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5日星期一

蓝的天,深的海,未央的爱情

  (一)

  我自幼生活在沉沉的深海底,我住在用华美的玉石砌成的宫殿里,那些光洁的石头整日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泽。一个人的时候,我喜欢把柔软的手轻轻地抵在上面,掌心一片温润。于是,我的快乐就像海藻的香一样弥漫了整间屋子。

  父亲每天都会过来看我,他总是安静地站在门边看着我孩子似的狡黠和稚气。他是这一片澄清静谧水域里的王,在所有的水族的面前他都是至高无上的样子,惟独对他的小女儿百般的放任和疼爱。他总是微笑着走过来轻轻抚摩我的头发,在我耳边温和地说,月儿,不要成天都呆在水宫里,该出去看看了,海的上面已经是春天了。

  我的名字叫霁月儿,父亲说母亲生我的时候是一个晴媚干净的夜晚,饱满的月亮宛如银盘一样高悬在明净的夜空里,星光点点。温柔的夜色恍如一场梦境。从小,我就喜欢不厌其烦地想象那个美好如画的夜晚。只是我一直没有见过我的母亲。

  十六岁那年我去问父亲有关她的踪影,这个慈爱的男人长久地凝视我的眼睛,眉宇间的惊惧和疼痛像陈年的风沙一样弥漫开来。他努力地安定下来,缓缓伸出宽厚温暖的手掌抚摩我的脸,然后告诉我她在我出生那晚因为难产死掉了。一瞬间,那个久遥的漫天星光月华的美丽夜晚就像一座楼厦一样轰然崩塌。从此,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仿佛看到平淡静谧的月色下隐藏着的诡谲的暗涌。我把手使劲地按在胸口,一阵一阵的难过与悲伤到底还是不可抑制地汹涌起来。

  (二)

  春天来了。海水蓝幽幽的很温暖,海藻和珊瑚都旺盛地生长起来,大片大片地蔓延了整片近海。我喜欢这个季节,可以看见蛰伏的生命蠢蠢欲动的样子,然后似乎一夜之间全部苏醒过来。我还喜欢看干净的天空和凡世欲燃的桃花。我时常可以听见过往船只上的旅客谈起盛开的花朵和街市的繁华,他们总是带着焦灼而欣然的表情,站在白浪滔滔的船头,对着遥迢的海岸望眼欲穿地眺望。身边的侍女告诉我,那是他们开始思念家乡了。

  我忽然无端地一阵伤感,就忍不住轻轻地唱起歌来。那时候夜色已深,皓月当空,疏星点点;有熏暖的风悠悠地吹拂过来,轻缓缓地扬起我的白色裙角。我的歌声在舒缓的风里像涟漪一样漾开去,船上的商旅听到了都循眼望向我置身的礁石,他们兴奋而快乐地喊,快看,美人鱼。她的歌声可真动听。

  我的侍女轻轻地拉了拉我的衣角,小姐,我们该回去了,要不王又该着急了。

  我点点头,然后我们身姿窈窕地飞身入水,温暖的海水扑面而来,我像一只在碧空里翱翔的鸟一样在其间悠然游弋。这里是我的国,是我的家,有我至爱的亲人和我亲爱的臣民。

  (三)

  我忽然动了要去看凡世烟火的念头,我很想身临其境地去感受一下商旅口中所说的街市的繁华与喧嚣,游玩九州的锦山秀水和浓荫深处的古巷民宅,吃那些香甜的糯米粽子和艾草青团。父亲笑我是小孩子做白日梦呢。他郑重地说,月儿,人世太冗杂豗乱,不是你所能应付得来的。父亲像往常一样抚摸着我的头发,然后眼神炯炯地缄默着。

  可是我这一次异常地倔强起来,我在父亲面前把要去凡世的念头说得十分坚决。后来,父亲悻然地离开了我的房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生气,他的背影僵硬而哀伤,宽大的袍子被急走时带动的劲风鼓动得飘舞起来。

  我从那天开始绝食,我推翻了侍女送来的所有的饭菜,那些精致的水晶杯碗被我从桌子上扫落到地上摔得粉碎。我的阁楼上的一只美丽的盆景也因为没有我的照料而枯死了。两天之后,父亲到底挑开我房间的帘子进来了,他一直凝视着我的眼睛,最后欲气还笑地说,女儿大了,做父亲的压不住了。他背着手悠悠地转了一圈,然后再次站到我的面前,微笑着用手指轻柔地弹我的脸颊,记得多带几名水宫里的卫士,记得在梅雨到来之前回来。我雀跃着搂着他的脖子,在他的皮肤开始松弛苍老的脸上深深地亲了一口,最后就忍不住喜滋滋地笑了。

