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5日星期一

缆车上的死人仍在跳舞

治疗变态者——“欢迎光临池塘诊所”

  ——缆车上的死人仍在跳舞——


  欢迎光临池塘诊所。

  我是普尔,在伦敦的老街上开了这家小小的心理诊所。

  开业八年后的今天,我似乎变得有名起来,居然有了不少慕名而来的病人。

  伊恩就是其中之一。

  “您好,医生。”黑发青年拿着一本杂志,翻给我看,“您看,这是您吧——很帅的照片,这是介绍您的文章,她非常推崇您……”

  “她?”

  “是的,写这篇文章的女记者,她说您挽救了她的生命和生活……”他不停地说话,似乎很健谈,但我听出他声音里有明显的紧张感,似乎只是背诵着在心里演练了千百遍的讲演稿。

  “您知道,她说她曾经很想自杀,还想杀了丈夫和女儿……是您治好了她,她的家庭现在非常幸福,您看,这是他们现在的全家福,这是她的女儿,很可爱的小女孩吧,她还有了一个小弟弟……”

  他放在杂志上的手微微颤抖着,我忍不住抬眼看他,乱糟糟的蓬松头发下是一张瘦削脸庞,深澈眼睛微微垂着,小小的方下巴上满是长长短短的胡茬。

  他说话时嘴角有点抽搐,我看得出他已经紧张得要吐了。

  “你要来一杯咖啡或者绿茶吗?”我有点于心不忍,便微笑打断了他。

  他停下了背诵,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谢、谢谢。”

  “你很少和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吧?”我起身去泡茶,用不在意的轻松口气问道,“我想你来找我一定下了很大决心……”

  “是、是的!”他垂下了头,抠着自己的指甲。

  “你的手很漂亮——象钢琴演奏家或是乐队吉他手的手,你玩音乐吗?”我看着他低垂的黑脑袋,找了一个轻松的话题,这是一个内向得带点神经质的青年。

  “咦?……不,我不会玩音乐,不过我很喜欢摇滚乐,医生您也喜欢吗?”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了一瞬孩子般开心的笑容。

  “是的,不过也许我算不上歌迷。”我把茶杯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笑道,“因为我很少去看现场演出,我听CD 和摇滚电台……”

  “我,我也很少去现场,您知道——人太多,还要买票,有时候会踩到人家的脚,有时还有人在身边打架……”他用手指摸了摸茶杯,自顾自地笑了笑,“还有一些女孩穿着很暴露的衣裙,她们会无缘无故地冲你笑,还有些人会莫名其妙地和你搭腔,可是我永远都不知道怎样回答,而我又并不想当一个无礼的人……”

  “和陌生人交谈很困难?”

  “是、是的。”

  “你找我是为了这件事?”

  “不……我想这是天性,我天生与人交往障碍……”他舔了舔嘴巴,非常郑重地嘀咕道,“我只是想请问您自杀的方法。”

  “自杀的方法?!”我半是吃惊半是失笑,这个家伙看起来年纪也不算轻了,不会是进错庙门了吧。

  “是的……您不是让那个女人放弃了自杀吗?我也希望——不去想自杀的事。”

  “哦,”我松了口气,“你可以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另外,你为什么想自杀?”

  “我叫伊恩——您知道,有一位著名的摇滚乐手也叫伊恩,他是‘快乐分裂’的主唱。”

  “是的,我知道!他在二十三年前自杀了。”

  “我怀着和他一样的梦想——成名和自杀!虽然他死的时候我还只有七岁,不知为什么我却对电视上他的照片记忆深刻……”

  “你只是想像偶像一样死去?”

  “不,我时时都感到和他一样的痛苦——‘我情愿我已死去,再也不能应付’——这是他的遗书。”

  “但现在你打算放弃自杀?”我小心翼翼地问他。

  “不,我只是不想再去想自杀的事!”他微微有点激动,但仍然低垂着眼睛。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没有办法成名!但我不想籍籍无名地死去!也许连邻居们都不知道,也没有任何朋友知道,哦,我压根就没有一个朋友……当然,罗丝和科恩会知道,而我相信他们也不会伤心太久的,他们甚至不会告诉小吉米和小约翰我的死讯……”

  “罗丝和科恩?”我忍不住问。

  “是的,他们是我的姐姐和姐夫,我一直跟他们一起住,他们有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宝贝……”

  “吉米和约翰?”

  “是的,他们喜欢我——很奇怪,很多小朋友都喜欢我,”他摇着乱蓬蓬的头,搓着双手,“我希望他们能记住我——到他们长大、结婚、生孩子,他们还会很骄傲地谈起我,并且为我的自杀而叹息……”

  “所以你想成名?”

  “是的,是的,我在阁楼上写小说,写很多很多故事,我希望做一个有名的作家,大家都会看到我的故事书,大家都不认识我但知道我的名字,喜欢我,很高兴地谈论我……”

  “我想你只是想被关注……”

  “是的,我想得到人们的关心——但不是在生前,我不会想和他们交谈或者是和他们做朋友,那是可怕的念头!

  “您知道,面对面地被人议论是一件恐怖的事——我能看到他们的表情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会投来各式各样的眼光,会问我各式各样的问题,而我却无法回答!

  “然后他们便会开始议论我的笨拙和我的结巴,或者我的发型和我的鞋……再也不关心我的故事。”

  “归根结底你并不想成名……”我忍不住苦笑道。

  “不,我想!我想成名之后再自杀,我想人们知道我,知道我的故事,也知道我自杀了!”

  “为什么?难道没可能你成名之后变得富裕变得开朗变得珍惜生命?”

  “不,您搞错了,医生——重点不是成名,重点是自杀,成名是为了让更多人知道我的死讯!”

  “你为什么仇视生命?”我无奈地苦笑。

  “不,我不仇视,只是……”他抬起了如暗蓝夜色般的眸子冷冷看了我一眼,“——这是谁的生命?”

  我吁出一口气,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

  “以前我也工作,您知道,医生,从高中毕业后,我也象所有正常的男孩一样去打各式各样的零工,然后把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用来写作、阅读和听摇滚乐——一直到四年前。

  “那时我参加了一本杂志的全国征文比赛,我得到了短篇小说的二等奖……这很糟糕。”

  “糟糕?”

  “是的——很糟糕!它让我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成名,所以我不再出去工作——我一直都不喜欢工作,因为要和太多人打招呼——我花所有时间来写作,除了买书,我几乎不出门……”

  “难道你没有继续投稿吗?”

  “不,我一直投稿,但只有很少一部分发表,既不足以成名也不能解决温饱——罗丝让我在家里吃住,甚至还给我钱买书和稿纸,她一直以为我做的事会很有前途……”

  “难道不是?”

  “谁知道——我已经有点灰心了,我越来越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是否有意义是否值得?但我还想给自己一个机会,所以我来找您,医生。”

  “我要如何帮你?”

