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13日星期二

《一笑天下醉之妲己传(下)》

  (三)

  西伯候归去即反。三方诸侯相继倒戈。

  意料之内。

  翌日,闻太师归朝。

  纣王命其带领三万精兵,发兵西周。

  闻太师三朝元老,本该责无旁贷。而这渐显老态的帝王之师却常跪朝阳殿。

  “请大王下令诛杀妲己!——”

  洪钟般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太师直视帝王,面无惧色。

  我转过身,殿梁上‘千秋万世’的匾额赫然正对。

  身后是群臣纷纷下跪的声音。

  “请大王诛杀妖后!——”

  众人齐声。


  这声音似魔似咒。

  我不得动弹,立在那里,呆呆地注视着房梁上的匾额。

  我问自己:

  ——这匾究竟是什么时候挂在那里的呢?

  ——多久了?

  ——挂上它的人也如我的纣王一般君临天下么?

  ……

  思绪慢慢飘离,慢慢升华,缭绕着仿佛化成了烟。

  恍惚中,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了我。

  “孤——不会诛杀妲己。”

  我听见那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声音,如是说。

  “因为她是我,殷商纣王,今生唯一的妻!”

  他的眼紧紧地盯住我,那琥珀色的眸子里,藏着我的弱水三千。


  大殿一时陷入沉默。

  众人或垂头丧气,或面露不满。

  只有一人,我看得清楚,他的镌刻风霜的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我的笑容,悄悄盛开。


  闻太师……

  不。帝师。

  感谢您授予吾王的最后一课。


  闻太师即日点兵三千,率军西征。

  诛后之事,至此不了了之。

  其后三月,又是春寒料峭时。

  捷报频传。

  闻太师用兵如神,连退叛军数百里。

  纣王大悦,派内臣千里犒赏太师及三军。


  我看着我的帝王伏于案上奋笔疾书,想是写予帝师的嘉奖之辞,不由轻轻一笑。

  纣王挑眉:“爱妃何事笑得如此轻巧婉转?”

  那语气竟带几分妒忌,剑眉似拢未皱,煞是可爱。

  我笑说:“帝师果然名不虚传呢,如此神勇,难怪大王甘心下跪拜师。”

  纣王显然听出了我的揶揄,拉过我用力一抱。

  “改天也让我们妲己跪跪太师如何?”他说。

  我笑得险些岔气,我王狼抱的方式不知从何处学来,姿态甚是令人捧腹。

  “难道大王忘了妲己与太师素来不合……”

  我提醒道。心存戏弄。

  他当真变了脸色,“这……孤王怎么忘了?上一次太师可是……”

  “是呀,妲己差点成了刀下之鬼呢。”

  纣王沉默了一阵,放下手中的朱笔,我适时地奉上手中的茶,却被推了回来。

  无妨。

  凑近茶碗嗅了嗅,好香。

  顺便喝上一口。

  不错。

  终于在我王叹第三口气的时候,我幽幽地说——

  “太师后来要妲己转告吾王一句话。”

  “什么话?”他巴巴地问。

  我打了个呵气,道:“他说,‘大王,您通过考验了’。”

  ……

  那天之后,我被罚每日献上一只新舞。

  好重的惩罚。

  没有天理!

  于是,每日傍晚,我那威严的帝王便斜倚在榻上,欣赏着我临时编排的各式舞蹈。

  偶尔他也会点评一番。

  “这个不错,恩,远胜于昨天那支脱鞋舞。”

  我虽怄气,不过见着他消失数月的笑容,也算欣慰。


  这样,就叫做幸福吧。

  我们太久地活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几乎忘却了幸福的模样。

  所以,即使世人称此为夜夜笙箫,荒淫无道,我也只想守住这份得来不易的甘甜。

  哪怕多一天。


  第一场春雨来临的时候,我却病了。

  毫无预兆。

  我躺在床上,拒绝所有人奉上的汤药,只是始终咬着手中的帕巾。

  ——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

  我翻来覆去得想,却始终不得半点蛛丝马迹。

  纣王招来一批又一批的御医,却是各个跪于地上,胆战心惊。

  “孤问你们,究竟皇后得的是什么病?”

