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12日星期一

山村逸事

  那条二十年不老的弧形的小路贯穿村子,连接着两个唯一的出口。破落的村户就建设在它的周围、荒废的田野紧挨着它,露出晒的发白的黄皮肤、野草以为说不出名称,而使文明接受了一次传播的挑战。

  二十年前的小路不过石子铺砌而成,随处可见的坑洼以及断裂,人们走在上面,按现在时尚的说法是,可以脚底按摩促进血液循环。当年人们也不以为这是活受罪。只是紧接着要举大旗奔小康了,大家逐渐对此不厌其烦,动手改造之。

  于是石子路很快变成了整洁的水泥路,并加大了路面宽度,以便两辆车辆同时通行。另外,不得不提的是,在路面的改造方案里,当年还提出几个颇具争议的个案:

  一个久居城市的大学生认为,正值中国改革开放,应该勇于接受新事务,与国际接轨。建议将该路建设成高速公路,最好是拔地而起,建设几座立交桥,扶摇而上;

  一个追求性自由的妇女深受欧美性解放思潮影响,建议在这条弧形的道路两端,各摆上男性与女性的性器官模型,以证明本村的进步,也对村里的孩子更好的进行性启蒙教育;

  当然,一个深受大家敬仰的老人风湿病发后,搀着拐杖还是照旧接二连上摔跤,他坚决而振振有词的说:现在大家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人民温饱了,我们的生活质量也该上一个台阶了。大家看,外面的人出门都用四个轮子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我们该清醒了。——我郑重建议,将村里的这条小路,改造成两条往返电梯。

  于是在意见分歧的情况下,村里人进行了一次疯狂的斗争。先是口舌之战,再发展到动手斗殴,结果全村混战。混乱中谁开了一枪,打爆了一只干瘪的乳房。于是上级开除了村长。新任的村长进退两难,只好奉行中庸之道,把小路改成如今这个模样。

  小路是弧形无疑,村子围绕小路而建设,花草围绕小路而开放,村民们围绕小路而大小便,村子自然也变成了弧形。假如我们将弧形置于平面,它就是孤立而绝路的线形。

  我提着行李由村子的第一个路口进入,看到村中唯一的钢铁厂臭气熏天的向天表示愤怒。我的运动鞋踩在平整的路面上,心想,一切都毫无变化。是的,和二十年前一样,似乎连草木生长的位置也相同。钢铁厂对面不远处,依旧是村里的小学,破落荒凉,小学的校长是个坏脾气的赌徒,村民从不关心教育事业的发展。沿小路进入村子的心脏,抬眼可以看到,一片一望无际的稻田因长久无人耕种而泛白发射处凄凉的光芒。

  我躲避人群,快速的进入我的家门。20年后,我同样不希望与任何人交谈。

  起码得回忆一番过去的村子存留在我心中的印象,即使对如今的感受我决定避而不谈。我仿佛再一次看到过去的我踏着自以为是的步履,在黑夜的庇护下徘徊在这条寂静的小路上。那是,村里人是喜欢极早的睡下,然后最大限度的早起。这样,夜晚显得安静无比,好似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流,平静的沐浴月光。大自然中,音乐达成了众生的共识。那时,我习惯闭上眼睛,听这蛙声风鸣。然后信步经过她的门口,用余光观察灯光通明的房子。有时候,她见我来,便快乐的跑出来,与我走上一圈。也有时候,她只是朝我微笑。

  除了王小虎,我记不起村里其他人的名字了,甚至她的名字也忘记了。这事却又不得不和她扯上关系,因为那时候,我和王小虎,都喜欢他。

  所以,我记得王小虎全是因为她的存在。但是现在,我忘记了她的名字,还记得王小虎。许多解释似乎都牵强附会。我有时想,也许当年,我并不喜欢她,只是因为王小虎。

  她见到我时,有些拘谨。虽然表面上,我们谈吐自如。事实上,我们一直无法向正常人一样交流。我们无法按照最平常的方式进行谈话,譬如说,你的衣服真漂亮,哪买的;抑或说,什么时候到我家看电视吧,最好是动画片播放的时候来;又或者说,你的脸还没洗吧,脏的要命。——也许是一开始,大家都打定了主意,不要表露出自己的浅薄,而将最平常的用词方式一一掩盖。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为什么和她,一定要谈文学呢?一定要谈学校里叛逆的事情,豪言自己要改变这个社会?一定要谈论某大作家的作品,一些直指精神层面的高深论述。

