于沁园的好奇只是简单的求知欲的话,那么现在,事情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你应该明白,胡娜和我同窗多年,而就在今天,她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死去,我这才发现,上天真的是一个残忍的家伙。”我点上一根烟,“不论如何,我想要告诉你的结果就是,我不会走,在没有看到我所想见到的结果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你想要什么结果!这是鬼怪作祟!你竟然想从其中知道结果!”他陡然暴跳如雷,站起了身。  “鬼怪作祟?这么简单?恐怕是寺里的某个人借鬼怪的名义胡作非为吧。”  “你说什么!”  这时,我听到窗外一阵响动。我一个箭步冲出房门,却正同小沙弥撞了个满怀。小沙弥看了我一看,又看了看法空,说道:“师父,符水已准备好了。”  法空道了声好,再没说什么,转头而去。望着他们两人离去的背影,一股莫名的孤独感涌上了心头。  我灭掉了烟头,走出门去,正好见到徐曼向这里走来。看到我,她似乎没有吃惊,但立即向我招了招手。我走了过去,她说道:“我想到外面去一趟。”  我不语。  徐曼看了我一眼,那眼里是似乎昨夜里未干的泪水。我心里一软,长叹口气说道:“为什么?”  她又看我一眼,我有点恼火道:“当时,你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救胡娜,你知道,当然我们还有机会的。为什么!”  徐曼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但她依旧没有出声。她一直都很坚强,起码在我的印象里是那样。可我此时已经暴跳如雷了:“为什么!为什么!你告诉我!”  “这件事以后再说可以吗?”  “不可以!”我断然拒绝。如果当时我冲过去救胡娜,那么她或许不会死。就是徐曼,是她阻止我去救胡娜!换句话讲,我已经认定她是害死胡娜的间接凶手了。  徐曼终于哭出声来,她蹲在地上,全身因为涰泣而发着颤。这倒使我冷静了下来。我过去抚住她的肩头,却又无从慰藉什么。不过我现在隐隐觉察到她有什么难言之隐,而且像这样逼问一个女孩子似乎也不是很恰当。我刚刚想说一些道歉的话,她却霍然抬起头来道:“好,我告诉你。你可知道,我那天在沁园里看到了什么?”  “……”  “我看到你、我还有胡娜。站着队向歪脖树上走,当时胡娜在最前,你在中间,我在最后。我预感到有什么事发生,但是怕你害怕,所以没有对你们说。我是说,当胡娜出事时我已经明白,这是事先安排好的,先是胡娜然后是你,最后……”说到这儿,她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就是我自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之所以当时阻止你去救胡娜,是害怕你也随之发生什么不测……”  说着她又哭出声来。我感到自己是个自私的人,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劝慰徐曼的方法。好在徐曼确是个坚强的女孩子,不久她就顿住哭声,说道:“所以我想找到解决之法。或者我们应该尽早离开这里。”  我盯了她半晌,才道:“逃避不是办法。如果当真是恶灵作祟,那么无论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没有用的。问题是我们先前根本就不知道事情的缘由枉加猜忌,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吓怕了。”  听了我的话,她点了点头,说道:“既然这样,我想我们应该去走访一下村民,他们应该知道这里的情况。”  我明白她的意思。事实上此时我也对法空和小沙弥的话不怎么相信,总是觉得他们有什么事隐瞒着我。  自从我们来到这个地方,徐曼只是去桂枝家里过一趟,当时胡娜被桂枝认定是鬼魅而狂性大发。这是不是一个预兆呢?我不敢确定。而当我们到达桂枝家里时,已是午后。