  没有回音,只是一个个将头埋得更低。

  “你们……”

  纣王正待发作,我坐起来,从后抱住他。

  “不是他们的错……你知道的,不是……”

  声音低如蚊呐,可是我知道,他听清了。

  他的有着厚厚的茧子的手,慢慢地从腰间的剑柄上移开。


  此时却突然有一人现身于内殿。

  侍者尚未来得及通报,他的声音已经传入纣王和我的耳中。

  “在下午青衫,可治好皇后的病。”

  等到那人来到眼前时,只见一袭青衣,一支横笛,长发如丝,俊美地令人一时竟不辨其性别。

  此人来得甚为古怪,可是纣王救我心切,竟立即将他迎进来替我诊治。

  “请娘娘伸出右手。”午青衫说。

  我依言动作,却细细打量他的眼。

  很美的眼睛,温润……专注……灵动。

  此人替我诊完脉,思考了一阵,提笔写方。

  纣王问:“什么病?”

  “心病。”他答。

  午青衫很快写好了药方,呈给纣王,嘴角噙着一抹诡异的笑。

  我下意识夺过方子。

  上面赫然四个大字:

  ——比干之心!

  我胸中一窒,一口鲜血就这样喷了出去。

  “杀了他!——”我大叫。

  可是那人竟像来时一般化作一阵烟雾,消失无踪。


  次日,我不顾纣王劝阻,拖着病体去了丞相府。

  丞相比干乍见我时,有些惊讶,继而便换成了轻蔑和不屑。

  我说:“请你和我去一个地方,三天两夜。”

  比干大怒:“妖孽,你竟想毁老夫之清誉?你无需耍这许多手段,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低下头,丞相好竹,府里小径两旁皆是苍苍郁郁的竹林。

  随手摘了一片竹叶衔在嘴里,我说:“是有人想要你的命,不过,那个人不是我。”

  “休想诓骗老夫!妖孽,你当我比干是三岁黄口小儿?!”

  “不信也罢。”

  我转身踱了几步。


  风过竹林,发出洞箫一般呜咽的声音。


  比干。三代忠臣,刚正不阿。

  可惜。

  顽固迂腐。


  走了六步,我回头一笑。

  “丞相可知莲竹?”

  比干瞪着我,不答,深怕落入陷阱。

  “那是一种千年开花的神竹,据说其花似莲,故得名——莲竹。丞相如此爱竹之人,相信早已知晓吧?”

  比干哼了一声:“自然知道。”他说。

  “妲己偶然得知此竹所在,不知丞相是否愿意一同前往?”

  比干面露犹豫之色,显然是在天人交战之中。

  我抛下最后的定心石:“或者丞相以为,先求得大王应允更为妥当?”


  比干最终随我去了渺音林。

  我没有骗他,这片竹林种着的便是世间无二的莲竹。

  说起来,找到这个地方的人一开始并不是我。

  只是,那个嫡仙一般的美男子去了之后,这个地方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这是我们儿时的秘密。

  承诺一生只为彼此知。


  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却也不短。

  我拿出黑白棋盒,摆放在棋盘两边。

  比干扫了我一眼,继续观竹。

  我甚是无聊地摆了几个棋局,始终不曾引起对方的兴趣,便做了罢,自顾自地回了竹屋。

  我一回屋,便连站也站不住。想倒茶,手却抖得将杯子掉在了地上。

  果然。

  精力用尽了呢。

  我苦笑了一下。

  不得了的毒阿。姬昌。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这才发现自己原是昏在了地上。

  刚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丞相比干居然冲了进来。

  我有些受宠若惊。

  比干劈头盖脸地说:“妲己,那个棋局怎么破?”

  我愣了一下。

  微笑。

  不是妖孽吗?现在却成了妲己?

  “你说的可是竹屋外的棋盘上妲己所摆之棋局?”我反问。

  “废话,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其他人不成?”

  我点头。

  “那么丞相可是真心想知道解法?”

