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西伯候归去即反。三方诸侯相继倒戈。
意料之内。
翌日,闻太师归朝。
纣王命其带领三万精兵,发兵西周。
闻太师三朝元老,本该责无旁贷。而这渐显老态的帝王之师却常跪朝阳殿。
“请大王下令诛杀妲己!——”
洪钟般的声音回荡在大殿内。太师直视帝王,面无惧色。
我转过身,殿梁上‘千秋万世’的匾额赫然正对。
身后是群臣纷纷下跪的声音。
“请大王诛杀妖后!——”
众人齐声。
这声音似魔似咒。
我不得动弹,立在那里,呆呆地注视着房梁上的匾额。
我问自己:
——这匾究竟是什么时候挂在那里的呢?
——多久了?
——挂上它的人也如我的纣王一般君临天下么?
……
思绪慢慢飘离,慢慢升华,缭绕着仿佛化成了烟。
恍惚中,一只温暖的大手抓住了我。
“孤——不会诛杀妲己。”
我听见那熟悉到刻骨铭心的声音,如是说。
“因为她是我,殷商纣王,今生唯一的妻!”
他的眼紧紧地盯住我,那琥珀色的眸子里,藏着我的弱水三千。
大殿一时陷入沉默。
众人或垂头丧气,或面露不满。
只有一人,我看得清楚,他的镌刻风霜的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我的笑容,悄悄盛开。
闻太师……
不。帝师。
感谢您授予吾王的最后一课。
闻太师即日点兵三千,率军西征。
诛后之事,至此不了了之。
其后三月,又是春寒料峭时。
捷报频传。
闻太师用兵如神,连退叛军数百里。
纣王大悦,派内臣千里犒赏太师及三军。
我看着我的帝王伏于案上奋笔疾书,想是写予帝师的嘉奖之辞,不由轻轻一笑。
纣王挑眉:“爱妃何事笑得如此轻巧婉转?”
那语气竟带几分妒忌,剑眉似拢未皱,煞是可爱。
我笑说:“帝师果然名不虚传呢,如此神勇,难怪大王甘心下跪拜师。”
纣王显然听出了我的揶揄,拉过我用力一抱。
“改天也让我们妲己跪跪太师如何?”他说。
我笑得险些岔气,我王狼抱的方式不知从何处学来,姿态甚是令人捧腹。
“难道大王忘了妲己与太师素来不合……”
我提醒道。心存戏弄。
他当真变了脸色,“这……孤王怎么忘了?上一次太师可是……”
“是呀,妲己差点成了刀下之鬼呢。”
纣王沉默了一阵,放下手中的朱笔,我适时地奉上手中的茶,却被推了回来。
无妨。
凑近茶碗嗅了嗅,好香。
顺便喝上一口。
不错。
终于在我王叹第三口气的时候,我幽幽地说——
“太师后来要妲己转告吾王一句话。”
“什么话?”他巴巴地问。
我打了个呵气,道:“他说,‘大王,您通过考验了’。”
……
那天之后,我被罚每日献上一只新舞。
好重的惩罚。
没有天理!
于是,每日傍晚,我那威严的帝王便斜倚在榻上,欣赏着我临时编排的各式舞蹈。
偶尔他也会点评一番。
“这个不错,恩,远胜于昨天那支脱鞋舞。”
我虽怄气,不过见着他消失数月的笑容,也算欣慰。
这样,就叫做幸福吧。
我们太久地活在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中,几乎忘却了幸福的模样。
所以,即使世人称此为夜夜笙箫,荒淫无道,我也只想守住这份得来不易的甘甜。
哪怕多一天。
第一场春雨来临的时候,我却病了。
毫无预兆。
我躺在床上,拒绝所有人奉上的汤药,只是始终咬着手中的帕巾。
——什么时候?究竟是什么时候?
我翻来覆去得想,却始终不得半点蛛丝马迹。
纣王招来一批又一批的御医,却是各个跪于地上,胆战心惊。
“孤问你们,究竟皇后得的是什么病?”
