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中传奇

　一双玉臂千夫枕

　　半点红唇万人尝

　　富贵缠头买欢笑

　　青楼抛泪苦呻吟

　　这首诗写的是操皮肉生涯的妓女们的辛酸血泪。时当南宋理宗年间，地处江南之地扬州，节近中秋，自古道：天下三分明月夜，两分无赖在扬州。

　　此时紫竹林妓院内莺声燕语，曼舞声歌，一派醉人的旖旎风光。而后厢房却有一位素衣女子在暗自垂泪，她就是此地花魁柳亦梦。

　　亦梦原系名门之后，因遇天灾人祸，家道中落，父母双双离世之后，为筹钱下葬，才不得已卖身为妓。她资质明莹，纤柔温丽，更兼幼承家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皆能，在紫竹林开梳接客不久，便即技冠群芳，红透扬州。在这江南之地，实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富商大贾甘作她石榴裙下不贰之臣。

　　亦梦自堕入风尘以来，每日心不欢而面强笑，酒不胜却须强饮，身不快亦强相陪，喉不适必强为歌，于夜半无人之际，常自感伤身世之不遇，自怜神女之生涯。

　　话分两头。话说扬州城内还有一风雅之士杨如风，出身寒门，乃是贫家子弟。如风雅好诗文，资兼文武，侬情豪迈，傲骨天成，更兼平日里仗义直言，为民请命，被时人称之为“儒侠”。

　　某日杨如风外出访友，中途于九天玄女庙内遇见一素衣女子。那女人参神完毕，回头冲如风嫣然一笑。如风顿感眼前一亮，只觉她容色绝丽，风姿绰约，宛如玄女娘娘下凡，不由看得痴了。待得回过神来，那女子早已影踪不见。如风揉了揉眼，心道莫非我今天撞见九天玄女了？子不语怪力乱神，那当然是我痴人说梦。言念及此，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惆怅。

　　数月后的一天，如风家有客来访。听仆人说来者乃是紫竹林妓院的头牌花魁柳亦梦。如风亦久闻其名，只是从未得见，听闻佳客前来，颇感意外。

　　不料甫一相见，两人俱都全身一震，愣在当场。原来柳亦梦即为杨如风月前九天玄女庙中所见之仙女。如风当时一见之下，惊为天人，就此念念不能去心，回到家中，彻夜难眠，“九天玄女”的倩影在脑中挥之不去，舞文弄墨、填诗作赋再无心情，竟然害了相思病。大病之中，竟还迷迷糊糊的想到，自己与“九天玄女”仙凡有别，难成眷属，还不如一死了之。此时真人突然到来，又是有“江南第一美人”之称的柳亦梦，杨如风当下吃惊不小。

　　他一惊之下，随即一喜，抱拳施了一礼，说道：“原来芳驾就是名满江南的柳姑娘，日前玄女庙中缘悭一面，未及招呼，那是小可失礼了。”

　　柳亦梦见到他后，芳心可可，有如鹿撞，听他提及前事，不禁面上一红，心下不胜娇羞，说道：“贱妾因久慕公子……公子大名，深自感佩，今日不揣冒昧，前来拜会，还望公子莫怪。”

　　原来杨如风在江南甚有文名。柳亦梦因为钦佩杨如风的才学，由此而生倾慕之情，只是自己沦落风尘，地位卑贱，与对方身份殊不相称，只有将满腔爱意隐于心底。她月前在九天玄女庙中与之相遇，却是不识，只觉此人飘然出尘，与留恋烟花地，醉卧温柔乡的乌衣子弟、游情之人大不相同，如何不同，却又难以说的明白。

　　杨如风说道：“柳姑娘说哪里话？我对故娘素来敬重。姑娘虽身坠烟花，却有一副菩萨心肠。当年姑娘卖身葬双亲之举，真不知令多少所谓贞女节妇自叹弗如。姑娘可说是风尘中的一位奇女子……”

　　柳亦梦先前自报家门，见他不轻视于己，已是心怀大慰，再听到这般毫无世俗之见的知心言语，心下更是感激。

　　只见她垂泪道：“公子能如此看我，教贱妾既感自伤，亦复自慰。贱妾在世上能有公子这样一位知心人，虽死而无憾！”

　　正所谓：郎有情，妾有意。二人原本倾心，这一翻促膝深谈，更增爱念。此后杨如风出入欢场，成了紫竹林的常客。二人或迎风作画，饮酒赋诗；或棋局对弈，琴瑟相合，极尽风雅之能事。杨如风还特意前往九天玄女庙，欣然提笔写了一幅对联：此地有佳山佳水，佳风佳月，更兼佳人佳事，添千秋佳话；世间多痴男痴女，痴心痴梦，复多痴情痴意，是几辈痴人。横披是如风亦梦。

　　光阴飞逝，不觉已过了一年。这一年之中，如风本打算为亦梦赎身，但亦梦既为“江南第一名妓”，身价自高，且老鸨将之视为摇钱树一般，哪肯轻易放手。如风苦无善法，心情惆怅。