  “哼!若不是老夫生平从未见过此般精妙之棋局,岂会向你这妖……请教?”

  我状似考量,实则眼波一转:“丞相想知道解法不难,只不过要拿一样东西交换。”

  “什么?”他紧张起来。显然对市井之言早有耳闻。

  不过,越是这样我反而佩服起他的勇气。

  “忠心。”我说,“我要你穷尽一生,忠于我殷商纣王。”

  他松了一口气。继而,大笑。


  “闻太师真乃神人也!”他一挥手打乱桌上棋局:“太师言妲己乃辅佐我纣王之良后,老夫本不信,今天算是明白了……”

  我将散落在地的棋子一粒粒拾起,“原来丞相之意并不在这竹,这棋。”

  “那是自然。现今殷商内忧外患,老夫岂能独善其身,纵情闲逸?”

  比干说此话时,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

  “那么丞相明白了什么?”

  比干拂去石凳上的竹叶,缓缓坐下。

  “妲己——谋略过人,忠于我主,长袖善舞,心地纯良。”

  心地纯良?

  有些讽刺,被人叫做妖孽叫得惯了,我都忘了世上还有心地纯良这个词可用来形容妲己。

  我抬眼,对面的老者白须白袍,正襟危坐,言笑间竟让我想起初见逍遥道人时的光景。

  我甩了甩头。

  走神间,比干已然伸出手,比着桌上重新摆好的棋盘。

  他说:“请!——”


  两天时间转眼过去。

  第三日。

  最后一日。

  我念着咒,蹲在地上用竹枝画了一颗巨大的六盲星。

  比干看着我,甚是奇怪。

  我说:“丞相,请您站进去。”

  比干盯着那图研究了一阵,最终依言进入。

  我如释重负,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还没展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尽皆洒在我的六盲星阵上。

  终于完成了。

  这次我真的想笑,只可惜……

  “绝不能出此阵,绝不能……”

  再次被黑暗吞没之前,我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

  (四)

  漫长。

  黑暗。

  我站在庭院里,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

  想起来了。那是娘亲住的地方。

  我跑过去。咯吱咯吱。

  原来地上积了这么厚的雪。

  莹洁无垢,本不该弄脏的。却还是在我的脚下,留下了一条歪歪斜斜的疤痕。

  熟悉的声音响起:

  “夫人,妲己乃妖孽,必将祸国殃民,不如及早除去……”

  我的手不自觉地抖动。

  那窗子开了,里面露出两双血一样的眼睛。

  那眼睛说着:

  “夫人,妲己乃妖孽,必将祸国殃民,不如及早除去……”

   “妖孽!

  “祸国殃民!

   “除去!”

  ……

  我睁开眼。

  伸手抹了一下额头,坐起身。

  竹林里的风吹乱我的发丝,手心里,冰冷湿腻。

  沙沙的竹叶相撞的声音,夹杂着些许丝竹特有的音色。

  很是动听。


  我查看了一下先前布下的六盲星阵。

  还好,完整无缺。

  继续抬眼向上。

  视线上移,上移……

  ……

  申公豹出现的时候,我就站在那里,双眼茫然。

  他伸出食指,在我的眼角划了一下。

  他说:“不要哭。”

  原来我在哭。

  原来,脚下打湿了尘土的,不是雨,而是,我的泪。


  我看着申公豹慢慢地走至比干面前,伸出手,抚上那双依然洞开着的双眼。

  一次……

  两次……

  三次。

  无法合上。

  一如那洞开着的胸口。

  空无一物。


  “什么人能让丞相走出六盲星阵?”

  我问。

  不知是问申公豹还是问自己。

  沉默了半晌,风中传来他的答案。

  “不可违抗之人。”


  我和绅公豹回到宫里。

  高坐于朝堂之上的我的纣王,丢下满殿文武百官,飞奔至我的面前。

  紧紧地拥住我,他说:

  “妲己……不要怕。”

  我已经承受不了这一身的重量。

  扬起满是泪痕的我的脸。

  我想问:

  你看不见我的泪吗?