没有回音,只是一个个将头埋得更低。
“你们……”
纣王正待发作,我坐起来,从后抱住他。
“不是他们的错……你知道的,不是……”
声音低如蚊呐,可是我知道,他听清了。
他的有着厚厚的茧子的手,慢慢地从腰间的剑柄上移开。
此时却突然有一人现身于内殿。
侍者尚未来得及通报,他的声音已经传入纣王和我的耳中。
“在下午青衫,可治好皇后的病。”
等到那人来到眼前时,只见一袭青衣,一支横笛,长发如丝,俊美地令人一时竟不辨其性别。
此人来得甚为古怪,可是纣王救我心切,竟立即将他迎进来替我诊治。
“请娘娘伸出右手。”午青衫说。
我依言动作,却细细打量他的眼。
很美的眼睛,温润……专注……灵动。
此人替我诊完脉,思考了一阵,提笔写方。
纣王问:“什么病?”
“心病。”他答。
午青衫很快写好了药方,呈给纣王,嘴角噙着一抹诡异的笑。
我下意识夺过方子。
上面赫然四个大字:
——比干之心!
我胸中一窒,一口鲜血就这样喷了出去。
“杀了他!——”我大叫。
可是那人竟像来时一般化作一阵烟雾,消失无踪。
次日,我不顾纣王劝阻,拖着病体去了丞相府。
丞相比干乍见我时,有些惊讶,继而便换成了轻蔑和不屑。
我说:“请你和我去一个地方,三天两夜。”
比干大怒:“妖孽,你竟想毁老夫之清誉?你无需耍这许多手段,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我低下头,丞相好竹,府里小径两旁皆是苍苍郁郁的竹林。
随手摘了一片竹叶衔在嘴里,我说:“是有人想要你的命,不过,那个人不是我。”
“休想诓骗老夫!妖孽,你当我比干是三岁黄口小儿?!”
“不信也罢。”
我转身踱了几步。
风过竹林,发出洞箫一般呜咽的声音。
比干。三代忠臣,刚正不阿。
可惜。
顽固迂腐。
走了六步,我回头一笑。
“丞相可知莲竹?”
比干瞪着我,不答,深怕落入陷阱。
“那是一种千年开花的神竹,据说其花似莲,故得名——莲竹。丞相如此爱竹之人,相信早已知晓吧?”
比干哼了一声:“自然知道。”他说。
“妲己偶然得知此竹所在,不知丞相是否愿意一同前往?”
比干面露犹豫之色,显然是在天人交战之中。
我抛下最后的定心石:“或者丞相以为,先求得大王应允更为妥当?”
比干最终随我去了渺音林。
我没有骗他,这片竹林种着的便是世间无二的莲竹。
说起来,找到这个地方的人一开始并不是我。
只是,那个嫡仙一般的美男子去了之后,这个地方便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这是我们儿时的秘密。
承诺一生只为彼此知。
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却也不短。
我拿出黑白棋盒,摆放在棋盘两边。
比干扫了我一眼,继续观竹。
我甚是无聊地摆了几个棋局,始终不曾引起对方的兴趣,便做了罢,自顾自地回了竹屋。
我一回屋,便连站也站不住。想倒茶,手却抖得将杯子掉在了地上。
果然。
精力用尽了呢。
我苦笑了一下。
不得了的毒阿。姬昌。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
这才发现自己原是昏在了地上。
刚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丞相比干居然冲了进来。
我有些受宠若惊。
比干劈头盖脸地说:“妲己,那个棋局怎么破?”
我愣了一下。
微笑。
不是妖孽吗?现在却成了妲己?
“你说的可是竹屋外的棋盘上妲己所摆之棋局?”我反问。
“废话,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其他人不成?”
我点头。
“那么丞相可是真心想知道解法?”
“哼!若不是老夫生平从未见过此般精妙之棋局,岂会向你这妖……请教?”