  这些在当时自然浑然不知其造作和幼稚,我们欢声笑语,自认为是全世界想法最独特的人。

  也有一次,我们趁着月色走出了村子,沿着坎坷的通往东海边羊肠小道一直走去。沿途我们还谈及了美妙的音乐,她淡笑着说,她喜欢的声音好象是从遥远的大海尽头拍来的海浪,辽远空旷而惊世骇俗。甚至催促我,用我五音不全的嗓子给她唱一首歌。

  那天我们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到达东海边时,已经是深夜了。我们就坐在堤坝上,双脚朝着大海的方向摆动,我们望着辽阔的海洋,以及海岸上茂密的水草和坚硬的礁石,然后再用彼此的眼睛动情的望着对方。那时,我认为她是一个美丽而内涵颇深的女人,或许并不是爱情。

  那晚,她说夏天的夜晚是炎热的。我说,幸好还有海风吧!她笑了笑说,你一点都不懂得罗曼蒂克吗?这时候,你在我跟前反复奔跑而起风,这样更让我开心。

  我的确不懂得罗曼蒂克,甚至至今还没有弄清楚它的意思。但我逐渐知道,她的生活绝非罗曼蒂克可以形容。

  这一段她对我的倾诉,正发生在我们从海边回来,那时,已经凌晨了。我们坐在堤坝上,顺利的看到了日初,然后便趁着天蒙蒙亮的清净,从原路返回。

  她依旧保持高谈阔论的风格,这点和我一样,我们几乎同时认识到,彼此都不应该是卑微的人,不应该在最寻常的对话里寻找快感。她说,她是这个村子,想到死亡最多的人。

  她交过三个男朋友。第一个文绉绉的,会写诗,但是贫穷,非常自卑;第二个很帅气,但内心空洞无比;第三个简直是个痞子,但她还是和他上了床。——做爱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它野蛮、疼痛、毫无爱情可言。

  她有一个表哥,自小宠爱她。长大后她爱上了他,然而,他已经结婚了。

  所有男朋友都留着他表哥的影子,她说,这辈子除了他谁都不爱。

  她的父亲在一个夜晚将她当成她的母亲。“那时候,我无助,但没有人帮助我。我害怕他的脚步声,却喊不出来。我哆嗦着冰冷的身体在黑夜里轻声的喘着气。”她说。

  很快,我们到了村里。分别的时候,我说,我会是一个良好的听众。

  她微微一笑:当然。最后问你个问题,你对女人的初夜问题怎么看?

  王小虎出现在我之前,她后来告诉我。王小虎在她面前,显得羞涩、腼腆。他躲避与她相视,却在暗处跟踪她。他跟踪她去过菜市场,也在她的学校门口等过她,在她家楼下徘徊过,也在我与她漫步的夜晚,紧随身后。

  她说,那一晚,王小虎跟着我与她到了东海边,在树丛中躲藏了一晚,又跟随我们回到村子。

  王小虎从未和她表白,甚至一句话也不曾讲过。

  关于王小虎,她后来又补充说,有一次,她独自在家的时候,他擅自闯入。

  王小虎把她按在身下面,脱了自己的裤子对着她的脸开始手淫起来。她吓坏了,撇过头去。那时,她的狗从侧面扑来,在王小虎的阴茎咬了一口。这才让王小虎去了北京治疗。

  她说,她无法爱上任何人,因为她深爱她的表哥。

  我说,那么,我呢?