  我明白,再严厉冷酷的父母也总会在一份儿女情面前妥协的。

  (四)

  一上岸,我就带着我的侍女甩掉了父亲派在我身边的卫士。我渴望那种不被管束与庇护的自由。我想,有些尘世的风情是需要沉静下来才可以细致地观赏与深深地体会到的。

  侍女却有点忧心的说,小姐,我们会不会遇上麻烦呢。她脸上带着些许的懵懂与忧虑,像一只刚刚长满羽毛的小鸟。我停下来,凝视着她墨玉一样的眼睛,随后婉尔一笑说,我希望能遇上,那样才有意思呢。

  我的侍女名字叫鱼非。她不是纯正的水族,却有着许多水族精灵所无可比拟的灵气与美丽。鱼非是我的父亲在二十一年前的梅雨季节从海边捡回来的,然后不断地传授她深海的灵术。于是她可以像我们一样安适自如地在海底生活,她唯一不能学会的就是控制自己的神情,她总是赫然地将自己的情绪显露出来。她在我的身边总是让我感到真实与安定。

  其实我和鱼非更像是一对一起成长的姐妹儿,有着很纯粹的感情。父亲和外人不在的时候,我总会与她恣肆地玩闹,转转休休的非常有趣味和情致。只是偶尔她会认真起来,谦恭地说,小姐。我永远只是你的侍女。那时候,我总是止不住地心疼起来,不忍心去看到她脸上弥漫着的失落和忧伤。

  

  (五)

  尘世跟深海是两个迥异的世界。我生长的那片深海,精致干净得仿佛有点失真,隐隐地有点荒凉与寒冷的意味。而这个尘世四处都人声鼎沸,一片温暖的喧嚣:小贩的叫卖,路人的谈笑,马嘶车响,就连空气里飞扬的细碎烟尘都宛若快活地跳舞的精灵。我与鱼非在如此繁华的市井中,早已经有一种欣然戏玩的情致了。我们买了清香美味的枣泥粽子和酸甜可口的冰糖葫芦拿在手里,像在深海里游弋一样在摩肩擦踵的人群里钻来钻去。

  鱼非身体里属于凡人的那一种性情在这时候开始一点点地显现出来,她比我要对尘世更有亲近感,能迅疾地适应这里的一切。她很快就学会了这里的生活方式。在我们一路的行走和游玩中,都是她一直照顾着我。她像我至亲至爱的人,我依赖她身上的这种气息。她说,小姐,我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的。她的表情是那样的坚定和真挚,我在瞬间被这样的温情感动。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我们会在尘世里邂逅俊朗飘逸的且风,邂逅一段爱情。

  (六)

  遇见且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在这个海滨城市的一条热闹的长街上。当时我和鱼非刚从郊外的一座古刹看完桃花回来。那是我们见过的最美的风景,一树树的桃花大片大片地盛开,明艳艳的像风起浪涌的海,空气里一漾一漾地飘来暖暖的温和的香气。

  我和鱼非痴痴地站在楼宇的顶端,倚着雕花的栏杆看得入了迷。直到古刹的主持上来叫我们,他沉吟着,两位小姐请移步说话。那是一个沉和慈祥的老人,眼神中有着超凡的定力和洞察力。

  我们随着他来到一间熏着檀香的屋子。他凝视了我们很久之后,忽然淡定地说,你们不应该留在这里,应该快些离开,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

  我和鱼非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问他,为什么。

  老人的嘴角牵起一缕诡异的微笑。因为你们不是属于这里的人,这里有你们的劫数。

  我心中一悸,脚底隐约着浮上一丝凉意。我原本想再追问得详实一些,但是老人却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支起手指让我禁声。他说,别追问,你们应该相信老衲。不过你们离开之前,老衲会送你们一段故事。

  他说的那个故事发生在很久以前。一个韶秀俊郎的少年偶然遇见一个清纯脱俗的女子,两个人一见钟情。在烟花三月里结伴游览江南春色,宛如相识经年的言情男女。女子甚爱桃花,如痴如醉。少年便带着她访遍了南方的大大小小的桃源和花谷,形如伉俪。终于,在一个满月的深夜,在一片夭然的桃花林里二人许诺了终身。