  还是,我的泪早已干涸?


  三日后,我的病不治而愈。

  民间开始流传一种丧心病狂的谣言。

  我无力打听,不想打听。

  我的脑海里,反复旋转的是,那一日,丞相笑着说:

  “妲己……心地纯良。”


  西征战事。

  姜子牙得高人相助,与闻太师相持于潼关。

  此役至关重要。

  胜,则大退西周;败,则半壁失守。

  众人皆翘首以待。


  为巩固众人必胜之心,纣王大宴朝臣。

  其中,兵马大元帅黄飞虎,位列众宾之首。

  我本无心赴宴,但平素不甚交好的黄飞虎之妻竟突然拜会。

  别无他法,只得依了她之言,陪其观赏纣王为我建造的摘星台。


  与黄夫人终究交谈过几次。

  一直知道她对我误会甚深。

  而今日,言行举止却似闺中密友般的态度。着实令人生疑。

  我说:“夫人有何事,不妨直说?”

  黄夫人盯了我片刻,突然一笑。漫天星辰映在她的眼里,盈盈碎碎。

  “妲己,不,该叫你皇后娘娘。”她说。

  “我一直视你为妖孽,端出一副清高藐视的模样,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

  夜风吹乱了我们彼此的长发,黄夫人的表情不知是被我还是她的发丝掩住,落下一片阴影。

  她将脸背了过去,仰起头,正对着天上的皓月。

  “其实,我的藐视,我的不屑,是因为你所得到的纣王的爱,是我一生也无法从我的夫君那里求得的……”

  黑暗中,我看见一滴晶莹的泪,滑过她的脸颊。

  “我一直很羡慕你,妲己,你的王为你散尽三千后宫,为你建造高台楼阁,为你,即使失尽天下民心也在所不惜……而我,只是想在孤枕难眠之时见夫君一面,都是奢望……”

  我的心口一阵钝痛,我说“黄夫人,别说了。”

  她好似未闻,继续道:“我曾给夫君绣过衣带,上有‘相思’二字。夫君看了一眼,便顺手弃置一边,骂道,‘歹毒妇人,竞想用儿女私情捆住本帅?’……连相思都不被允许,妲己,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绝望吗?”

  看着这孱弱的女子在风中不停颤抖,一如垂死的蝴蝶。我无法言语。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

  伤口,永远痛在己身。

  除了自己,无人可解。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恢复平静,整了整发髻,看着我说:

  “可以给我一样你的头饰吗?”

  心里一千个声音在拒绝,而我的手,已然摘下了那朵纣王新赠的月白色的珠花。

  我递过去,她颤抖着接了,护在胸口。

  “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收到首饰……”

  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凄然而又快意的微笑。

  突然,站在摘星台边缘的她狠狠地推了我一下。

  我立即跌坐在地。

  而她,真正化成了白色的蝴蝶,从摘星楼坠落下去……

  一滴泪水横飞着打在我的手上。

  我轻轻握住。

  剔透的泪滴。

  蝴蝶最后的梦。


  我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一个人从背后将我抱住。

  我的纣王。

  很温暖。

  那么温暖。

  我可以忘记真实。


  摘星台下响起了兵马大元帅黄飞虎的嚎哭声。

  纣王捂住我的耳朵,他说:“不要听。”

  可是我依然听得到。

  我知道那只苍白的蝴蝶也一定听得到。

  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即使明知只是一场戏。


  次日,举国皆知妖后妲己将黄飞虎之妻推下摘星台,珠花为证。

  黄飞虎随即反出午门,率领一众军士,投奔西周而去。


  局势急转直下。

  闻太师惊闻朝中局势,无心恋战,最终退出潼关。

  姜子牙得黄飞虎,更是如虎添翼,一时间其大军竟势不可挡。


  人人皆知大势已去。

  朝中大臣走的走,逃的逃,最后只剩下数十位老臣立于朝堂之上。

  纣王决定御驾亲征。

  率领朝歌里剩余的所有士兵,与西周决一死战。

  我说:“请让妲己一同前去。”

  他环视着空荡的寝宫,良久,他说:“好。”


  旌风猎猎。两军交战与黄沙岗。

  鼓声震天,喊杀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漫天的飞舞的黄沙竟渐渐被血色浸染。

  我转头看着身边的纣王——

  金银二色交织的铠甲,刚毅的脸庞,天下无双的巡天宝剑,在其手中熠熠生辉。

  那样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

  知道吗?