  谁都知道,年少时,爱与不爱,真假对错,我们总喜欢分辨清楚。和我们所信誓旦旦的理想一样,年轻而美好。

  而这种最初的信仰,很快会因为成长以及物质的追求,变得模糊不堪,界限模棱两可。

  第二天,我走出家门口踏着小路前往看看荒废的稻田时,看到了一些花枝招展的孩子。她们全都卷着各式样的头发,戴耳环,化浓妆。学习偶像剧里主人公的穿着。她们谈笑风生从我身边经过,胭脂味中搀杂着严重的咸鱼味。

  村里有很多孩子,他们长大一些后,就会到城市里去。因为父母希望他们从城市里带会宝藏。这种物质上的追求,是代代相传的约定成俗。孩子来到城市里后,首先要学会适应环境,所以,他们努力撇弃自己的天然的气质,而模仿城市的孩子的穿着、模仿他们的外在的修饰、他们的玩乐。

  村民们为此而感到骄傲,因为每一个孩子都像城市人一样回到家中。他们越发会打扮,越发会享受生活。他们的粗野的本性已经磨的一干二净。

  而凡事都有一个内在的灵魂,当灵魂缺失,而以雕琢来修饰,总是只见其形却不得其神的。

  我看到村子的稻田全部荒芜了,它们再也提不起人们的兴趣,因为现在并不是讥饿的时候,而温饱时,物质却更容易引起人们的兴趣与追求。满足自己基本需要的耕种已经被荒废,它像墓地一样被废弃,在空气中透露着凄凉。

  二十年后,我还是沿着这条弧形的小路来到她的房子。她家的窗门都紧闭着,阳台上的盆栽,可能因为长久无人照料,全部死去。只剩下瓷器和泥土。我由此猜测,也许,她已经搬走了。

  我转身走回去,心里恍然若失。却在我走了十米左右,她叫住了我。

  她站在门口向我微笑,并招呼我过去。出乎我意料的是,二十年后,她竟然出奇的美丽起来。比起在我心中遗下的印象,如今她更趋于完美。她细致无暇的皮肤和精致的五官,她成熟的乳房以及肉感的臀部都吸引着我。

  她请我到她的房间坐下,并给我倒水。我望着她的身影,曲线优美极了,我不由的心中一动。她将水递到我手中,然后在我旁边坐下来。她说,二十年没见了,你一点都没有变化呀!

  我说,我不喜欢变化。

  你觉得我呢,变化大吗?

  很大。

  她宽心似的微笑着,左腿压到右腿上。

  现在还写诗吗?

  写的不多了。

  结婚了?

  没有,你呢。

  也没有,发生了太多事情。

  她说,她的父亲在五年前一个夜里,喝农药死了。她甚至不知道因为什么。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没有哭泣,在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

  有谈的对象了吗?她问我。我摇摇头,并问她同样问题。她点了点头。出我意料的是,那人便是王小虎。他两年前又回到了村子,但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并不像以前一样害羞腼腆,他完全成了一个花言巧语的公子哥。

  你喜欢他了?我好奇的问。

  或许吧,我都37了。

  我沉默了!

  其实我们可以向二十年前一样,如果那时你不离开村子,我们可能已经有了孩子。

  或许吧。

  我并不喜欢王小虎,一直等的人是你。

  她暖绵绵的身子一下子缠绕住我,并将鲜红的嘴唇贴上我的唇。

  那么,你的表哥呢?

  我问——她才放开绑在我脖子上的手,缓缓的坐下来,沉默了。

  对不起,你都37了。

  我说。很快离开了她的家。

  与此同时,一个村民的发现很快轰动了全村。

  他在拆除自己的旧房子时,从地下一米处,捡到了一枚清代的钱币。后送有关部门鉴定价值连城。这使村民们都欢呼起来,认为这个村子地底下,有着无穷无尽的宝藏。

  所以,村里无论孩子妇女,全都拿起了锄头开始开垦自家的土地。他们荒废了所有工作,开始全身心投入到宝藏的挖掘中来。并且,整个村子很快无意中形成了挖掘宝藏竟速的风气。

  果然,不出村民们所料,他们中的很多人很快的找到了宝藏。他们从地底下挖出了许许多多古老的器具。

  村民们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更加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挖掘工作。