  那是一段温馨甜蜜的岁月,二人相依相偎,夜夜笙歌。纵使置身于滚滚红尘,但是那种携手与共的幸福也足以抵挡一切的嚣嚷。翌年的春天来临,女子怀有身孕的身体赫然明显起来。他们两个原本都是极爱小孩子的人,而女子却忽然在此时性情大变,整日的闷闷不乐。少年几次三番地小心翼翼地询问她个中原由,她总是冷漠地缄默,她心里似乎有一段不肯示人的悲伤。少年只好一如既往地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直到那年的梅雨季节到来,女子临盆的日子日益临近。有一日,大雨如倾。她让他坐在她的床前,她将自己柔软的手蜷于他的掌心,她忽然比之前的任何时候都安定。她喃喃地唤着他的名字说,等过了这一日,桃花就要谢了,我也该离开了。其实我不是尘世里的人,我是深海里的王的新娘子。一个满月之夜,我忽然听见一艘从海上经过的船上的人说起凡世欲燃的桃花。于是我幻化成凡人随着船来到江南,遇见了你。深海里是没有爱情的,直到遇见了你我才知道原来两个人在一起会是那么的幸福。

  那一日女子一直不休不倦地追忆和诉说,脸上涌动着幸福与哀伤交织的神情。少年将她的冰凉的手紧紧地握在掌心,对于突然获知爱人的真实身份他并没有多少的惊惧。那时候无论什么都无法减弱两个人的依恋与恩爱分毫了,只是他不忍和害怕她离开自己。

  黄昏的时候,女子的肚子开始疼痛起来,歇斯底里的痛苦。那时候屋外暴雨滂沱,少年依然毅然地冲出寻去找接生婆。他在雨幕里一路跌跌撞撞,内心却万分焦灼,总隐约地觉得自己会失去这个一直心爱着的女子。奔跑的时候心里一阵阵地钝痛。

  当少年带着接生婆坐着马车从镇上赶回来的时候,女子已经生下了孩子,身体虚弱得奄奄一息。她声音微弱地告诉他她对他深挚的爱。最后她抑制着身体里的疼痛说,我知道你喜欢孩子,可是人鱼结合是不可以生孩子的,如果要孩子大人就会死去。因为你喜欢,所以我一直对你隐瞒着这个秘密,我想让我们有个漂亮的孩子......

  女子终于撒手离开。他把她紧紧地搂在怀抱里,哭泣得伤心欲绝。曾经的一场盛大爱恋终于被折毁消失。

  (七)

  老人的故事讲述完了,他的语气一直很平和,可是我却看得出说到动情之处,他的眼眸里有转瞬的一小片晶莹。最后他凝视着我们重复先前的话,老衲看得出,你们也非凡人,应当尽快离开这里。

  我和鱼非被那个故事所感动,我们都想知道其中更多的细节,比如那个少年之后的人生,比如他们的孩子。可是老人却一直缄默了,他站起来送我们,他说,老衲最后唯一能够告诉你们的是——这座古刹后院的那一片桃树林是那个少年栽下的。老人还说,尘世太豗乱,许多美好的东西只是表象,不是你们所应付得来的。

  这些话与我父王所说的不谋而合,我和鱼非终于决定回到深海,那里才是属于我们的天地。

  老人站在楼宇上目送我们离开,我们转过身去仰脸远远地望他。他的身影在刚刚褪去的晨曦里显得那么的孤独和悲凉。

  如果不是在热闹的长街上被一片拥挤的人群吸引过去,那么我和鱼非的这一次凡世之旅将是风平浪静的。可是我们却在这里遇上了且风。那时候他在人群的中心,所有的围观者不断地喝彩就是为他响起的。我和鱼非的好奇心被这样的情景撩拨得大盛起来,我们都想知道里面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精彩人物在表演怎样的精彩场面。鱼非在我耳边细语,小姐,我有办法了......

  鱼非果真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她离开顿茶工夫后折身返回,手中擒着一只明晃晃的铜锣和一跟楠木棒槌。她对我调皮地使使眼色之后,站在不远处使劲地敲响了一下锣,宛如一个地道的商贩一样喊起来:发钱了,快来捡!然后她转身逆着人群跑开,一边跑一边往地上撒大把灿亮亮的文钱。原本熙攘拥挤的看客瞬间像洪水一样奔散开来,争先恐后地追随着鱼非而去。

  我站在人去一空的场地上,不禁粲粲然地笑了。

  (八)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且风。他原本在忘情地舞剑,后来被人群嘈杂离去的声响所惊扰,就缓缓停歇了下来。他提着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站在我的面前,我们长时间地默然对视。我的眼神有点咄咄的放肆,然后我童心大起,像个孩子一样顽皮地冲他吐舌头和扮鬼脸。