  “我只希望您能说服我——如果生命值得活的话。”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发笑,“我知道我是一个病人,而您是医生,所以我们来玩一个小小的游戏吧。”

  “唔?”我看着他隐藏在长长睫毛下的暗蓝眼珠反映着一丝狡黠的光芒。

  “以一年时间为限,看看您能治好我,还是我也将您变成病人……”

  “呵,”我苦笑搓了搓脸,“有奖品吗?”

  “您的奖品是一个健康的好人,我的奖品是一个生病的医生。”他很快乐地笑了起来,我必须承认他除了是一个心理残缺的病人之外,还是一个有着难以言明的奇怪魅力的文学青年。


  这之后伊恩常常来诊所,有时一周来两次三次。他从来不预约时间,当碰到我有病人时,他便坐到诊所外面的长椅上看着街道发呆,有时掏出笔记本记录着什么。

  “我能看到一些东西,医生——不管您信不信——我能看到鬼!”

  两个月后,他的话题范围也变得更加广阔,和我交谈起来也不那么紧张了。

  “哦……”我笑道,“他们是否都长得很可怕?”

  “不——为什么您会这么想?他们都很美……”他微微眯起眼睛,呢喃道,“他们有时会象一片残缺树叶般紧贴在墙上,当你的影子落在他们身旁,他们就会抓住它,然后抚摸它、玩它、撕开它,最后一点一点地吃掉它……

  “你站在那里看月亮,却不知道影子已被他们吃光光——因为影子不会痛也不会呼救,它总是跟着你,你却从未在乎它——您知道幽灵们都喜欢吃影子吧?医生。”

  “不知道。”我苦笑。

  “重要的是你不能老站在草丛里,因为鬼怪们总是在露珠里睡觉,有时他们会把吃掉的影子拿出来炫耀,堆在你的脚边——你千万不要去捡,因为你一旦弯下腰,他们就在你的背上放石头,让你再也站不起来!”

  “听起来他们似乎都不大友好?”

  “也许吧。不过他们都很美,有时就象水晶一般在月色清亮的小河上发光,有时候还会象雾一样在竹林中变幻形状……”


  “医生,有时候我会醒在庭院外的草坪上,很奇怪,我总是穿着睡衣,赤着脚醒来……有一次我醒后发现自己坐在树上,我平常根本就不会爬树的……”

  “这叫梦游。”我说。

  “是的,我知道。罗丝曾带我去看过医生,那个医生很奇怪,他叫我在门窗上栓铃铛。”

  “哦,为什么?”

  “因为我一旦开门出去,铃铛就会响,会把我唤醒!”

  “哈哈,你照做了吗?”

  “没有。”

  “为什么?”

  “——因为我根本就不想醒!您知道,医生,按照迷信的说法,梦游的人和吸血鬼签订了盟约,他们就象所有迷于夜色的蝙蝠、猫头鹰、夜枭或者幽灵、鬼怪一样是夜晚的正常生物……”

  他的很多言论荒诞不经,不过他的一个梦却深深吸引了我——

  “我常常做一个梦,医生,非常真实的梦……

  “我总是站在一个巨大的游乐场里——哦,不是白天的游乐场,是夜晚的游乐场,那里没有人,只有我。

  “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摩天轮,非常高,你必须得把头仰到自己的屁股上,才看得到它的顶点,哈,我想它是全伦敦最高的建筑物,在那上面一定可以俯瞰整个伦敦城……

  “摩天轮上装着彩灯,一闪一闪地,很好看,当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没有游客的游乐场里还会开着那些灯,也许只是为了引人注目……

  “正当我奇怪地东张西望时,游乐场里的灯光突然一下子全都亮起来,喇叭里响起了快乐的进行曲,华丽的旋转木马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跑着,仿佛它已跑过了上千里路,还要跑遍整个地球……

  “海盗船荡起来,一下一下,它激起的风刮在我的脸颊上,好象要把我吹落在海水里……过山车呼啸着猛地冲起来,落下去……还有碰碰车,顶着它们的小天线快乐地撞来撞去……

  “摩天轮也转动起来,很缓慢——您知道,那是为了让我们把美丽的景色细细欣赏……”

  他半垂着眼睑,声音中满是梦幻的安详,我却听得有点全身发冷。

  “这时,突然有人叫我,‘喂,来跳舞——’我非常惊奇,因为在这如白昼一般光亮的游乐场里,我看不到一个人……

  “但是那声音又响起来,非常清晰,来自上方,‘喂,伊恩,来跳舞吧!’我抬起头,是的,我看见了!

  “那个人在摩天轮上,那巨大的钢铁缆车——他被一条白布悬在上面,伸长着舌头做着鬼脸,随着转动的缆车,跳着他奇特的抽筋舞……”

  “哈——”我被他绘声绘色的歌特故事吓得惊笑出声。

  “咦,您不相信吗?医生。”他抬起了眼睛,仿佛从梦中惊醒。

  “不——哈哈,我只是,有点太入戏了!”我尴尬地笑道。

  “这是个好故事吧。”

  “嗯,很引人入胜。”

  “我现在正在写这个故事,根据这个反复出现的梦中景象,我想写一部歌特小说,名字就叫——《缆车上的死人仍在跳舞》。”

  “嗯,伊恩……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伊恩——哦,那个歌手——造成的某些记忆在你脑海中投射的影像拼贴吗?”我说。

  “是的,我相信是的!因为那个人长得也很象伊恩——苍白的脸,大大的眼睛,很英俊,又很阴沉。”

  “你的故事是关于什么?”我好奇地问。

  “嗯……有一群孩子,八九岁到十五六岁的孩子,他们在一天夜里被绑架到一个游乐场里……

  “他们很惶恐,可是那个绑架他们的管理员很和善,不但拿糖果给他们,还放他们喜欢的摇滚乐,他让他们尽情地玩,并且承诺天一亮就放他们回家……

  “孩子们很开心地玩起来,他们玩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玩了一天又一天,他们玩累了,他们觉得厌倦,可是天色始终暗蓝,阳光从不出现……

  “他们去找管理员,要求回家,管理员指了指天空,对他们说‘我们有约定’,孩子们哭闹起来,他们想念自己的父母和朋友,想念曾让他们厌恶的学校和老师,他们想回到正常的生活……

  “被吵得厌烦了的管理员取下了头上的角,用来塞住耳朵……”伊恩停了下来,看着我,笑道,“这个管理员是魔鬼——他守护着幽灵的游乐场。”

  “后来呢?孩子们回家了吗?”

  “孩子们杀掉了这个装聋作哑的看门人,他们把他的尸体挂在了高高的缆车上……他们以为魔鬼死了魔法就会解除。

  “但他们错了,魔鬼死去之后,游乐场所有的灯光都熄灭,所有的音乐都停止,所有的玩具都不再转动——但天空依然漆黑,他们不但回不了家,还失去了所有游戏。”

  “结束了?”