我状似考量,实则眼波一转:“丞相想知道解法不难,只不过要拿一样东西交换。”
“什么?”他紧张起来。显然对市井之言早有耳闻。
不过,越是这样我反而佩服起他的勇气。
“忠心。”我说,“我要你穷尽一生,忠于我殷商纣王。”
他松了一口气。继而,大笑。
“闻太师真乃神人也!”他一挥手打乱桌上棋局:“太师言妲己乃辅佐我纣王之良后,老夫本不信,今天算是明白了……”
我将散落在地的棋子一粒粒拾起,“原来丞相之意并不在这竹,这棋。”
“那是自然。现今殷商内忧外患,老夫岂能独善其身,纵情闲逸?”
比干说此话时,忧国忧民之情溢于言表。
“那么丞相明白了什么?”
比干拂去石凳上的竹叶,缓缓坐下。
“妲己——谋略过人,忠于我主,长袖善舞,心地纯良。”
心地纯良?
有些讽刺,被人叫做妖孽叫得惯了,我都忘了世上还有心地纯良这个词可用来形容妲己。
我抬眼,对面的老者白须白袍,正襟危坐,言笑间竟让我想起初见逍遥道人时的光景。
我甩了甩头。
走神间,比干已然伸出手,比着桌上重新摆好的棋盘。
他说:“请!——”
两天时间转眼过去。
第三日。
最后一日。
我念着咒,蹲在地上用竹枝画了一颗巨大的六盲星。
比干看着我,甚是奇怪。
我说:“丞相,请您站进去。”
比干盯着那图研究了一阵,最终依言进入。
我如释重负,笑了一下,只是这笑容还没展开,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尽皆洒在我的六盲星阵上。
终于完成了。
这次我真的想笑,只可惜……
“绝不能出此阵,绝不能……”
再次被黑暗吞没之前,我只来得及说出这句话。
(四)
漫长。
黑暗。
我站在庭院里,只有一间屋子亮着灯。
想起来了。那是娘亲住的地方。
我跑过去。咯吱咯吱。
原来地上积了这么厚的雪。
莹洁无垢,本不该弄脏的。却还是在我的脚下,留下了一条歪歪斜斜的疤痕。
熟悉的声音响起:
“夫人,妲己乃妖孽,必将祸国殃民,不如及早除去……”
我的手不自觉地抖动。
那窗子开了,里面露出两双血一样的眼睛。
那眼睛说着:
“夫人,妲己乃妖孽,必将祸国殃民,不如及早除去……”
“妖孽!
“祸国殃民!
“除去!”
……
我睁开眼。
伸手抹了一下额头,坐起身。
竹林里的风吹乱我的发丝,手心里,冰冷湿腻。
沙沙的竹叶相撞的声音,夹杂着些许丝竹特有的音色。
很是动听。
我查看了一下先前布下的六盲星阵。
还好,完整无缺。
继续抬眼向上。
视线上移,上移……
……
申公豹出现的时候,我就站在那里,双眼茫然。
他伸出食指,在我的眼角划了一下。
他说:“不要哭。”
原来我在哭。
原来,脚下打湿了尘土的,不是雨,而是,我的泪。
我看着申公豹慢慢地走至比干面前,伸出手,抚上那双依然洞开着的双眼。
一次……
两次……
三次。
无法合上。
一如那洞开着的胸口。
空无一物。
“什么人能让丞相走出六盲星阵?”
我问。
不知是问申公豹还是问自己。
沉默了半晌,风中传来他的答案。
“不可违抗之人。”
我和绅公豹回到宫里。
高坐于朝堂之上的我的纣王,丢下满殿文武百官,飞奔至我的面前。
紧紧地拥住我,他说:
“妲己……不要怕。”
我已经承受不了这一身的重量。
扬起满是泪痕的我的脸。
我想问:
你看不见我的泪吗?
还是,我的泪早已干涸?