  他盛气凌凌地诘然问道,你是谁?你坏了我的生意。

  他站在我面前,脸上挂着一些悻然和恚怨,他全然不像我在深海里终日所对的那些逢迎的卫士,我居然在一瞬间喜欢上他的这种傲然与冷酷。

  我嘟囔着嘴,装着楚楚可怜的样子说,我只是想看看你的表演而已。我对他扑闪着我犹如蝴蝶的翅膀一样的睫毛,眼眸晶莹宛若水晶,眼波流转。我说,我叫霁月儿,来自北方,刚才实在是好奇和着迷于这里的热闹。只是人群太拥挤嘈杂,我们不得已才用了那样的计策。

  我看见他缓缓地平复下来,眼睛里原本的一点恚愠也都消失掉了。他只说,我叫且风。他依然一脸的冷漠,随即转过身去收拾自己的刀剑。

  我嫣然一笑,齿白似玉。我恣肆地跳到他面前,晃悠着肩说,反正天色快暗下来了,你今天也没有生意了,不如我请你吃饭,当是赔罪。

  他兀自摇着头,决然地回绝了我。我忽儿一阵忧伤,我一向在深海养尊处优,如今却被如此冷落,一时间感到分外的无措和难过,怔怔地呆立在行人如织的长街上神色黯然。

  后来鱼非回到了我的身边,她素来伶俐敏锐,瞬间就窥出了一些端倪。她绕到且风的面前,挑着细长的眉毛说,你欺负了我家小姐?她温和的声音里隐约地透着一种威严,与往日判若两人。我有一些愕然。

  且风微微抬眼,却似乎不敢与她正视,声音低沉而清澈地说,我只是拒绝了她请我吃饭。他的样子仿若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叫人生出一些心疼。

  我过去拉鱼非的衣角,我说,算了。鱼非却狡黠一笑,俯在我耳畔细语,小姐,我自有办法。

  (九)

  四月伊始的春天,在热闹的长街上,鱼非像一株繁盛的花朵,有一种令人惊羡而眷恋的美丽。她略带几分小孩子的邪气与刁蛮,撅着嘴挡在且风的面前,不让他去收拾那些用来表演的刀剑。且风依然不敢与她对视,偶尔地会用眼光轻轻挑一下,然后迅疾地低下眼帘。在转瞬里的一瞥间,我除了在且风的眼里看见无奈和敬畏,还隐约地觉得有一种特别的神色,让我疑惑和恍惚。

  且风终究抵不过我们的刁难,最后只好答应与我们一起吃晚饭。我们在街尾找了一家清净的酒楼,坐在临窗的一张檀木桌子旁酌饮。我和鱼非收敛了初时的顽劣和喧嚣,且风也逐渐放开性情来,间或地会与我们说笑。我们越喝越酣然畅快,心情也悠闲惬意了很多。且风把捏着精巧的白瓷酒杯,嘴角浮着清澈的微笑,他说,其实我最喜欢这样的生活,可以沉溺在江湖儿女的豪情里,大快多颐,一醉方休。语音未落,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神情迅速黯然下去,眼睛里似乎隐隐地跳动着悲恨的火焰。他擎着杯子的手腕微微一颤,散落出几滴透明的酒水来,然后沉着嗓子说,我们再喝一杯。便一饮而尽,豪情万丈的样子。可是他举止间渗漏出来的一些沉重心事,被我轻易就洞穿。

  不多时,落日西沉。整个天幕一片妖娆的红艳,宛如泼洒开来的大团胭脂。我仿佛闻见空气弥散着一股芬芳。我心底无端地期盼着这世间的流光可以流淌得缓慢些。

  可是终究还是要分开了。暮色倾染,酒意阑珊。我们在酒楼下作揖告别。彼此的眉宇间都流露出一些不舍与怅惘。且风牵强一笑,他说,如果二位小姐继续逗留在这个城市,明日还是可以来看我的表演,并非是无缘再见。

  谁要来看你的花拳绣腿。鱼非俏笑若兮,口齿伶俐地说。不过这家酒楼的酒菜不错,我家小姐明日可能还会来这里临窗饮酒。

  且风的眼眸闪过亮晶晶的光泽,脸上涌动着欣喜的神情,然后依依不舍地缓慢转身离去,束身的白色长袍在风里飘飘欲飞。我望着他在暮色里渐渐消失的背影,空落落地失神了良久。

  鱼非柔软的手伸过来,光滑修长的手指在我的掌心微微一捏。她说,小姐,我们在尘世多玩几日吧。

  她果真心思玲珑,知晓我心里已经做好的决定。我温和地看她一眼,却笑而不语。

  (十)