  “还有一点补充,事实上那个地方之所以永远没有白昼,是因为这些孩子其实都是死去孩子的幽魂,魔鬼为他们建造游乐场只是不希望他们感到寂寞——不是他们陪伴魔鬼,是魔鬼一直守护他们。”

  “我想这不是个美满的故事。”我叹了口气。

  “是的,如果他们不杀掉魔鬼,他们就不会那么悲惨,不过这只是我构想中的一个版本,也许最后会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他看着我,笑道,“稿子完成后,我一定会给您看的,如果您感兴趣的话。”

  “当然,我很荣幸!”


  “您一定知道一个有名的故事,医生。”

  伊恩在房间里慢慢踱着步子,在我们越来越熟悉之后,我发现他是个很喜欢说话的人。

  “有一个坏脾气的酒鬼,他杀害了他的妻子,把她的尸体砌进夹墙里……当警察来调查,他昏头昏脑地去敲那面墙!结果里面传来了小孩哭声般的惨叫——

  “警察们拆毁了墙壁,发现了尸体和一只黑猫,原来他藏尸时,竟把那只被他虐待的独眼黑猫一起砌进了墙里……”

  “——爱伦·坡《黑猫》。”我笑道。

  “是的!——我觉得我就很像那只猫,被主人万般凌虐,却又肩负着揭穿真相的重任……”

  “主人是谁?真相又是什么呢?”

  “生命是主人——但真相是死亡。生命总是喜怒无常,对你随意打骂,但你得忍辱负重,因为你要控诉他的罪,你得让人明白生命杀了人,你得把死人从隐藏的夹墙里拖出来,证明生的罪……”他凝视着我,但似乎注意力却并不在我身上,他似乎看着我身后的某个人,“你感到痛苦,你觉得寂寞,你无法忍受孤独,你对越来越多的事情不感兴趣,你从没有朋友没有钱没有名气——生命之墙跨塌了,死亡露出真面目,他控制你的生活,控制你的思想,你找不到武器对抗,你找不到理由反驳,于是到最后他一定会胜利——折磨黑猫的主人被押上断头台,生会死,而死永存!”

  “……我以为那只是一个讲因果循环的巧妙故事。”我苦笑,望着他微微发红的脸孔,他狂热的梦想沉陷在死亡的冰沼里。

  “不,我相信坡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他的眼光能穿透生命的硬墙,到达最黑暗的异国他乡……我曾经有过一次最激动人心的经历,让我体会到了坡的快乐!”他张大了眼睛,继续看着我身后的人微笑,弄得我几乎要回头去望望他真正的谈话对象。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许八九岁,那时我还不特别奇怪,只是一个害羞的孩子——爸爸妈妈带我去游乐场,那是他们最后一次带我去玩,因为不久后他们就离婚了……

  “那一天天气好极了,阳光明媚,仰头看云就会被它晃得眼花,我排队玩游戏,当我偶然看着摩天轮,您知道,它很漂亮,象一朵圆圆的菊花……

  “这时,也许是一片落叶也许是一只鸟突然闪晃了一下我的眼睛,我看到了最奇异的景像!

  “一个英俊的苍白青年,他在缆车上!准确地说——他被一条白色的布悬挂在钢架上,他的舌头伸得老长,眼睛睁得老大,他被风吹动,瘦长的身体晃晃荡荡……

  “照理说,这是可怖的一幕,但是很奇怪——我一点也不害怕,激动兴奋抓住了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孩子们在我身边跑来跑去,阳光还温暖地照耀着大地——所以我知道那并不是梦,他是真正地在那里!

  “摩天轮一圈又一圈转动,不停变换着新的乘客,那个悬挂着的青年开始对人群做鬼脸,跳起奇怪的木偶舞……我没有再玩,一直呆呆地望着他,他的衣着他的头发他苍白的手都一清二楚,我想告诉玩耍的人们,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看到他!

  “我不明白这件事,但我后来就常常做那个梦,我一直想从这个梦中得到某些启示——

  “伊恩为什么会去死?当然有人说因为他的癫痫病,每次发作都异常痛苦,但永不能治愈;还有人说因为他爱上了另一个女孩,对妻子女儿心存负疚——但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只是活着的人们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

  “他年轻、他高傲、他英俊、他才华横溢——他只想结束这一切,结束这难以应付的变化着的物质世界——他只是想这样高高地悬挂起来,在华丽的高空缆车上,在人头涌动的游乐场里,不被打扰地永远跳舞!

  “……他生活在活人的地盘,他悬挂在人们的头顶,但人们视而不见!”

  伊恩突然用双手撑住了桌子,凑近了脸看着我,“但我一直都能看见!您想看吗?医生,您愿意和我一起去看他吗?”

  “呃?!”我微微退开了一点,为自己突然涌起的恐惧感到羞耻。我不得不承认,伊恩的黑暗学说并非全无道理。

  “您不愿意和我一起吗?医生,您不相信我的话?还是您也象所有人一样紧紧蒙着自己的眼睛?”他暗蓝的眸子里闪烁着微弱的火星,那里象他的小说故事一样没有黎明。

  “好吧。”我有点无力地答应了他荒唐的请求。


  我们到达临近郊区的游乐场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夏日的风也渐渐凉爽。街上除来往的汽车,很少行人。

  因为并非特别的节假日,老旧的游乐场早已关门,我和伊恩象顽皮的孩子一样翻过了铁栅栏,他的动作竟出乎我意料地敏捷利落,完全不象白天那个内向安静的瘦弱青年。

  我却姿势笨拙,逗得他一直吃吃发笑。

  “哈哈——真安静!”

  伊恩张开手臂在各种游戏器械之间飞奔跳跃。看着他象十二岁的男孩般快乐,我的心情也舒畅起来。

  “我喜欢夜里的游乐场,它只属于很少的人,您知道,医生——你不需要掏钱买票,你也不需要排队等待……”

  他爬上了黑暗中的旋转木马,笑道,“而且我想坐在任何位置都行,我想玩多久都可以,不会有人在你身后抱怨个不停……”

  “不过没有魔鬼的守门人,也没有摇滚乐。”我笑道。

  “很快会有!”他滑下马背,翻出了栅栏,“跟我来,医生——”

  “您看——摩天轮!”他坐在围着花形快乐椅的栏杆上,向我笑道,“我最喜欢坐在这里看他……”

  “唔?!”

  “他在那里,很高,但是很清楚——”他细长白皙的手指指点着远远的大铁轮的剪影。

  “您能看见他吗?医生,您能看见伊恩吗?”

  我靠在栏杆上,凝神看了三秒钟,苦笑道,“我想我看不见。”

  “咦?您坐过来——坐在我这个位置上——您仔细看看!”

  他把我拉到他坐的位置,幽深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我,“看见了吗?”

  我叹了口气,再度努力去凝视那钢铁玩具,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不可能的事!

  我从不相信鬼怪,我知道一些神经性药物会引起幻觉,但我确信我眼前的景像不是幻觉!

  ——摩天轮上的确有人!一个挂着的人,我甚至能看清他的头发和衣角在风中飘动!!