同其他村里的民居一样,或许还不如其他的人家,桂枝的家里相当简陋。从徐曼口中得知,桂枝死后,其父母发了疯,现在家里只剩下年迈的老婆婆照料。  当我们进门时,老婆婆正坐在桂枝的遗像前,一边抚摸着一边喃喃自语。我一凛,似乎对那桂枝的面庞很是熟悉,但是想不起来在那里见过了。徐曼跟她似乎很熟络,想来她已背着我来访多次了。她是一个缜密的人。  从一开始,我就坐在那里怔怔的发呆,听着徐曼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我想可能是不方便一开始单刀直入,对于一个去刚刚失去亲人的人来讲,让她再次掀起那块伤疤确是残忍的事。  蓦然间,我突然想起,那桂枝不就是我在梦里,在沁园里见到的同胡娜玩闹的那个女子吗?不错,肯定是她。我的全身发起抖来,忍不住突兀地说道:“老婆婆,我想知道,关于沁园的事。我是说,关于那个孩子。”  这个问题法空说过,小沙弥也说过,前半部分惊人的相似,直到那个孩子时,却众说纷纭。我隐隐觉得那个孩子就是突破口。  老婆婆错愕地盯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泛出一种令人寒意顿生的光。我全身一震,向徐曼抛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徐曼瞪了我一眼,说道:“他是我的朋友,也和桂枝相熟。我们只是想知道桂枝死的真正原因。老婆婆,请你体谅,我们没有其他的意思。”  老婆婆目光变得严厉起来:“出去!出去!”  我和徐曼同时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她站起身来喝道:“桂枝生前根本就没有跟男人相处过,哪里会有这样的朋友。不管你们是什么人,都给我出去。”  我一凛,先前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节。我也是后来才得知,在这村子封建的思想依旧很顽固,男女之间是不太可能相互接近成为朋友的。  我正待出言反驳,徐曼站起身来道:“婆婆,我来这里不是一天两天了,你也说我是个好闺女。是,我们承认我们不是桂枝的朋友,但是我们也有朋友同桂枝一般死在沁园里。我们不相信什么恶灵作祟,我们只是想知道事情的真知。我想,如果我们成功了,对死去的桂枝也是一个交待是不是?”  “出去!”老人家还是这么一句。  我们没有办法,徐曼向我施了个眼色,我们先后走出房门。“等一下!”房间里传出的声音令我们感到事情又有了转机。只见老人家望着桂枝的遗像,泪眼婆娑。我心头酸楚,不知说什么才好。徐曼又走进房里:“老婆婆,桂枝死的不明不白,难道您就不想得到一个说法?”  只听老婆婆长长舒了口气,说道:“好,好吧。我说。其实我也不相信什么恶灵,即使有什么恶灵,月祭之前,也不会死人的。而且一死就是两个。唉,说起来,真是冤孽……”  从她的口中得知,那沁园里本来确实是死过人的,是一个身穿红色旗袍的女人,传说她与这里的住持通奸并生下了个孩子。后来那个女人抱着孩子来找住持,那住持却矢口否认。女人狂怒之下,在沁园里上吊死了。后来住持因为反了寺规,被处死。当晚,便被村民烧死在那口井边上。只留下那孩子,一个村民见他可怜,就收留了他。后来,他长大成人,有一天从他人那里听说了自己的身世,便突然间失踪了。后来,村里总是莫名的死人,而死者都是在沁园里上吊而死,便以为这里出了冤魂。  我一凛,老婆婆所说的是我所听到关于沁园往事的又一个翻版,到底哪个是真的?我隐隐觉得,那沁园里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老婆婆看我出神,说道:“知不知道那个小孩后来去了哪里?”  “哪个小孩?”  “就是被村民收留的,那个住持的孩子?”  我摇了摇头,徐曼把我说得头都快大了。老婆婆笑了笑,说道:“就是小沙弥!”  小沙弥!怎么会是他!我简直不敢相信。老婆婆说道:“本来我也不知,后来桂枝出了事,法空和小沙弥前去做法事,被收养过他的村人一下子认出来。村人想就此相认,但是小沙弥躲躲闪闪,后来也没有认得了。”  