  这个春天里的海滨城市繁华热闹,街市上浮动着一种奢靡甜蜜的气息。我和鱼非每天都去这里最华盛的一座茶楼饮茶。从雕刻着水仙和红鲤的窗棂里可以清楚地俯视到且风。他每天都在下面表演,赚一些盘缠和生活所需。

  我曾经试图赠送他一些银两,他却执意推辞。他说,我喜欢这样街头卖艺地过活,既能赚些小钱糊口,又能日日演练功夫,不会荒废。

  我笑,你太痴迷于武学了。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悲伤而仇恨的光,似乎被什么瞬间尖锐地刺痛了。他声音沙哑而低沉说,我的父亲在我三岁的时候被人杀死了,我母亲艰难把我抚养成人。

  且风陷于悲怆的回忆,他向我描述他的母亲。他说,她是我的至亲,是我的依赖,也是我童年里的梦魇。她经常披头散发,在屋子里不安地走动,发出颤抖的声响,她日复日地凄厉地喃喃着,报仇,报仇。她终于在一个大雨如倾的午后死了,从台阶上摔了下去,头碰到一块坚硬的石头上,脑浆迸溅。

  我问且风,你的父亲被什么人杀死的,你见过他么。

  他惘然地摇头说,没有,我只零碎地从母亲那里听说过他的一些特征与细节。且风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成竹在胸地喟叹,终有一天我会在茫茫人海里把他找出来的。

  那一刻,且风眼睛里的仇恨像狂澜一样汹涌开来。

  (十一)

  我和鱼非在尘世过着逍遥自乐的生活,我们把从深海里带出来的珍珠和各种奇宝在当铺和银号里兑换了银两,可以挥金如土一般。钱财是身外之物,我和鱼非没有丝毫的吝惜。只是鱼非似乎有些忧虑,她说,小姐,我们还是收敛一点为好,万一有一些人见钱眼开,起了贼心,会伤害到我们的。

  我笑着抚摩她细密的长发,傻丫头,我们的灵术那么高强,尘世的人又怎么能伤害到我们呢。

  鱼非释然地点点头,可是我们还是小心点为好,小姐。

  我们万没有料到,鱼非的担忧居然在这个春天的末尾变成了现实。那时节,我们钟爱的桃花开始纷然谢落,这个城市里所有的桃园宛若下起了一场粉色的雨。桃花一落,南方的雨季就会跟着降临。虽然我和鱼非都对人世无限流连,可是依然要遵从父亲的王命,准备动身回深海。

  且风并不知晓我们的身世,他以为我们只是要回北方了。尽管他在我们面前一直隐忍着,可是眼睛里的不舍与留恋依然不可抑制地流淌出来。他微笑着说,不如我带你们再游览一遍这里的风情吧。

  他把手伸过来,我的手第一次蜷于他的掌心。他的手掌是那样的宽厚和温暖,让我恍惚。我的心里在瞬息激起浩瀚的波澜。我听见身体深处传来花朵绽放一样的声音,这么久以来克制的情绪一下子訇然迸发了。我眼前这个俊秀的男子让我沉浸于爱情的芬芳。

  (十二)

  尘世的端午是个热闹的节日,到处到是菖蒲和艾草的香气。五月初五,且风牵我,我牵着鱼非,亲密无间地在人群拥攘的街上行走,在茶楼里喝雄黄酒、吃香甜的粽子,在护城河边看赛龙舟。过了这一天,我就该回深海了,而且风也要一如既往地在茫茫人海里寻找他的杀父仇人。所有的生活都要规复到这个春天之前的景状。

  且风声音沮丧地问我,月儿,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当时赛龙舟达到高潮,护城河的两岸响起震天价的呐喊。喧嚣像潮水一样覆盖了周围的一切,可是且风的声音依然犹如一根尖锐的针一样刺到了我。我竭力地平复着自己的难过,我说,会的,我明年还会和鱼非一起来看你。

  希望明年的春天到来之前,我可以完成我母亲的夙愿。且风哀伤地叹息。那样我就可以无忧虑地陪同你们游玩了。

  一滴透亮的眼泪落下来,在我的手背上晕染开来。

  (十三)