  “啊!”我惊叫了一声,几乎从栏杆上摔下来,伊恩及时地扶住了我。

  “您看见了!——您不能否认!医生,您看见他挂在那里,您看见伊恩挂在那里!”他高兴地欢呼起来。

  “是、是的!”我吞了一口口水,多荒唐!这不是正常世界里的逻辑,难道我真的被伊恩变成了病人?!

  我抑制住那攫住我全身的恐怖感,不甘心地又抬起了头,我不能相信!这是我生存了三十三年的理智世界!

  我终于看清那逼真的“死人”只是奇妙重叠在摩天轮上的树影,而飘动的是裹在钢架上的彩旗!

  我吁出一口气,瞧着一脸灿烂的伊恩,“那的确很象一个人!伊恩——但它只是树影和彩旗!”

  “哦?……”他似乎对我的回答很失望,他沉默了一会儿,又笑道,“您想看他转动起来吗?医生——您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

  他不待我回答,便跑向了摩天轮。

  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个“死人”——真的很象!象到我怀疑自己只是不想自己坚持了多年的无神理论破灭而编造出“树影”和“彩旗”!

  不管怎样,这诡异画面让我不安,我挪了挪位置——人影消失了!

  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但“他”突然不在那里了!无论我如何专注,那里都只有一个冷漠干净的摩天轮!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时间通道,我相信伊恩找到了这时间的一个裂缝!

  突然!摩天轮上的彩灯亮了!接着,摩天轮慢慢转了起来,空旷巨大的游乐场里,响起了轻柔的音乐!

  伊恩向我跑了过来,他挥舞着双手,在空地上转了几个圈圈!

  “来跳舞吧,医生——”他扬声叫道。

  我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噤!

  “你为什么能发动机器?”我向他走过去,“你有钥匙吗?——你是管理员?”

  “我不知道!”他的笑容在绚丽彩灯的背景下显得神秘诡异。

  “你不知道?!”我叫道。

  “是的——我仿佛已来过这里上百次——这机器仿佛是我的玩具——我很轻易能进入那间控制室,我知道如何启动——但我不知道原因!”他笑着摊开双手,“也许是天赋!”

  我看着这个奇特的病人,看他享受着这夜色中的一切玄秘,我莫名其妙地有点羡慕起来。

  “您知道吗?医生——”

  我们坐在小秋千上,望着一直转动的摩天轮,伊恩语调温柔地打破了沉默。

  “我常常觉得自己象这个社会的一根头发——如果这社会是一个人的话——我不是器官或者皮肤、血肉……我只是装饰品,被人随意剪短、拉直、弄弯——我无足轻重,从头皮上掉落也不被觉察。”

  “不过社会也不希望自己是个秃子。”我笑道。

  “是啊,所以我想做那一根掉落后会让他感到有秃头危险的头发——人们应该从我的消逝中感到危机……”

  “一根重要的头发!”我点点头笑道。这个耽于幻想的青年有一套怪异的哲学。

  “是的!”他也微眯起眼睛笑起来,然后他埋下头,轻轻哼起了一首歌。

  “队伍出发,叫喊终结……歌颂壮美的爱如今远去……”

  那是“快乐分裂”的名曲《永恒》。

  “象孩子一般哭泣……但年月已使我变老……我的孩提时光就这样消耗……”

  他温柔的歌声飘在静静的树影间,摩天轮一圈又一圈转动,虽然我看不到在上面跳舞的死人,但我感受到伊恩封闭世界里的黑暗正在一点一点侵蚀着夏夜的空气。

  这里不是游乐场,这里是他的脑中世界,他的奇异梦境。


  从那个尚带着几分寒意的春日午后,到细雨薄绵的秋天,我和伊恩交往已有半年。

  他告诉我他现在只会为三件事而走出家门——去书店、去音像店和来我的诊所。

  他称为“地球上仅存的三件尚有意义的事”。

  “你为何不尝试和女孩交往?爱情与家庭能治疗孤僻。”我试着提出自己的建议。

  “科学家还没有造出我的新娘……”

  “唔?”

  “使用造我时的相同原料、相同的锅和相同的配方,以及相同的烹饪时间……”他微微笑着,似乎带点忧郁和向往,“最重要的,我们还得同在一个地球上。”

  “我看你根本没花时间和精力去追求。”我苦笑摇头。

  “不,我只是放弃得太早……我曾幻想过很多次与女孩在一起的情景,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把每一个和我说过话的女子想成我的女朋友——很可笑!当我和她们说话时,我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哦,我在和女孩说话,这时经过我身边的人没准会把她看成我的女朋友,这感觉真棒!我是个正常的男人,这感觉真棒!’……”

  “你一般会和女孩聊什么话题?”

  “嗯,我想想——‘小姐,我买这本书,它打折吗?’或者‘向前直走,到街口右转,再直走三百米就是A大街……’再或者‘我不要走私的劳力士,小姐,我没钱’诸如此类……”

  我被他的胡扯弄得哭笑不得,“你三十岁也没和女孩上过床?”

  “男孩也没上过。”他笑道。

  “你……”我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几乎算得上非常英俊的黑发青年,苦笑道,“你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发呆和谈话……”他把漂亮的双手摊到我的面前,“看我的左手和右手打架、听我的脑袋吵闹,和唱机里的摇滚歌手交谈,写窗帘上的鬼影传奇……女孩们太美太耀眼,她们让我更紧张,不管她们带着怎样的腔调与眼光,她们都不是好的谈话对象!”

  “你可以试着象与我交谈一样和她们交流,她们会带给你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我说。

  “不,医生——我和女孩之间隔着难以逾越的荆棘丛,它不止刺伤我,也刺伤向我走近的女孩——您是我的医生,我可以坦白告诉您我的病症,但对于女孩来说,我的言论只会让她们害怕,让她们厌恶,她们甚至会把我想象成半夜到墓地去吃死人的怪物……

  “我不骗您,医生,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的真正想法,包括我最亲爱最包容的姐姐罗丝……她从来不知道我在写什么想什么,她只是盲目地支持我,鼓励我——如果我象现在这样对她说话,我担保她准会吓得半死的!

  “您是一个有经验的医生,您知道如何应付我,理解我,您也不会怕我……在这小小的房间,可以让任何奇形怪状的生物脱下伪装,轻松地出一口气……”

  “——我只是你们的出气筒?”我无奈地笑道。

  “不,是必需品……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心理医生,我们将如何生活……”他呢喃了一句让我心情沉重的话。


  难得的一个晴朗秋日,我送走一个病人,看见伊恩坐在诊所外的长椅上。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他并没有注意到我,正埋头在自己的小本本上记录着什么。

  他穿着褪色的薄毛衣,裤脚边已经磨毛了的牛仔裤,从雨蓬缝隙透下的一绺阳光落在他半伸着的脚踝上,黑色运动布鞋结着内向孩子习惯的单扣气球结。

  ——我常常很奇怪,许多不能顺利打好蝴蝶结的孩子都很孤僻,就象上帝用来隔离他们的小把戏!