我和徐曼对望了一眼,心里已有了计较,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起身告辞。  从桂枝家出来,望着前方的夕阳西下,我和徐曼一步步向寺中走去。  “看来那个小沙弥有问题啊。”我说道。  徐曼不语。我又喃喃道:“那个法空口口声声说,是恶灵做祟,我想事情不是这么简单。刚刚法空被小沙弥叫走,可能去沁园做法。我们现在快走,去小沙弥的房间看看,可能有什么蹊跷。”  徐曼一把抓起我的手,凝望着我说道:“千万别出什么意外。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如果你再有什么不测,我该怎么办啊。”  就着夕阳,我看着她如花的脸,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里。这次她没有挣扎,而是尽量回应着我的拥抱,然而全身却发出无助的颤抖。  七  我们两个人踏着小路回到寺中,来到小沙弥的房门口。夕阳如血,映在大地上,如铺上一层红毯。秋风袭来,我感到身上寒意阵阵,不由打了个冷战。  走到房门口时,我的心一下子忐忑起来,不知什么原因,我有点不太敢进入那扇房门。这时,房间里传出法空的声音来:“你放过他们,这个住持你来做!”  小沙弥的声音接道:“放过他们?你以为这么简单?这里的事他们了解多少你知不知道?他们这一走,可能警察后脚就会来了。不如斩草锄根,绝了这后患。”  我全身一震,没有想到他们竟还在房间里。他们在说谁?是我和徐曼么?我感到全身汗毛根根竖立起来。这时,徐曼将手伸到我的手里,我感到她的手很冷。  只听见法空带着乞求的语调说:“你杀了我的侄女,我没有说什么。但是我求求你不要再杀他们两个人了。他们根本就是无辜的,你为什么要杀他们?如果你要报仇,找的人也不应该是他们。”  小沙弥笑声大作,在这时听起来,非常可怖。“记不记得当你刚刚做这里的住持时,寺里的情景是什么样的?那种萧条是任何人也无法忍住的。现在,因为恶灵的关系,香火鼎盛,你也被那些愚民当作神仙一样顶礼膜拜,这样不好吗?不要忘记了,那个恶灵可是因为我才有的……我的傀儡之术,成就了这里的香火鼎盛,也成就了你的地位。”  “够了!这样的人命债我几世也还不起。当时一念之差被你带入魔途,现在后悔已然不及,但是我还是想请你放过他们。他们是无罪的。”  “天下人都是有罪的!不然我们做和尚干什么!”  “你还是和尚吗?你贪念太重,何况……”法空长叹了口气,“说起来,我的贪念岂不是也太重了……”  小沙弥笑了笑说:“知道就好,所以我们要将这事结果下去。你还记得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在那个井边上,就是我每天汲水做成人偶控制人们意志的那个井,被活活烧死的!他的尸体被推到井里,永世不得翻身!呵呵,如果村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想想你的下场!”  人偶?控制人的意志?太不可思议了?我全身发着抖,回头望着徐曼,却见她也正用目光望向我。  小沙弥说到这儿,顿了一顿道:“这是什么茶?这么苦,不过挺好喝的……”  “龙井,提神醒脑用的。以后你会知道它的作用非同一般。”法空的声音回答道。之后,房间里是良久的沉默。小沙弥的声音道:“算了,这事以后再说,目前我们还是要到沁园里做法事装装样子……千万不能在村人面前露了马脚。”  听了这话,我拉起徐曼躲在房后。只听见房门打开声,然后小沙弥和法空一前一后向沁园的方向走去。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也似乎什么也不明白。我怔怔地站在那里,细细咀嚼着小沙弥的那些话。这时徐曼轻声道:“他们走了,我们到房间里去不去?”  去!自然要去!  我拉着她走进了房门,一时间,难闻的香火气息扑鼻而来,令我喘不过气来。只见那房中摆设很是简单,而且很整洁。正对着房门处放着一个几案,上面放着两个茶盏,一杯里满满地装着茶水而另一杯已空了。我走上近前伸手一摸,茶水还漫热着。  徐曼走到一个角落,那里正用一个大白布蒙着不知是什么东西,在它前面,就是一个香案,香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我一下子掀去了白布,映入我眼帘的,却是一个建恐的模型。