  我们为了不让且风怀疑到我们的身份,我们打算一开始向北走,然后出了这个城市的地界之后,再折向南,入海。出了城市,是一片生长着苍翠菖蒲和碧色芦苇的郊外,大群大群的白鸟在其间鸣叫和扑棱翅膀。且风说,这里也是强人出没的地方,他们喜欢潜伏在这里抢劫路过的商旅。

  这一日,我们也遇见了。十几个面容凶狠的强盗从我们的前后猝然冲出来,把我们围堵起来。

  一个强盗头神情狰狞着说,我们早就看出你们是有钱的主儿,我们已经跟踪你们很长时间了,今天终于在荒郊野外堵劫到你们了。如果识相的,就乖乖地留下钱财,以免受皮肉之痛。

  且风像一直大鸟一样护着我们,我们也一点都不畏怯。强盗被且风的轩昂气度和我与鱼非脸上的嬉笑所激怒,一声令下,一群人蜂拥上来。且风的功夫远胜于这些人,宛如一只白色蝴蝶一样翩跹在争斗中,衣襟飘飞。我和鱼非偷偷地使用灵术,像两个淘顽的孩子沉溺于游戏一样在人群里跳来舞去。

  且风时刻都分心来保护我们,他总是向前挑一剑,又向我这边刺一剑格开向我进攻的敌人。一个形容委琐的强盗终于被且风在脸上刺开一条深长丑陋的口子,鲜血淋漓。他向我踉跄过来,脸上的血妖娆而汹涌,刺得我的眼睛灼烧般的疼痛,耳朵里始终訇然作响。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残破的陀螺一样跌倒。恍惚中,我听见鱼非的惊叫,不好,小姐晕血。然后我又听到一阵狞笑,似乎有一个尖利的东西划破我的手臂,空气里弥漫开一股甜腥的香味。

  我想,是我受伤了。到最后我终于昏厥过去。一片黯黑。

  (十四)

  我悠悠醒来。恍惚了很久才发觉自己安适地睡在一张海棠木的床上,屋子里飘浮着温和的檀香。我微微侧了一下脸,看见鱼非伏在床沿上睡着了。我浑身有点酸软,口舌有些干燥。我生怕惊醒了鱼非,于是隐忍着咽了一下气息。可是这个善良伶俐的丫头依然警觉地醒转,她抬眼关切地凝视着我,欢喜地说,小姐,你可醒了,你都昏睡了一天一夜了。且风公子刚刚还来过呢。

  我微微一笑,我们这是在哪里?

  我们在上次来赏桃花的那座古刹里。鱼非坐直了身子,小姐,你昨天晕血了,被一个强盗趁机刺伤了手臂。后来且风公子杀退了他们,就背着你来到这里养伤了。

  我恍惚地想起当时的一些情景,会意地笑了笑。再细致地看一下手臂上的伤口,那里被一块锦帕精心地包扎着,有一些云南白药的粉末散在周围。已经不再疼痛。

  休养了一日,我可以像往常一样下地行走了。鱼非叫来且风陪着我四下里游逛,她把我手臂上的锦帕换下来拿去清洗。那是鱼非一直珍爱着的东西,父王将她从海边捡回来的时候,它就已经在她的襁褓里了,妥帖地贴着她娇嫩的肌肤。这些年来,鱼非一直以它来缅念她的生身父母,尽管她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寺院后面的桃林里的桃花早已凋落光了,长出许多青涩的果子,拂面的风里流溢着清新的香气。

  且风笑,幸好那一股强人,让我们可以多聚些日子。

  我缄默,可是幸福的感觉是那样的逼近,像风一样在心里旋绕。他身上的气息再一次让我沉溺。我们就像两个孩子一样趴在栏杆上看下面的风景,我喜欢他这个时候的样子,是那样的纯粹和洁净,忘掉了身世的凄苦和仇恨的悲切。后来鱼非俏笑着踏着楼梯走过来,她说,小姐,主持过来看你了。

  数月未见,古刹的主持依然面容沉和慈祥。他仔细地把了我的脉,脸上露出安心的微笑。他沉吟着说,你的伤已经没有大碍了。

  鱼非雀跃着搂我的脖子,她的皮肤温热地贴着我的皮肤,我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血管的跳动声。然后她似乎想起来什么,从袖口抖出一条锦帕,兴奋地说,小姐,我已经把它洗干净了,像以前一样好看了。