  “伊恩——”我轻轻唤了一声,不太想打破那幅静谧的图画。

  他有点茫然失措地抬起头,似乎突然不知身处何方,但当他看见我,便露出微笑,“啊,医生,您好!”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本新杂志和他摊开的笔记本。

  “我在这里两个小时,我记下了人们的一些有趣画面,您想听一听吗?医生。”

  “好的。”

  “……一个女人走得很匆忙,她三十来岁,浓妆艳抹,一个男人撞掉了她的手袋,忙蹲下身帮她捡,男人突然脸色大变,女人给了他一个耳光,把散落一地的东西匆匆塞进袋中——男人在女人走了老远后还蹲在地上发呆。您作何感想,医生?”

  “生活放荡的女人,掉了满地的保险套。”我笑道。

  “您的故事还真简单……”他怔了怔,也笑了起来。

  “生活本来就很简单。”

  “嗯,我的故事是——这女人是一个妓女,她有一个皮条客兼二手毒贩的男朋友,现在她正帮他的男友去给客人送白粉,她只想快点做完这件违法的事,然后回家去和她的男人好好温存。”

  “哈哈……所以你是小说家,我是心理医生。”

  “还有这个——两个男孩,背着书包的男孩,他们正搭着肩说着话往前走,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迎面走过,对其中的一个男孩说了一句什么,两个男孩便开始争吵起来,然后一个男孩取下书包,从里面掏出了一件什么东西,另一个男孩便突然跑掉了……”

  我想了想,说道,“男人说,‘小子,你比你的同伴帅多了!’男孩们便开始争论,然后一个男孩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照片说,‘这是你睡觉时我偷拍的口水照,我要把它贴到学校的宣传栏去!’另一个孩子便气得跑掉了!”我哈哈笑着,觉得自己也可以去写小说了。

  伊恩摇了摇头,笑道,“男人说的是‘同性恋小孩!’孩子们便为‘谁看起来更娘娘腔’和‘谁缠着谁’争吵起来,然后一个孩子从书包里拿出了水果刀,吓跑了他的好朋友……”

  我吁了口气,叹道,“你的脑袋里就没有一点点稍微积极的事吗?”

  “哦,当然有——这是我刚才写的一个小故事,我给您念念吧。

  “一个在马路上走着的男人,被一个花盆打中了脑袋,不过他的脑袋比较硬,居然没有流血,只是他昏头昏脑地一下子记不起来自己是谁,家在哪里?……

  “他苦恼了许久,决定随便回一个家试试,他走进了一幢公寓,去敲一楼的一扇门,一个中年胖女人打量了他片刻,便猛地把他拉进屋子,不说一句话,把他压倒在床上便开始干起来……完事之后,女人很高兴地塞给他一百块钱,把他送出了门‘快点走吧,我丈夫快回来了,你真棒,约恩。’他出门之后,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去敲女人的门,女人开门,那个人说,‘对不起,太太,我来晚了,因为塞车,我是约恩……’他在女人的尖叫声中走上了二楼。

  “一个面色青黄的年轻女孩手里抱着一个婴儿,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孩已经把他让进了屋子,‘您好先生,您终于来了——’他看到凌乱的屋子里还有一个孩子坐在尿湿了的地上。‘对不起先生,我打求助电话是因为我真的没办法了——您知道,我丈夫,他已经失业很久了,对不起,他没在家,和他的朋友们看球赛去了……嗯,我能领到一份救济金吗?先生。’他把手里的一百块给了那女孩,女孩把他送到门口,在门关上之前,他听见女孩喃喃地对怀中婴孩说,‘我们下周又怎么办呢?宝贝。’

  “他走上三楼,端庄的老妇人把他请进屋子,房间干净又井井有条。‘您穿便装也很好看,神父。’老女人给他泡了茶,然后抱着《圣经》坐到他的面前,于是他给女人讲《圣经》,途中女人起身几次去照顾厨房的炖品,后来女人盛了一碗鲜美的肉汤给他,因为他也感到饿了,便愉快地喝起来,女人眉开眼笑地看着他,‘您终于放弃您的素食主义了吗?神父。我家老头子也放弃了他坚持了七十八年的素食主义呢……’于是他问‘老先生到哪里去了呢?’女人指了指他的碗,微笑道,‘在这里……他三天前便去世了,临死前他突然对我说想喝鱼汤,我熬好汤时他已经死了,于是我便把他一起煮进锅里,我叫它相思汤,在我所有余下的生命里,我都只打算吃这一种食物了……’他觉得很呕心,便起身离开了这一尘不染的白色房间。”

  “呵呵!”我苦笑出声。伊恩却毫不理会,继续道,“他来到四楼,四楼是天台,人们晾晒了各色各样的床单被套,还种了许多喜阳的花朵……

  “他看见了一个小女孩——天使摸样的小女孩,她正爬在露台的栏杆上,把花盆一个一个地扔向下面马路上埋着头匆匆而过的行人……

  “怎么样,医生,这是个积极的好故事吧!”伊恩抬起眼睛,翘起嘴角望着我。

  “哪一楼积极?”我哭笑不得地反问。

  “——男人找出了真相,并且看见了天使,难道这还不够美满?”

  “嘿嘿。”我只有干笑了。

  “我给您读一段故事吧,”他笑着翻开了杂志,“小说月刊的一个连载故事——

  “……卡萝儿双眸清泪汪汪,‘我有了你的孩子,理查德!’理查德深情地拉住了美丽女孩的双手,‘对不起,卡萝儿,一切都是因为我太爱你了……’卡萝儿扑到他宽阔的怀里,‘那么和我结婚吧,理查德!’理查德非常痛苦,‘可是我也很爱我的太太。’卡萝儿说,‘那么我就去拿掉孩子!’理查德说,‘不要!那是我们的爱情结晶啊,你知道我的太太不能生育……’卡萝儿哀求道,‘和她离婚吧,理查,她不能给你带来幸福!’理查德痛苦万分,‘不行,她是一个好女人,我不能这样对她……’”

  读到这里,伊恩停下了诵读,抬眼看着我,“您不觉得这故事更加变态吗?医生。”

  “也许……”我叹了口气。

  “人们不知道真正的痛苦。”他交叉双手枕在脑后,伸展双腿,摇晃着打着气球结的黑布鞋。


  冬天之后,病人们很少再来诊所,只有伊恩仍然坚持一周一次或两次,仿佛某种不成文的约定,而他的话题亦似乎永不会枯萎。

  我为了尽量缓解他的梦游症而给他开了一些安全的镇静药。因为在零下的温度里梦游是会有生命危险的。

  “我曾经给很多摇滚乐手写信,告诉他们我对自杀的妄想、奇怪的梦境以及我也想象他们一样有名等等——但他们从不回信,八成是当成骚扰信件了……

  “后来终于有一个乐队的主唱回信了,只有一句话,‘你他妈对我们说这些干嘛?’——很滑稽吧,医生。”