三日后,我的病不治而愈。
民间开始流传一种丧心病狂的谣言。
我无力打听,不想打听。
我的脑海里,反复旋转的是,那一日,丞相笑着说:
“妲己……心地纯良。”
西征战事。
姜子牙得高人相助,与闻太师相持于潼关。
此役至关重要。
胜,则大退西周;败,则半壁失守。
众人皆翘首以待。
为巩固众人必胜之心,纣王大宴朝臣。
其中,兵马大元帅黄飞虎,位列众宾之首。
我本无心赴宴,但平素不甚交好的黄飞虎之妻竟突然拜会。
别无他法,只得依了她之言,陪其观赏纣王为我建造的摘星台。
与黄夫人终究交谈过几次。
一直知道她对我误会甚深。
而今日,言行举止却似闺中密友般的态度。着实令人生疑。
我说:“夫人有何事,不妨直说?”
黄夫人盯了我片刻,突然一笑。漫天星辰映在她的眼里,盈盈碎碎。
“妲己,不,该叫你皇后娘娘。”她说。
“我一直视你为妖孽,端出一副清高藐视的模样,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头。
夜风吹乱了我们彼此的长发,黄夫人的表情不知是被我还是她的发丝掩住,落下一片阴影。
她将脸背了过去,仰起头,正对着天上的皓月。
“其实,我的藐视,我的不屑,是因为你所得到的纣王的爱,是我一生也无法从我的夫君那里求得的……”
黑暗中,我看见一滴晶莹的泪,滑过她的脸颊。
“我一直很羡慕你,妲己,你的王为你散尽三千后宫,为你建造高台楼阁,为你,即使失尽天下民心也在所不惜……而我,只是想在孤枕难眠之时见夫君一面,都是奢望……”
我的心口一阵钝痛,我说“黄夫人,别说了。”
她好似未闻,继续道:“我曾给夫君绣过衣带,上有‘相思’二字。夫君看了一眼,便顺手弃置一边,骂道,‘歹毒妇人,竞想用儿女私情捆住本帅?’……连相思都不被允许,妲己,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绝望吗?”
看着这孱弱的女子在风中不停颤抖,一如垂死的蝴蝶。我无法言语。
很早以前,我就知道——
伤口,永远痛在己身。
除了自己,无人可解。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恢复平静,整了整发髻,看着我说:
“可以给我一样你的头饰吗?”
心里一千个声音在拒绝,而我的手,已然摘下了那朵纣王新赠的月白色的珠花。
我递过去,她颤抖着接了,护在胸口。
“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收到首饰……”
她的脸上慢慢浮现出凄然而又快意的微笑。
突然,站在摘星台边缘的她狠狠地推了我一下。
我立即跌坐在地。
而她,真正化成了白色的蝴蝶,从摘星楼坠落下去……
一滴泪水横飞着打在我的手上。
我轻轻握住。
剔透的泪滴。
蝴蝶最后的梦。
我摇摇晃晃地想站起来,一个人从背后将我抱住。
我的纣王。
很温暖。
那么温暖。
我可以忘记真实。
摘星台下响起了兵马大元帅黄飞虎的嚎哭声。
纣王捂住我的耳朵,他说:“不要听。”
可是我依然听得到。
我知道那只苍白的蝴蝶也一定听得到。
这就是你想要的吧……
即使明知只是一场戏。
次日,举国皆知妖后妲己将黄飞虎之妻推下摘星台,珠花为证。
黄飞虎随即反出午门,率领一众军士,投奔西周而去。
局势急转直下。
闻太师惊闻朝中局势,无心恋战,最终退出潼关。
姜子牙得黄飞虎,更是如虎添翼,一时间其大军竟势不可挡。
人人皆知大势已去。
朝中大臣走的走,逃的逃,最后只剩下数十位老臣立于朝堂之上。
纣王决定御驾亲征。
率领朝歌里剩余的所有士兵,与西周决一死战。
我说:“请让妲己一同前去。”
他环视着空荡的寝宫,良久,他说:“好。”
旌风猎猎。两军交战与黄沙岗。
鼓声震天,喊杀声,哀嚎声,不绝于耳。
漫天的飞舞的黄沙竟渐渐被血色浸染。
我转头看着身边的纣王——
金银二色交织的铠甲,刚毅的脸庞,天下无双的巡天宝剑,在其手中熠熠生辉。
那样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
知道吗?