  柔滑细腻的白色绸缎,密针细线地精心刺绣着好看的桃花,鲜活般的夭然红艳。锦帕在鱼非的手里迎风舞动,那些桃花仿若会随时散发出盈袖的香气来。主持和且风的眼光一同落在上面,神色间迸射出异样的光泽。我仿佛隐约着听见他们的喉咙中发出哀伤而低沉的叹息和嘶鸣。而我的眼睛,也似乎被那一团红色刺得睁不开来。

  (十五)

  主持一向沉定的神情骤然间溃散掉,像被溶解在水里的粉末。他有点失措地向鱼非跨进一步,他的声音莫名的抖颤起来,你的锦帕是哪里得来的。

  鱼非有点迷惘。她说,是我自己的啊。她顿了片刻,接着说,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主持神色凄恻。他的嘴角和眉梢都微微颤动起来,怅惘了很久才说,你们跟老衲来。

  我们都隐约地感知锦帕里隐藏着一些秘密,我们随在主持的身后下楼,对将要发生的事情充满惊异的探究情趣。可是我在偶尔的一瞥间,居然无端地觉得且风的眼神里闪烁着惊悚和怨毒。

  在光线黯淡的厢房里,主持从层层叠叠的一口楠木箱子里取出一个包裹,最后费尽心力地抖出一块与鱼非的模样一致的锦帕来。华贵的锦缎,精致的绣工,夭然的桃花。

  主持陷入深沉遥远的回忆里,他的表情像一个儿女情长的妇人。他充满怜爱地对鱼非说,你还记得数月前老衲对你们说的那个人鱼故事么。他喟叹一声,其实,我就是故事里的少年。当年我们拥有两块质地和刺绣完全相同的锦帕,那是我祖上传承下来的,是用冰蚕丝织成的,是这个世间独一无二的。我和她一人一块,当作相爱的信物......

  鱼非焦灼地追问,可是现在这一块怎么在我的手上?

  老人的脸上顷刻涌满悲戚。因为当年我带着接生婆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生下了孩子,而那个孩子和她的那块锦帕都不翼而飞了。

  这么说,这么说......鱼非有一种恍然彻悟的感觉,情绪激动。

  我想过去抚慰她时,眼睛被猝然的一道白光灼疼,空气里有细微而急促的皮肤撕裂声。转瞬,促狭的屋子里舞动的风静止下来。我才真切地看见且风已经豁然跃到了我面前。他手上的长剑剑尖上不断地滴落鲜红的血珠。主持胸前的僧袍已然破损了一道细长的口子,周围晕染开一片血红。我再一次晕血,脑子訇然一声凌乱了,眼神迷离地跌坐在地上,神志恍惚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十六)

  且风冷漠地质问主持。二十一年前你去过离城的落镇对不对,你在一个大雨倾盆的日子闯进一户人家对不对,你带走了那家正在吃饭的婆婆和丈夫对不对,后来你在一座破庙里杀死了他们对不对。

  且风声音尖锐,歇斯底里的样子宛如一头发狂的兽。而主持终于在他的咄咄的质问下,黯然地点了点头说,是,是老衲在面对妻亡子失的那一刻散失了本性,迁怒于站在身边的接生婆和车夫......将他们杀死了。

  且风神情凄厉狰狞,仇恨像狂澜一样汹涌。我就是那个车夫的儿子。就是因为你杀了我的奶奶和父亲,我母亲才会癫狂,我们才会永远生活在仇恨和悲伤的阴影里。从我三岁开始,我就不断地研习武功,期待着某一天在茫茫人海里找到手腕上系着一块桃花图案的锦帕的杀父仇人。

  且风泪流满面,声音低哑破碎。主持愧恨地说,当年老衲的确是将锦帕系在手腕上的。

  且风一声喝嚷,我来取你性命为我的家人报仇。

  主持叹一口气,作的孽终究是要还的,老衲这副皮囊早应来偿还我的罪孽。他面色平和,泰然领受的样子。我浑身倦怠地躺在地上,隐约着听见忽忽的风声,看见两团旋转交叠的光影,感觉到屋子里的空气像水一样动荡开来。然后是女孩子凄惨的尖叫和两个男人异口同声的惊呼。

  且风声音颤抖着喃喃发问,为什么你要突然替他挡一剑,为什么!

  鱼非的声音里纠结着痛苦,且风,他是我父亲,他对你们家造成的祸害应该由我来偿还。且风,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答应过我会给我两个愿望吗?

  记得,记得。且风声泪俱下,我都记得。

  我的第一个愿望是要你饶了我的父亲,好吗?