我和徐曼对望了一眼,只见那模型中碧草茵茵,景色怡人,而在那碧草中,却突兀着一棵歪脖树。  沁园!  那模型就是沁园的缩影。我全身一下子笼上一阵寒气。那情景真是太像了,甚至在歪脖树上,还挂着一根白色的吊环!在树的前方,是一个人偶,我低头仔细端详,发现那人偶身上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徐曼!”  “咚”一声,门被一脚踢开,我和徐曼同时吓了一跳,令我们更为吃惊的是,小沙弥和法空去而复返。小沙弥一脸阴抑地道:“我说过什么?他们留不得。”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声骂道:“你是个王八蛋,全是你搞的鬼。那些人全都是你杀的。你是个混蛋!”  “是!全是我杀的。那又如何呢?你可知道那些村人怎么逼死我的父母?他们逼我父母不敢相认,又将我父亲活活烧死!我要报复,我要村子里的人世世代代生活在恐惧中,永远沉伦下去!然而现在,你们知道了真相,一样得死!”  “呼!”一股劲风刮得我睁不开眼,而那小沙弥的身体一下子飞起来,破墙而去。法空倒背双手,神色泰然:“我做了太多的错事,但是不能再错下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不能再容忍你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呵呵,你要同我动手?凭你的道术?”在那样的重击下,小沙弥竟还能从地上起来。他那身体莫非是铁打的?  法空望向我道:“你们两个快走,连夜快走。这里的事,不是你们平常人所有能力阻止的。”  我不知为何,感到全身一阵暖流流过,此时,法空身上泛起了蓝色光芒。他说得对,这里的事,我们平常人根本就无法驾驭。  我拉着目瞪口呆的徐娜狂奔出门,门外,月亮不知藏到了何处,一片黑暗。凉风一下子扑头盖脸地冲了过来,令我胸口一紧。只听见身后小沙弥道:“谁也不许走!”但是那声音却消失在铺天盖地的气流相撞的轰鸣声里。  我拉着徐娜出了山门,止住脚步道:“你先走,我去去就来。”  徐娜一把拉住我:“你去哪儿?”  我望着她的眼睛,良久方才道:“不管我去哪儿,心里总会想着你的。”说罢我决然转身,朝来路走去。虽然那两个人的能力非同一般,但是我下定决心要亲手杀了小沙弥,为了胡娜!  我从大门口拿到一根钢管,快步向前。秋风划过我的脸,令我有种迷离之感。等我来到原处,眼前的情景令我大吃一惊,只见面前是废墟一片,这真的是人力所能为的吗?是什么样的力量才会有如此的破坏力呢?  我看到法空和小沙弥相对而立,两对目光对峙着。我从后面绕到小沙弥的身后想到给他致命的一击,却被他一把抓住,旋即我的身体一下子腾空而起,重重摔出老远。我强忍住满口的血腥和胸口的剧痛,想爬起身来,但全身如散了架一般疼痛。小沙弥恨恨地道:“本打算饶你一命,没想到你还自己送上门来。”  法空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放过他,凭你说出你的条件!”  小沙弥的眼睛里凶光大炽,如果野兽一般发着血红色的光芒:“条件!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你的道术比我高,但正如我所料的那样,真正动起手来,你却不是我的对手。毕竟……”他走上前来,将我举在半空中,“你老了,油尽灯枯了……你竟然还跟我谈什么条件!”  “嗵!”一声,我又一次被他摔了出去。这次终于忍不住吐出一口鲜血,不知为何我的目光开始焕散起来,似乎已然看不清楚小沙弥和法空的脸宠。只听法空长叹道:“虽然如此,我还要试试你的身手。”  我听见两个人的衣袂响动,感觉着炽烈的劲风呼呼吹来,很快,那劲风变成了胡娜的红色旗袍,在风中漂荡游走,带着无尽的魅惑和诡异。我看到胡娜向我伸出手来,那种无助的目光令我不觉有一种跟她远去的冲动。  劲风嘎然而止,接着就是法空身体坠地而发出的闷哼声。