  “昨天我去了第五家出版社,拿着这几年积累的我最满意的稿子,那位编辑花了整整三个小时来阅读,然后说可以为我出版——我当然很高兴,如果我的故事印刷成书,我就可以付给您我拖欠太久的诊金了,当然对罗丝和科恩也是大鼓舞……

  “他拿出了合同,对我说,‘我们会负责编辑,统一排版,印刷装帧等,一般新作者是首印1000册。’我说没问题,我没有特殊要求。

  “然后他又说,‘因为是纯文字的作品,不属于畅销种类,所以我们的规矩是作者要认购1000册……’——这不是开玩笑的,医生,他要我花6000磅来买自己的书!买我熟悉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我很耐心地听他说完,当我拿着我的稿子离开办公室时,还对他说了一声‘谢谢’。”

  伊恩双手捧着我倒给他的热咖啡,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医生,我按您的建议做了,为了扬名立万,我很积极地四处投稿,可是,他们很为难,他们说我的故事很有想法很奇特,但是——‘这些故事不合时宜,不是大家喜闻乐见的生活、爱情题材,很难被大众欣赏……’

  “我在想,生活到底是什么?它难道不是人们精神愿望的体现?或者说,它只是我们用来掩饰死亡的蒙眼布?文字又是什么?它担负着怎样的责任?是娱乐时间还是揭露真相?——如果它永远不能被人们看见,它是否还有意义?是否还值得存在?”

  “别太灰心,至少我喜欢你的故事,很吸引人!”我安慰道。

  “——也许它们是我的病例报告书?”他牵了牵嘴角,

  “不,伊恩!从我不再收你的诊金,你就不再是我的病人,我希望和你象朋友一样交往……”这是我的心里话,我喜欢上这个虽然古怪内向,但却纯洁智慧的青年。

  “我们有约定,医生,您忘了吗?——到明年春天,我都是您的病人,您可千万不要中我的诡计,您若同情我,您就会输掉这场游戏!”

  “我不在乎!”我叫道。

  “可是您若输了——我就死了。”伊恩淡淡看着我,仿佛陌生人一样冷漠,“您要告诉我生命的意义!像我告诉您死亡的意义一样理直气壮!”

  我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我不能真正感受到他的痛苦。

  “是什么东西支撑您活着,医生?”伊恩凝视着我的眼睛,看得出他亦对我的生活感到迷惑,“您似乎从来不是为钱工作,您也没有妻子,没有家庭,您也独自一人——您为什么而活?”

  “我活着……只是因为我出生了!而且我并非独自一人,我没有洁癖,我和所有人生活在一起,我相信人,我倾听人们心里的故事,我用我的知识和我的良心去帮助他们,关心他们,我喜欢人类,我喜欢生活……”

  “你、你真幸运!——真像他妈的天使!”伊恩呆呆地看着我,咕哝了一句怪话,他第一次不用敬语。

  “是的,我很幸运,我从不需要太多钱,不需要太有名,也不需要太多的好朋友……我有优秀的智力,我有正确的谈吐,我不担心失礼,不介意别人的眼光——因为我接受自然的规则,我接受生老病死。

  “我也悲伤,我也恐惧,我也羞耻,我承认黑暗,我甚至更喜欢心的阴暗面……但这一切都不能影响我的生存!

  “也许明天我就会遇上车祸,也许被抢劫,也许被街上的流弹击中……世界已经有了如此多的死亡灾祸,我绝不会再用自己的双手去扼杀生命,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生命是自然界的财产,人们不能随便剥夺!”我微微提高了声音。

  “自然?”伊恩冷笑起来,“有人在快乐中砰然倒下,有人在痛苦中月以继年……这些是谁的主意?人的意志放在哪里?生命对谁神圣不可侵犯?……

  “自缢的伊恩、吞枪的柯特、溺死的杰夫、摔死的尼可、坠机的约翰,还有睡死的爱伦·坡,醉死的凯鲁亚克……他们是否全无意义?你一定不喜欢他们吧,医生。”伊恩冷冷看着我。

  “不,我喜欢!像喜欢你一样喜欢他们!——可是我没有机会和他们交谈,我没有机会和他们面对面,没有机会听他们讲故事,没有机会成为他们的朋友!”

  “他们不够走运?”伊恩笑道。

  “是的!”

  “可是我却日日都在与他们交谈,夜夜与他们面对面!……您试过用尽浑身解数仍然不能得到一样东西吗?医生。”他的敬语又回来了,也许他的理智又回来了,他的眼神渐渐平静。

  “是的……”我叹道,“我从来没有真正治好人们的病。”

  “您不想为此去死?”伊恩笑道。

  “不想——因为我不是上帝——我只有人的力量。”

  “您真狡猾,医生。”伊恩笑道,“差一点就说服我了。”

  我只有在心底叹气,是的,这也许是我的最后机会。


  春天将枯黄的老街唤回了新绿的生机。

  我和伊恩偶尔会去街边的花园坐坐,有时一起吃晚餐,他有时说摇滚乐,有时谈谈电视剧,有时也说说家里的两个宝贝外甥。

  他不再谈他的幽灵和游乐场,话题大都是正常生活中的种种琐事。

  “你还坚持用手工写作吗?”

  他现在几乎不再投稿,写好的故事便拿给我看,整齐誊抄在传统稿纸上的字迹流利娟秀。

  “是啊,我曾因为投的不是让排版更方便的电子稿件而被退稿,编辑的理由是;‘我们人手不足,没有时间精力把这么多字输入电脑,所以如果不是名家作品或者特别出色的稿件,我们一般都不刊用手写稿。’

  “我也尝试敲打键盘在电脑上写作,可是——那些字看起来那么陌生僵硬,像军队一样整齐威严,让人突然兴致全无……不看着自己的笔迹,我写不出任何东西。”

  “呵,你是直接从石器时代诞生的吗?”我笑道,“电脑是人们用来消灭时间和距离最伟大的发明,网上购物、网上影院、聊天室、论坛……人们总能在那个虚拟世界找到自己的同类。你上网吗?伊恩。”

  我知道很多有内在谈话需求的人会迷恋上网络。

  “是的,我曾经连续一个月在网上闲逛,阅读我能找到的所有阴暗的变态的色情的文字,我终于找到不能发表作品的作家们的家园,他们成立了各种教派自娱自乐……

  “有时我会把头伸出窗外,去看所有路过的行人,想象他们中有多少彬彬有礼的绅士,有多少高贵端庄的淑女在夜里敲击键盘,怡然自得地玩着魔鬼授权的黄色游戏……

  “我无意指责,也不关心他们的名字,但我不能忍受他们的生机勃勃!他们那么快乐兴奋地鼓吹黑暗死亡,但却从未真正信仰,他们只是在暗中玩黑暗,在明处玩阳光……你以为现实里的人体真实存在,但你只是摸到衣服毛发,你以为网络里的社会诚实坦白,但你只看到脱掉人皮的妖魔逍遥自在——这世界没有真实,从内到外都没有……

  “所以我再也不上网,只是专心写完我的故事。”

  我们并肩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初春的暖暖阳光却似乎没有给伊恩带来多少生机。

  “你的那个长篇歌特故事完成了吗?”我问。

  “就快了,很快就要结束了,医生——当我们结束掉缆车上的对话,故事终究要有一个结局。”他轻轻吁出口气,喃喃叹道,“交谈和写作也渐渐毫无意义,它从未解决你的任何问题——你说的每一句话,有多少是正确传到了别人的耳朵里?你写的每一个字,又有多少正确传到了别人的头脑里?”