　　时局变化，如同白云苍驹，难以逆料。其实蒙古大汉蒙哥即位，他久有问鼎中原，并吞八荒之心，多次出兵，均为襄阳郭靖所阻，难竟大功。这次御驾亲征，发倾国之兵，欲一战而克，将南朝土地尽收于版图。

　　眼见战火绵延扬州。扬州守将吕大通乃是地痞无赖出身，靠贿赂京官晋升此位。他街头斗殴，死缠滥打差有一技之长，至于调兵谴将、行军布阵却是一窍不通。眼见蒙古大军杀到，他携带家眷先行潜逃，临行前修下捷表，派人快马送到汴梁，说道：“蒙古鞑子声势猛恶，幸陛下英明神武，洪福齐天，朝中各位大人指示机宜，众将士用命，两军浴血奋战三昼夜，末将单枪匹马，孤身一人，连挑敌军营帐数十，取悍将首级逾百，终将蒙古鞑子阻于城外，扬州城得保不失。”

　　理宗皇帝昏庸老迈，不明就里，得表后龙颜大悦，传旨犒赏三军。他自觉英明神武，伟岸不凡，尧舜汤禹，均所不及。

　　守将潜逃，扬州城内人心惶惶，乱成一团。蒙古大军铁蹄未至，就先行畏惧请降，待其进城后烧杀抢掠，轮奸妇女，无所不为。

　　当蒙古军未进城之时，百姓四散奔逃之际，杨如风已赶至紫竹林妓院，只见室内珠帘绣户，锦幕画屏，一如往昔风流，可惜人事全非，佳人早已鸿飞冥冥。他心底暗暗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担心已极，忙出外打听，逢人探问，却是毫无结果。

　　不日扬州城内爆出一个惊人的消息，蒙古大汗蒙哥被刺身亡，刺客乃是江南名妓柳亦梦。

　　原来扬州降将司徒绿打听到蒙哥性喜女色，便欲将柳亦梦作为大礼奉上，以为他日晋身之用。他派人秘密来到紫竹林，威逼利诱，使尽了毒辣手段，见亦梦坚不屈从，便想出一条毒计，以妓院内数十条人命相要挟。亦梦迫于情势，不得不从。她临行前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去九天玄女庙拜神。

　　在蒙古王帐，蒙哥见到她后，色心大动，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绝色，南朝果然是块风水宝地。亦梦先是虚于委蛇，趁其不备，投毒下酒，各斟一杯，腻声道：“妾身在有生之年能侍候大汗，可不知让天下间多少女子嫉妒得昏了头。”顿了一顿，又道：“大汗，您若是欢喜妾身，就请满饮此杯。”蒙哥此时已是神魂颠倒，接杯后一口饮尽，淫笑道：“乖美人，让朕亲亲。”亦梦也是一饮而尽。少顷毒性发作，二人口吐白沫，痛如刀绞。亦梦仰首南方，嘴角含笑，柔声呢喃：“杨郎，杨郎，来生来世，再为夫妻……”就此闭目而逝。而蒙哥虎背熊腰，生性武勇，晚死片刻，死前感叹道：“色乃刮骨钢刀，酒乃穿肠毒药，古人诚不欺我。可恨我壮志未酬，此恨难……难……”一代草原霸主，就此死去。

　　蒙哥死后，蒙古人迁怒于降将司徒绿，将之千刀万剐，满门上下，杀个鸡犬不留。

　　杨如风获知此事，伤心欲绝，容颜于数日之间便即大变，宛如苍老了十年。他失魂落魄的赶到九天玄女庙，面对自己昔日所提的那幅对联，不禁感慨万千，难以自已。他悲声道：“如今佳人已逝，还要你这劳什子做什么用？”猛然撕下，却从梁上掉下一封信来，正是亦梦的笔迹。

　　信上写道：“妾生不辰，侧身曲院，然虽属青楼，终期有家。其间得蒙公子怜爱，不嫌不弃，实是妾三生之幸。有家必须有国，妾不幸身为女子，国破家亡，落于强暴之手，此身原以不再做生还计，唯与公子爱意天长地久，至死不渝。妾死后，公子须当保重身体，并令择淑女佳人相配，每年清明时节，能忆及昔日欢爱，妾于愿足矣！妾虽身死，英灵必长伴于公子左右，庇护公子一生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原来当日亦梦迫于形势，深知此去绝无幸理，她巧借拜神之名，将匆匆写就的信笺藏于梁上，只盼天可怜见，终令爱郎见到。这番心事了结之后，便上演了蒙古王帐中惊心动魄的一幕。

　　杨如风看罢信后，心中伤心、痛苦、悲愤、歉疚、悔恨诸般感情纷扰纠结，蓦然间仰天狂笑，越笑越响；突然间又放生大哭，悲切异常，哭笑过后，他如同一只受了伤的野兽，在这旷野穷谷里凄凉惨厉的嚎叫，梁上寒鸦为他叫声所激，纷纷振翅欲飞，在玄女庙上空来回盘旋，久久不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