小沙弥大笑道:“我说过,你不是对手,本来想让你入土为安之后,我再顺理成章做这个住持,看你却等不及要死,我就成全你!”   我顿时大怒,不等他动手,我奋起撞到小沙弥的怀里,将他一下子撞了出去。这情景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明明刚刚已然见识到小沙弥的功力了,怎么会被我这样一个“凡人”撞倒呢?  小沙弥抬起头来,目光杀机更重,然而嘴角却流出血来。  “你……你……”他指着法空道,“你暗算我。”  法空趴在地上,吃力地笑道:“刚刚给你喝的龙井茶,本来是下了毒的。呵呵,事已至此,我已经不计什么后果和手段。只要能杀了你这个魔鬼!”  小沙弥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够阴毒。不过……你们谁也逃不掉,谁也逃不掉……”如同一个可怕的诅咒令我神志不清。蓦地里他一个箭步穿到我的身前,我的身体被他举在半空中。我大吃一惊,由衷的恐惧令我脑袋里一片空白。我想这次我是在劫难逃了。但是求生的欲望却仍旧令我想着一件事,如何活下去,如何活下去……我一下子抱住小沙弥的双肩,开口咬住他的咽喉。感觉到他温热的鲜血扑在我的脸上,一种类似亢奋的东西在我心里冲撞。  恐惧,令我体内最为原始的凶悍暴发出来,如火山一般一发不可收拾。我不知道我接下来要怎么做,我只是一直咬在他的咽喉上,用力……用力……再用力……我不敢松口,我感觉到鲜血流到我的咽喉里,和着碎肉一起咽下肚去。此时此刻,我没有感到作呕,相反,我却感到一种兴奋在胸膛里震荡。  小沙弥的动作顿住了,从头角落下鲜血滴在我的脸上。当他身体慢慢倒下,如同一个受风雨侵蚀千年的石雕。我的嘴依旧不敢放松,全身发着力狠狠地咬着,咬下来的血肉被我一口一口不断吞入肚子里。这时,我看到徐曼竟去而复返,她远远地站在那里,似乎是被我此时的举动惊呆了。我的身心松懈的一刹那,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八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醒过来。我看到周围满是人,他们对着我指手画脚,但他们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到。不一会儿,警车来了,警察将我推上了车,并且给我挎上了沉甸甸的手挎。  我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平静。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将带我去哪儿,但我还是出奇地平静。汽车动了,我看到徐曼跟着车在后面狂奔,她哭得很厉害,奔出好远好远,但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伤痛呢?一回头间,我发现自己的旁边无端多出一个人来——小沙弥!他正看着我,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他不是死了吗?我亲手杀死了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莫非那真的是鬼魂吗?我听见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你们谁也逃不掉……谁也逃不掉……”  我知道他至死也不肯放弃他的恐怖的信念,或者说他一直是为了这种信念而生存的。但是他至此又改变了什么呢?他的杀戮、他的阴谋依旧不能改变他的父母在古老的井里安息的命运。这时,我想大笑,虽然我知道自己终于还是逃不掉,正如小沙弥临死前所说的那样。不过我不知道他们在我走后,会不会同之前那样将小沙弥的尸体丢在井里,像那些被月祭杀害的先辈们一样将他的灵魂封锁于其中。不过,我觉得他们一定会这样做。我转头看了看小沙弥青白色的脸,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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