  “你的要求太高了!”我叹道。

  “……自杀成功的人必定已在心里死上了一千次。”他冷冷盯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仿佛自言自语,他缩在单薄风衣领中的脸颊苍白疲倦,“……终有一天,你也会看到缆车上的死人,医生。”

  在这即将温暖的春天里,我隐隐感到了让人全身寒冷的不安。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伊恩。


  一周后,在春晖薄暮的黄昏,我收到一个厚厚的包裹。

  那是手工装订的一叠手稿,我熟悉的娟秀圆体字——

  《缆车上的死人仍在跳舞》

  作者:伊恩·珀菲斯

  献给我的朋友——普尔医生。

  *** ***  *** ***  *** ***  *** ***  *** ***

  亲爱的医生,对于您将要看到的故事,我要请您原谅——这不是我告诉您的版本——那只是我的扯淡,而这个,是真实的。

  一个孤独的孩子,在暗蓝的夜里迷了路,他来到了一个游乐场,一位年轻的先生在高高的摩天轮上跳舞。

  “嘿,你好,孩子。”先生叫道。

  “啊……先生,你为什么脸色那么苍白?”孩子问。

  “因为我难以呼吸。”先生说。

  “你为什么难以呼吸?”

  “因为我看到了一些事……这些事总让我恐惧、焦虑。”

  “是什么样的事?”孩子非常好奇。

  “很多自杀者,他们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寻死……”年轻的先生拉了拉自己脖子上的白布,叹道,“我在这高高的地方已经呆了许多年,很多人曾像你一样在我的摩天轮下面徘徊,我总是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乐意告诉我关于他们的故事……我想你也一定为我带来了一个故事,孩子。”

  “是的。不过我想先听你讲别人的故事。”孩子说。

  “好吧,那么我就先为你讲一个嗓子痛的歌唱家的故事,他最后把麦克风吞到了肚子里……”

  ……  ……

  “好了,我已经为你讲了一千个故事,你也已经三十岁了,伊恩,可以告诉我你的故事了吗?”年轻的先生说。

  “好的。”小孩子已经是一个满脸胡茬子的青年,他每天晚上都来到这空无一人的游乐场,听这个脸色苍白的古怪朋友讲故事。

  “亲爱的朋友,我记载下了你的每一个故事,请原谅我想将它们留给世人……”长大了的孩子娓娓开了口,慢慢道,“当生命诞生,我们便开始恐惧死亡,我们痛恨自杀者,他们竟然敢拥抱死亡……于是我们诅咒对死神友好者永远进不了天堂。

  “但我们生于黑暗,死于黑暗,黑暗才是永恒不变的事物,一瞬间绚烂的生命之花归于长久冰凉的黑色冻土——我信奉死亡,不是来自对生命的仇恨,而是来自生命本身。

  “生命是一只缠满了细纱线的气球,大家各自往对方的身上缠绕快乐、妒忌、仇恨或温情,我们一直在相互遮掩生命的核心,可是因为我孤独,只有一层层剥落生活的外纱,我在你的故事中看到了我的核——那里没有任何物质!每一个选择自杀的人都是发现自己竟然内心空空……

  “我一直想象自杀,但从未想象方法。生命一定会自动结束,不需要我们帮忙,但是死亡却不会自己结束,所以你一定得做一些事来阻止死亡……

  “知道吗?我苍白的朋友,我常常看着你想这件事,因为这件如此艰难的事,你却做到了!”长大的孩子凝视着年轻的先生。

  “是吗?”年轻的先生羞怯地微笑道,“我生前只是一个摇滚歌手,我没有改变任何事……”

  “不,你改变了我的世界,打开了我的眼睛……”长大了的孩子微笑道,“当我迷路来到这里,你亲切地给我打招呼,给我讲故事,陪我一天天长大,你告诉我从你眼中看到的真实,我也告诉人们从我眼中看到的真实,你真实地存在于我的生命中,我清楚看见你的眼睛你的笑容和你的舞姿……

  “你日日在人堆的上方跳舞,你是鲜活的死亡,你死而不僵,你是所有死者和活人的榜样!

  “对于我这僵而不死的荒唐人生,只有用恐惧来遏止恐惧,用死亡来拒绝死亡……我是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蹩脚作家,就象现在你也是一个不被看见的苍白死人,我写不合时宜的呕心故事,你跳不被喝彩的死亡舞蹈……我们相聚在夜晚的游乐场,我只希望在白天也能被人看见被人注目,就象活着的人们也应该知道死亡的真正模样……”

  “你还一直没有讲你的故事。”年轻的先生说。

  “很快我就会讲到了,亲爱的朋友。”长大了的孩子说,“我在梦中去过很多地方,但是我的身体只是终身困在阁楼上的一个落魄男子。这个游乐场是我所到的最远的地方,你是我最真实的朋友,我想要和你联手起来为人们做点事,我得让人们看见你跳舞,这是我现在唯一能想得起的快乐故事——”

  “你想要怎么做?”年轻的先生睁大了幽深的双眸。

  “将你脖子上的白色布条给我,教我跳你的舞步,让我也到你的摩天轮上,我将在白天被人看见,你会在夜晚被人景仰,我们拉着手贯穿日与夜,让人们的眼睛再也回避不了死亡!”

  “这是你要告诉我的故事?”年轻的先生幽幽笑道,“我的第一千零一个自杀收藏?”

  “是的,这是我唯一的故事,我想为我活着的医生朋友做一件事,你知道我尊敬他,因为他尊敬生命,但他始终看不见你,看不见你给我的一切神秘景象!——这是我唯一不能再忍受的事。”

  “那么来吧——”年轻的先生伸出了苍白的双手,“欢迎加入不死者的乐园!”

  长大了的孩子拉住了那双冰凉的手,他第一次感到热血沸腾,他们慢慢上升到摩天轮的顶端,他觉得身体像风一样轻盈,他甚至伸手便可以触摸到星星……

  所有的彩灯都亮了,旋转木马跑起来,海盗船荡起来,快乐椅转起来,所有的鬼魂都聚拢来——他们高歌着,欢呼着,庆祝这个游乐场重新光亮,并祝福它永不关张!