  沉寂了很久,且风终于狠狠地点头答应。

  第二个愿望是希望你以后好好地照顾我家小姐,把我彻底忘掉。

  且风终于忍不住恸哭起来。鱼非极力地隐忍着伤口的痛苦,一遍遍地哀求且风。那一刻我想说话却没有丝毫气力开口。最终且风依然应诺。

  鱼非欣然地微笑,她让且风把她抱到我的面前。她伸手轻柔地抚摩我的长发,眼睛里闪烁着一片晶莹。她说,小姐,我对不起你,其实从第一眼开始我就与且风相爱了。我一直把这样的情绪伪装得很好。其实,一直以来我都可以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表情的,在深海里之所以我一直流露真性情,是因为我想让你感觉到真实和安定,我想做那个唯一不会欺骗和伤害你的人。

  鱼非哽咽起来,小姐,对不起,这次是我背叛了你。希望你能原谅我,和且风快乐地在一起。

  我的泪水汹涌地滴落到地上,发出绝望而清脆的声响。我想伸出手去给她温暖,我想我们可以像在深海里一样紧握着不分开。可是我终于疲乏得不能动弹分毫,我只能努力地对她挤出一抹会意而坚定的微笑,这是我所能给她的最后的温情和恩慈。然后我看见她像桃花盛开一样的笑,看见她清澈而释然的眼神,看见她嘴角不断流淌出来的鲜血,我终于被那样的红色焮伤了眼睛。

  我的世界彻底黑暗了下来,我听见轻盈美丽的灵魂展翅飞走的声音和凄美的人鱼唱晚。

  (十七)

  鱼非被葬在那片茂盛的桃树林里,跟她母亲的骨灰安葬在一起,彼此依偎。那也是我的母亲,我站在她们的坟前,听见风穿过树林的吟唱,听见鸟的扑棱和鸣啭。我仿佛看见时光的流转往复,我们在深海里游弋和嬉闹,我们彼此相亲相爱......我的眼泪滚落下来。

  主持决定离开古刹,他说他要云游四海。这个慈祥的老人再一轮苍老。

  且风从背负了二十余年的仇恨里解脱,却又沉陷于另一场刻骨的悔恨和思念里。他终日的神思恍惚,直到我的父王用灵术召唤到我的时候,他依然守着鱼非的坟墓寸步不离,日渐憔悴。

  我的父亲在鱼非死去半个月后找到了这里。那天主持刚刚把出行的行李收拾妥当。他们在古刹前面空旷的广场上相遇了。这是两个在二十余年前深爱着同一个女子的男人的第一次相见,他们彼此长久对视。那么多的时光已经訇然流逝,再多的恩怨都已经消失掉了。

  我的父亲先开了口,鱼非是当年我偷偷抱走的,我觉得她生长于深海可能会更安然快乐一些。我错在不该让她和月儿一起来尘世游玩。她们像她们的母亲一样,终究没有避开命定的劫难。

  主持神色平和,他说,一切都过去了。过了的,就不再回来了。然后他轻轻叹息一下,决绝地向山下走去,他已经是一个对红尘毫无眷恋的僧人了。夕阳的余晖落下,他的身影被无限拉长拉细,直至一片虚无。

  

  (十八)

  我跟随我的父亲回深海。我二十四岁这一年的尘世之旅恍如一场凄迷漫长的梦。我的友情被摧毁,我的爱情也支离破碎。我终于不再有丝毫的留恋,甚至没有转身去看那一片桃树林。那里长眠着我的母亲和我的妹妹,那里整日颓然坐倒着我曾经的恋人。我知道那里会年复年地盛开夭然桃花,我知道那座新坟上来年会生长出离离的高草和繁盛的野花。我还知道,无论我如何流连,一切终归还是会被时光和世事毁灭。

  我终于安心地在深海过着平静而枯燥的生活。一些寂寞的夜晚我依然会坐到深海的礁石上唱歌。偶尔我也会听见一些过往船只上的商旅谈起凡世,只是已经不像当年那么怦然心动,那么无比神往了。一切都沉静下来。

  只是有一次听见有人说起每年桃花盛开的季节,都会有一个俊秀的男子在海岸边舞剑。他们说他手腕上系着刺绣着桃花的锦帕,身子飘逸,神情凄然。我到底还是一阵心颤了。

  那一瞬,我仿佛可以看到那样的场景:且风像翩跹的鸟一样舞动长剑,眼睛里氤氲着思念和凄艾的光泽。在蓝蓝的天空下,在幽幽的海水中,在潮汐悄然涌来前,他大颗大颗的眼泪在清新的海风里恣意飞舞和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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