直到现在,你在我心里依然神抵一般,天地间只容得此一人。
经过一天一夜的厮杀,我军逐渐败落。
纣王越发显出焦躁的神态。
西伯候趁此时机,刻意纵马前来,与纣王交战三两回合,便弃甲逃走。
太明显不过的圈套。
而吾王却被失败蒙闭了心智,一路策马追赶。
万劫不复。
我在心里默念。
是时候了,吾王。
解下缠在身上多年的绸带。
熟悉的触感令我微笑了一下。
振臂一挥,白色的绸带仿佛有生命似地直向西伯候姬昌追去。
听到凌厉的风声,姬昌惊讶地回头。
这一瞬间,足够了。
我变换攻势,将自己缠绕在白带之中,至此,我身便化作了一把剑。
没有剑鞘,没有归路。
等待我的命运只有一个。
同归于尽。
即将刺入姬昌的那一刹那,一双千百遍凝视我的眼睛在我的眼前一闪而过。
闭上眼。
疼痛,撕心裂肺。
我知道,自己被劈开了。
我看见,自己的身体掉下了悬崖。
不禁牵动嘴角微笑了一下。
很疼。
可是终于结束了,不是吗?
我的王站在高高悬崖上,依然神抵一般,俯视众生。
姬昌站在他的身边,在说着什么。
我的王终于伸手揭去了脸上的面具。
可是此刻我已看不清他的面容。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的心里早已刻下了你的眼神,你的话语,你的温柔。
这些,足够我为你,万劫不复。
知道吗?
其实,你已经是我今生最大的真实了。
或许这点连你也不知道吧。
纣王,不。
或许,该叫你姬发。
一笑天下醉之妲己。(完)
后传
(一) 纣王
殷商纣王。
注定灭国的君主。
很早以前,那个人就这么对我说。
我该勃然大怒的,该将此妖言惑众之人斩首的。
可是我没有。
因为他是西伯候,是姬昌。我的生父。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即使我的父王,前殷商帝王,也蒙在鼓里。
我其实,是姬昌与前皇后渊岂私通生下的孩子。
渊岂。
我的母后。倾国倾城。
除了妲己,她是我见过最美的人。
母后说:我儿,你会是帝王,永远的帝王。
这是我母的遗愿,姬昌说,他会做到。
即使逆天而行。
即使永不超生。
他说,这是我和她的约定。
他没有违背诺言。
在商朝,我是纣王。在西周,我是武王。
不变的王者。
可是,当我回首的时候,却发现,为了王位,我已失去太多。
那个女子,一笑天下醉的女子,妲己。
我看着她,在我的面前坠落悬崖,看着她,不断下降。
有一瞬间,我想跳下去接住她。
我想,她受了那么重的伤,落入崖底,该有多痛?
可是,我没有。
姬昌说,你是帝王。
我慢慢地摘下面具。
已经不需要了。
妲己,你休息吧,安静的。
不会再有任何悲伤、忧愁……
睡去吧。
不要再醒来。
紫微星落,帝王升。
命运之轮不偏不倚地转动着。
姬昌后来离开了西周。
他说,他要偿还这一世的债。
我没有阻拦。因为我同样罪孽深重。
——为了让武王伐纣名正言顺,为了让自己流芳百世。
太多的生命在我的眼前消逝。
我最终没有杀死那个一直假扮我呆在西周的疯疯傻傻的“姬发”。
我不想再杀人,不想再有战争。
我希望所有人都不要像我这般疼痛。
下雨的日子里,会想起妲己,想起她在我的怀里,满面泪痕。
想起她最后掉落悬崖时,遥远的模糊的微笑。
我以为至少会在梦中见到她。
可是没有。一次都没有。
——你始终不会原谅我,虽然我从来就没有资格。
后来,再没娶过其他的妃子。
世人说,武王勤政,天下之幸。
我终于明白,原来帝王本不该有爱。
(二) 姜子牙
第一次遇见妲己的时候,她从树上跳下来,衣阙飘摇。
我以为自己遇见了神女。
差点顶礼膜拜。
妲己偏着头打量我:“小道士,你可知道我是谁?”她问。
我点点头。
大将军苏护之女。
我此行的唯一的目的。
“很好,”她说:“我父亲找你来替我占卜前程,你可要仔细着,若有半句不中听我可饶不了你!”