  就这样,您看见了吗?亲爱的医生。

  ——人们在房屋中沉睡,我在缆车上跳舞。

  *** ***  *** ***  *** ***  *** ***  *** ***

  《伦敦时报》,2004年3月19日:

  “梦游的小说家自缢在老游乐场的摩天轮上……最先发现他尸体的是一位心理医生。据悉,死去的小说家是这位医生的病人,但情绪低落的医生拒绝回答任何问题……小说家的姐姐坚持认为其弟并非自杀,而是梦游中的荒唐举动……”

  《新时代》,2004年3月24日:

  “医生将离奇自杀的歌特作家的遗稿《缆车上的死人仍在跳舞》交给了伦敦最大的出版社……”

  《小说月刊》,2004年5月号:

  “以他的死造成轰动的作家伊恩遗作《缆车上的死人仍在跳舞》引起了全国的流行热潮!这位心理残缺的作家在书中对死亡和死亡心态进行了深刻淋漓的阐述,但由于此书营造了黑暗压抑的负面情绪,引起了部分宗教人士和学生家长的担忧……”  

  《时尚前沿》,2004年6月号:

  “另类的自传小说《缆车上的死人仍在跳舞》登上主流文学排行榜冠军。”

  *** ***  *** ***  *** ***  *** ***  *** ***

  当我在漆黑的游乐场看到悬挂在摩天轮上的纤瘦黑影,我知道再也不能用树和彩旗来催眠自己的眼睛!

  我和伊恩——我仰望着他,他俯看着我——我们谁也没有说服谁,就象生命存在,死亡也存在。拼命活着让人感动,如愿得死亦教人欣赏!

  只是伊恩赢得了他的游戏!

  他从未看见我编织的生命光点,我却看到了他幻想的跳舞死人——

  长着我熟悉的面孔,带着我熟悉的表情,穿着黑色的礼服,脱帽向我致意,然后翩翩起舞……

  “跳舞 跳舞 缆车上的死人仍在跳舞

  他们和风和树和乌鸦和月亮一起摇摆

  摇摆 摇摆 生命的欢笑在苍白的唇边绽开

  我们假装死去 只为了找一个更高的舞台

  跳舞 跳舞 缆车上的死人一直跳舞

  若你终于在某天看见 请别忘了为我们欢呼!”


   -完-

  初稿于2005.04.12 / 23:13
  修改誊抄于2005.04.16 / 0:14
  POOL于成都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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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一些有必要或没必要的解释)——

《缆车上的死人仍在跳舞》与Ian Curtis!

  这个诡异的标题来自多年前看到的一个乐评,具体是Ian的歌曲感觉还是他的人生哲学或是他喜欢的某首歌某本书的名字我忘了……

  我病态地着迷于那种荒诞黑暗的意象,我的脑中有清晰深刻的画面——

  上吊的人是很可怕的,但有两点不同于别的死亡——

  第一,他的尸体是完整无缺的,可以穿上最好的衣服,梳着最美的发型……是一种干净的死亡。

  第二,他必然悬挂于高于地面的地方,他注定飘在半空,他注定高于所有地面的人……一种高傲的死亡。

  就因为这两点,自缢在某些方面被赋予了一种唯美的哲学的感觉,POOL只是对这两种无形的东西毫无抵抗力,绝对没有宣扬自杀鼓吹死亡的意思,任何一种肉体的死态都不诗不美,所以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缆车上的死人仍在跳舞》只作为一种残酷优美的意象存在,只是一种对死的思考,我对可触可摸的尸体毫无兴趣,所以为什么是《缆车上的死人仍在跳舞》而不是《缆车上的尸体仍在跳舞》?因为“死人”是特殊的人,而“尸体”只是物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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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an Curtis和自杀故事!

  Ian Curtis!——Joy Division乐队的主唱,1980年自缢于寓所,23岁。

  《缆车上的死人仍在跳舞》并不是这个伊恩的故事,当然也绝非压根无关(哈……)——Ian生前最大的愿望是成名与自杀,他都做到了。

  自杀是件很奇怪的事,它是由想死开始,由死亡结束——又变得很哲学了(= =b……胃酸过多的同学请跳过……)——产生于精神,结束于肉体。当然,用自杀作为威胁别人的手段的人除外,我说的是由衷的自杀和成功死去的人。

  我从来不是自杀的拥护者,但自杀者并不可耻,也许可惜也许可怜也许可悲,甚至可笑,却不可耻,有时(不经常)还可能带来始料未及的深远意义。

  对于活得没意义的人,死得有意义一点也算得上是对生命的回赠吧。

  有几种人的自杀会带来意义(不管积极消极)——名人的自杀,孩子的自杀,老人的自杀,政客的自杀和艺术家的自杀。而其余的自我了断只是私事,除了死者的家人朋友,没有任何意义。

  《缆车上的死人仍在跳舞》——伊恩为什么要到缆车上去死?他和Ian有一点最大的不同——他不是名人!另外,他也不再是孩子,他还没有变成老人,他不是政客,他甚至也并不算艺术家,所以他不能象Ian一样死在起居室里,他得选好地点,给人们一个惊奇(惊喜?)——这是普通人将死亡赋予意义的唯一方法,对于想对世界说话,却又没有话筒没有听众的人来说,这是唯一引人注目的方式,好了,看吧——大家都向你蜂拥而来,所有眼光都仰望着你,所有的嘴巴都谈论着你,那么清清嗓子,理理衣襟,开始你的演讲吧!

  当然,要达到这样的死亡意义是危险而艰难的,不建议平凡的厌世者模仿——如果你没有足够有力的演讲稿,你不能让有良心的人们思考,你无法令不认识你的人们悲伤,那么无论多离奇的自杀方式都只是一个笑话而已——不如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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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乐场里的高空观览车……

  游乐场是个奇怪的地方——有玩的人,有赚钱的人,有干活的人,还有管理的人——有人感到开心,有人觉得受罪。

  每次去游乐场,最远能看到的就是高空缆车了!

  我一直很喜欢缆车,这是一种温柔的游戏,几乎适合所有人玩耍——一个一个的小屋子,可以吃东西,可以聊天,可以看风景……除了被困在屋子里,你不需要被绑着被锁着,也不需要紧紧握住扶手,不需尖声大叫,不会晕眩呕吐……你很自由,很舒服。

  我也喜欢缆车的造型——很漂亮!圆圆的身体,纤细的骨架,又高又冷漠。

  到游乐场玩耍只有一点需要注意——我们得祈祷机器们运转正常,不要出轨,不要卡壳,不要乱套——就象我们日日祈祷社会制度和法制道德健全公正一样严肃和诚心。

  伊恩迷失在游乐场里,因为他不想玩耍,也没有能力赚钱,他不愿意干活,也没有管理的权力——他不开心、没积蓄、他没有活力、他不值一提。

  伊恩自缢在缆车上——那不是游戏器械,那是他的舞台——他跳出了小屋子,告诉人们生存的另一种玩法——

  就象到铁轨上安睡的海子……难得的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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