  很快,一些自以为智慧的村民提议说,我们的村子是一个宝村,这个消失很快会被外界知道,假使他们全涌来,竞相掠夺,我们也无可奈何。所以,应该将村子的两个出口暂时封闭一个月,已确保宝藏的安全。

  这个提议马上得到了全体村民的同意。他们请来专业人士,从村的一个出口的不远出山上运下来很多巨大的岩石,把村子的两个出口堵起来。

  所以,当村子的两个出口隆起了小山时,村民们快乐极了。决定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到挖掘宝藏工作上。

  半个月很快过去,村子已到处是坑坑洼洼的。他们将洞挖的好深好深,好象无底洞一般。并且,辛劳也得到了应有回报:他们不仅挖掘到了清明朝代的钱币,还有唐朝的宝剑,甚至远古时代的化石。他们还找到了巨大的金矿,他们欢呼雀跃着,举杯狂欢。

  一些蝙蝠穿梭在村子的上空,追逐并盘旋着。正午过后,它们的队伍逐渐庞大起来,先是一群约有上百只的蝙蝠群从西南方飞来,盘旋在村子的上空。过一会儿,又有一批从东南方飞来,与它们汇集。它们好象军队会师一般,每隔一分钟,就飞来一批,全都盘旋在村子的上空。

  村子的天空,先是如一阵黑风盘旋着,最后,好似一片固态的乌云盖住村子顶部,村子里漆黑一片,仿佛出现日食。

  村民们打开灯,全都走出了房子,仰头望着天空。

  另一个事态更为严重,那便是堵在村口的石头,仿佛都中了魔法一般,任人使用什么花样,都无法移动。任人用什么工具,都不能伤之丝毫。

  村民们热火朝天的热情顿时湮灭。

  有老者说,怕是我们村挖掘过滥,已经触怒了神明,大难临头了。

  这个说法很快被传播,并被大家接受。因为人们无法找出任何可以解释的原由,除了将责任推给神明,毫无办法。

  所以,全村上下都人心惶惶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问题逐渐出现:

  首先、村里的粮食储量已经不多了,不需半个月,就会消耗迨尽。而且自来水已经停止供应,就现存的水,也无法支持太久;

  其次、村里的狂犬病急速蔓延,医生判断,那是蝙蝠带来的传染病。但村里的治疗设备显然无法应付这个巨大的挑战;

  其三、村子已经断电,如果要照明和煮熟食物,只能通过燃火。

  就最后一个问题来说,村里的燃料消耗的十分快。许多村民都将剩余的衣物拿来生活。而这时,他们甚至巴不得将所得的宝藏换取火种或者食物,但是,它们现在分文不值。

  过了数天后,该烧的都烧了,他们就将国旗从小学操场的旗杆上降下来,当作柴火烧了;各个家中木制的神佛像也被拿来取火;他们把屋子拆了,用来煮自己所需要的食物。

  而狂犬病蔓延已经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村民们恐惧并烦躁不安起来。我们围聚起来,坐在村民挖掘的宝藏上。他们中人有人大声说,我们这是在等死吗?

  他站起身子,但是全场肃然无声。我看到她靠在王小虎的怀里哆嗦着,眼睛望了望我又马上藏起来,而王小虎,则似乎胜利者炫耀战利品一般挑衅的望着我。

  那个说话的人举着火把,他逐渐低沉的声音说着,我们就这样等死吗?

  这时,村民中有人倒地抽搐,全身痉挛。挣扎了一会儿,就再也没有动过。

  所有的村民眼神中透露中无望,他们想欣赏鸟雀飞舞一样,痴痴的一齐看着天空歹毒的蝙蝠,他们快乐的追逐着。

  一声惨叫吸引他们的眼神回到地面,那个先前说话的人,在自己的身上开出一朵火花。他嘶叫着翻滚着,直到死去。

  村民们仔细的观看,寂静无声,好象观看一场悲剧上映,完全置之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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