  直到现在,你在我心里依然神抵一般,天地间只容得此一人。


  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我军逐渐败落。

  纣王越发显出焦躁的神态。

  西伯候趁此时机,刻意纵马前来,与纣王交战三两回合,便弃甲逃走。

  太明显不过的圈套。

  而吾王却被失败蒙闭了心智,一路策马追赶。


  万劫不复。

  我在心里默念。

  是时候了,吾王。

  解下缠在身上多年的绸带。

  熟悉的触感令我微笑了一下。


  振臂一挥,白色的绸带仿佛有生命似地直向西伯候姬昌追去。

  听到凌厉的风声,姬昌惊讶地回头。

  这一瞬间,足够了。

  我变换攻势,将自己缠绕在白带之中,至此,我身便化作了一把剑。

  没有剑鞘,没有归路。

  等待我的命运只有一个。

  同归于尽。


  即将刺入姬昌的那一刹那,一双千百遍凝视我的眼睛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

  闭上眼。

  疼痛,撕心裂肺。

  我知道,自己被劈开了。

  我看见,自己的身体掉下了悬崖。


  不禁牵动嘴角微笑了一下。

  很疼。

  可是终于结束了,不是吗?


  我的王站在高高悬崖上,依然神抵一般,俯视众生。

  姬昌站在他的身边,在说着什么。

  我的王终于伸手揭去了脸上的面具。

  可是此刻我已看不清他的面容。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心里早已刻下了你的眼神,你的话语,你的温柔。

  这些,足够我为你,万劫不复。


  知道吗?

  其实,你已经是我今生最大的真实了。

  或许这点连你也不知道吧。

  纣王,不。

  或许,该叫你姬发。

  一笑天下醉之妲己。(完)




  后传

  (一) 纣王

  殷商纣王。

  注定灭国的君主。

  很早以前,那个人就这么对我说。

  我该勃然大怒的,该将此妖言惑众之人斩首的。

  可是我没有。

  因为他是西伯候,是姬昌。我的生父。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即使我的父王,前殷商帝王,也蒙在鼓里。

  我其实,是姬昌与前皇后渊岂私通生下的孩子。


  渊岂。

  我的母后。倾国倾城。

  除了妲己,她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母后说:我儿,你会是帝王,永远的帝王。


  这是我母的遗愿,姬昌说,他会做到。

  即使逆天而行。

  即使永不超生。

  他说,这是我和她的约定。


  他没有违背诺言。

  在商朝,我是纣王。在西周,我是武王。

  不变的王者。

  可是,当我回首的时候,却发现,为了王位,我已失去太多。


  那个女子,一笑天下醉的女子,妲己。

  我看着她,在我的面前坠落悬崖,看着她,不断下降。

  有一瞬间,我想跳下去接住她。

  我想,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落入崖底,该有多痛?