她端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架势,脸上的笑容却泄露了主人的顽皮。
但那一天,我却让她失望了。
魅惑众生,权倾天下。
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神先是难以置信,接着,释怀。
然后她笑了。
很轻蔑的笑。
我一时恼羞成怒,狠心加上四个字:祸国殃民。
那一夜,我站在高高的山岗上,我看着苏家的灯火彻夜未熄。
第二天,苏护将满身是血的妲己丢给我。
他说:你师父即是逍遥道人,想必可化解小女这一身戾气。从此,这妲己便为你道家之人。
我抱着妲己的身体,一遍遍地替她擦试着身上的血迹。
心里,竟带着欣喜。
我知道她会恨我,我知道我毁了她的一生。
可是,这不是我所能决定,所能改变的。
那个人对我有再造之恩。
不论他让我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
而且……
他还让我遇见了你,妲己。
终南山三年,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时光。
我一直以为,从出生便被丢弃的我根本不知什么是幸福。
因为,没有人教过我。
可是,看着你的笑容,看着你生气的模样,看着你想要避开我却总是被我找到的无奈的叹息。
我发现,原来幸福可以无师自通。
然而,你终究要走。
我站在断崖上,看你离去的背影,渐渐的。离我越来越远。
我突然害怕起来。
无比恐惧。
有一天,你会忘了我。
有一天,我会无法记起你的模样。
终南山的千年烟雾,此刻在我眼中,什么都不是。
申公豹站在我的身后,他说:还不走?
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惊呆了。
我跪在那里,脸上满是泪水。
我说,请你代我去西歧,请你成为姜子牙。
他盯了我半晌,突然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他说你疯了,为了这个女人,你疯了。
是的,我疯了,如果从此我的生命中再没有妲己这个人,我想,我宁愿死亡。
我不断地祈求着,我说,不论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转过头不看我,山风吹乱了他的长发,漫天飞舞。
傍晚的时候,他终是一叹,拿出锋利的短剑,一刀一刀地削去遮住脸颊的刘海。
我终于又看到了那张与我极其相似的脸。
他说,我答应你,哥哥。
于是,我成了申公豹,而我的孪生弟弟,则成了姜子牙。
我终于得以守在妲己身边。
虽然她嫁给了纣王,虽然她在一个又一个漩涡中挣扎。
可是我,很幸福。
我遁于土里,静静地听她说话的声音,听她偶尔走动的脚步的声音,我用手抚摸着头顶的土层,想象着那是妲己绝美的脸庞,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一遍又一遍。
我开始养成昼伏夜出的习惯。
每日夜深人静,我便悄悄地从土里出来,远远地望着她甜美的睡颜。
我甚至想象自己是睡在她身旁的纣王……
面红耳赤。
我怎么可以这么无耻?
虽然妲己一直苦苦煎熬,可是殷商终于还是覆灭了。
那天在黄沙岗,我亲眼看见妲己被纣王打下了悬崖。
没有犹豫,不用犹豫。
我立刻飞身下去。
她的身体软软地落在我的怀里。
我抱着她,心满意足。
从此以后,不论白天黑夜,我都可以抱着你,看着你……
永不分离。
一笑天下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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