  可是,我没有。

  姬昌说,你是帝王。


  我慢慢地摘下面具。

  已经不需要了。

  妲己,你休息吧,安静的。

  不会再有任何悲伤、忧愁……

  睡去吧。

  不要再醒来。


  紫微星落,帝王升。

  命运之轮不偏不倚地转动着。


  姬昌后来离开了西周。

  他说,他要偿还这一世的债。

  我没有阻拦。因为我同样罪孽深重。

  ——为了让武王伐纣名正言顺,为了让自己流芳百世。

  太多的生命在我的眼前消逝。


  我最终没有杀死那个一直假扮我呆在西周的疯疯傻傻的“姬发”。

  我不想再杀人,不想再有战争。

  我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像我这般疼痛。


  下雨的日子里,会想起妲己,想起她在我的怀里,满面泪痕。

  想起她最后掉落悬崖时,遥远的模糊的微笑。

  我以为至少会在梦中见到她。

  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你始终不会原谅我,虽然我从来就没有资格。


  后来,再没娶过其他的妃子。

  世人说,武王勤政,天下之幸。

  我终于明白,原来帝王本不该有爱。

  (二) 姜子牙

  第一次遇见妲己的时候,她从树上跳下来,衣阙飘摇。

  我以为自己遇见了神女。

  差点顶礼膜拜。


  妲己偏着头打量我:“小道士,你可知道我是谁?”她问。

  我点点头。

  大将军苏护之女。

  我此行的唯一的目的。

  “很好,”她说:“我父亲找你来替我占卜前程,你可要仔细着,若有半句不中听我可饶不了你!”

  她端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脸上的笑容却泄露了主人的顽皮。

  但那一天,我却让她失望了。


  魅惑众生,权倾天下。

  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神先是难以置信,接着,释怀。

  然后她笑了。

  很轻蔑的笑。

  我一时恼羞成怒,狠心加上四个字:祸国殃民。


  那一夜,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我看着苏家的灯火彻夜未熄。

  第二天,苏护将满身是血的妲己丢给我。

  他说:你师父即是逍遥道人,想必可化解小女这一身戾气。从此,这妲己便为你道家之人。


  我抱着妲己的身体,一遍遍地替她擦试着身上的血迹。

  心里,竟带着欣喜。

  我知道她会恨我,我知道我毁了她的一生。

  可是,这不是我所能决定,所能改变的。

  那个人对我有再造之恩。

  不论他让我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

  而且……

  他还让我遇见了你,妲己。


  终南山三年,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我一直以为,从出生便被丢弃的我根本不知什么是幸福。

  因为,没有人教过我。

  可是,看着你的笑容,看着你生气的模样,看着你想要避开我却总是被我找到的无奈的叹息。

  我发现,原来幸福可以无师自通。


  然而,你终究要走。

  我站在断崖上,看你离去的背影,渐渐的。离我越来越远。

  我突然害怕起来。

  无比恐惧。

  有一天,你会忘了我。

  有一天,我会无法记起你的模样。

  终南山的千年烟雾,此刻在我眼中,什么都不是。


  申公豹站在我的身后,他说:还不走?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惊呆了。

  我跪在那里,脸上满是泪水。

  我说,请你代我去西歧,请你成为姜子牙。


  他盯了我半晌,突然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他说你疯了,为了这个女人,你疯了。

  是的,我疯了,如果从此我的生命中再没有妲己这个人,我想,我宁愿死亡。

  我不断地祈求着,我说,不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转过头不看我,山风吹乱了他的长发,漫天飞舞。


  傍晚的时候,他终是一叹,拿出锋利的短剑,一刀一刀地削去遮住脸颊的刘海。

  我终于又看到了那张与我极其相似的脸。

  他说,我答应你,哥哥。


  于是,我成了申公豹,而我的孪生弟弟,则成了姜子牙。


  我终于得以守在妲己身边。

  虽然她嫁给了纣王,虽然她在一个又一个漩涡中挣扎。

  可是我,很幸福。

  我遁于土里,静静地听她说话的声音,听她偶尔走动的脚步的声音,我用手抚摸着头顶的土层,想象着那是妲己绝美的脸庞,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一遍又一遍。

  我开始养成昼伏夜出的习惯。

  每日夜深人静,我便悄悄地从土里出来,远远地望着她甜美的睡颜。

  我甚至想象自己是睡在她身旁的纣王……

  面红耳赤。

  我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虽然妲己一直苦苦煎熬,可是殷商终于还是覆灭了。


  那天在黄沙岗,我亲眼看见妲己被纣王打下了悬崖。

  没有犹豫,不用犹豫。

  我立刻飞身下去。

  她的身体软软地落在我的怀里。

  我抱着她,心满意足。


  从此以后,不论白天黑夜,我都可以抱着你,看着你……

  永不分离。

   一笑天下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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